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忘了梦境究竟,只记得拼命想要醒来,却又不停地地害怕着醒来。
但我终于睁开眼睛,带着一身淋漓的汗。
旁边有人俯身过来,满脸惊喜:"阿远你终于醒了!"
是顾飞,头上扎着绷带,脸色有些沉暗,但仍然算得仪容整洁。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惊喜从何而来。我只是沉默着,等待对我的宣判。
他握住我未输液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脸上挨擦,看着我的目光专注,仿佛情深,说:"阿远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子弹
穿过你整个右肺,差点就擦到心脏?"
他说他当时用一个小时开完了平常两个小时都开不到的路,把我送到有条件做手术的县城医院,同时调来好几个附近最
好的医生待命。他说开枪的是他的一个属下,本来只想打我的肩膀的,但当时光线太暗淡,情况太混乱,竟然出了偏差
。他说他已经狠狠惩罚了这名属下,若我不解气,可以等我好了再自行处置。
我还是沉默,因为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絮絮叨叨说了大堆我听不懂的废话,总算停了一会,然后他说:"阿远,我们重新开始。"
天下间,曾有人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么?
长达一年的肆意凌虐之后,剥夺所有,包括身体和尊严的全方位彻底践踏之后,在连灰烬都已冷去,彻底失去死灰复燃
可能的时候,他说,我们重新开始。
我只觉得荒谬。若非胸口还痛,实在很想仰天大笑三声,再吐血三升,为那我用尽全身力气才终于熬过来、却被他轻松
一句话抹煞的一年。
我建议:"不如回到开始之前?"
他不悦。
我保持安静。
他开始焦躁。
门外传来喧闹声。有人匆匆奔进来,附耳向顾飞说了些什么。我听到"叶步云"三个字。顾飞脸色一变,道:"挡住!"那
人应了出去。
但天下能挡住叶步云的并不多,这个人显然不会是其中之一。顾飞看来也知道这一点,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
没一会叶步云就大步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的枪正顶在刚才出去的人的脑门上。
叶步云径直走到我的身前:"投标的事我故意的。我不想让你再留在顾飞身边。我要断绝所有可能。"
我只是听着,相不相信其实已经无所谓,关键是,他用错了方式。我不可能选择对我使用这种手段的人。这一世遇上一
个顾飞已是足够,为何我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可能成为另一个顾飞的人?即使他也许是我唯一的救赎,虽然一开始就已
贴上了不完全救赎的标签。
就像顾飞,究竟他是真的忽然爱上我,还是另有所图,或者是他自己也糊涂了,误会了,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已不
再爱他。我竭尽心力,都只为摆脱他,若活着不能,愿以死亡终结。
初始,我实在太过低估他的破坏力和毁灭性,后来终于明白,却是迟了。
但他们都仍然不明白对各自最关键的这一件事。
叶步云不断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大意是要我不必害怕顾飞,只要我一句话,他必带我离开,好生护我周全之类,我没有
仔细听,并且很快就神游于我自己的世界。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顾飞和叶步云正吵得热闹,但唇枪舌剑之余,彼此风度却仍是维持得一丝不苟,毕竟是上流社会的顶
尖人物。
我不懂他们的心思究竟,也懒得查究,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思。于是我说:"其实有一个方法可以很好地解决两位的
争端。"
两人同时沉默,而后再同时开口:"不可能!"
原来有时他们也是会懂我的心思的。我在心里大笑,一边循循善诱:"其实这个法子最公平。顾先生你刚才说要重新开始
。叶先生你呢,以前也不曾追到过我。不如大家一起从零开始,我回去过我以前的日子,你们想追可以来追,追不追得
到各凭本事。"
两人又沉默。片刻,叶步云道:"阿远,我以为你会说,要我们一起放手,让你离开。"
赞!他果然明白我的心思。只是这话说出来根本没用,我又何必废话?其实刚才的话也未必就不是废话,但反正闲着也
是闲着,不如姑且跟他们掺乎掺乎。
分崩离析 12
最后我还是被顾飞带回家,毕竟叶步云失了先机,准备不如顾飞充分,况且既是顾飞先找到了我,我自己不曾开口,他
未得我允诺,怎肯无端端就先和顾飞彻底把脸撕破?
我的身价陡然水涨船高。顾飞对我千依百顺,余人对我毕恭毕敬。
我却看见表象之下,那截然不同的真相。
回到顾宅数日,顾飞请来专职照顾我的医生给我拆了线,伤口愈合良好,只是疤痕难免,前胸后背都有。顾飞黯然抱着
我,伸指轻抚伤疤,并不说话,难过和自责都清楚地写在脸上。
我知道这正是他想让我看见的。
唯其无声,才更深刻。
他的段数实在是高,若非恩怨太过,早已将他看透,势必要感动落泪,而后投怀送抱,破镜重圆矣!
我起身将他推开:"顾先生,蒙你照顾多时,十分感谢。何氏我不要了,你我约定,就此作罢。"
他沉默。
我一笑,下床打开衣柜,取出衣服准备换下睡衣走人。他过来拦住:"阿远,何氏我可以立刻还给你,但我不放你走。"
我叹气,果然!
他说:"阿远,你公平一点。我承认这一年我太过份,但当年的事你就没有不对?今日叶生只不过施手段要逼你只能投靠
于他,你便立刻和他划清界线,当年你险些逼得我走投无路,难道我心中竟毫无怨忿?"
我在心里哑然失笑。险些逼得你走投无路?不过是你诱敌之计罢了!我点头:"当年是我不对,所以何氏我不要了,只当
赔礼。"
当年的确是我不对。有眼无珠也就罢了,可笑竟还自以为是,明明已被人弃若敝履,却奢望不择手段留住他后,假以时
日,待他明了世上只有我一人待他最真心,终会感动,而后回心转意,愿同我携手一生。
岂知自己情深一片,顾飞却生来便是个无心之人,甜言蜜语说过便罢,山盟海誓只当调料,吃完拉倒。我道他一时糊涂
,却不知他是本性如此。
识人不明至此,何其远不该死,谁该死?
顾飞道:"阿远,我说了何氏可以立刻还给你。你当年做那么多,只是要我爱你,现在我爱你了,难道你反而要放弃?"
我简直无语。上人一次当,错在他人,若上人两次、三次当,何其远岂非愚蠢太过?"顾先生,这三个字,当年你每天都
对我说的。"至于其余种种曾迷得我神魂颠倒的肉麻言辞,不提也罢。
甚至于被我发现他和我交往的同时,还有数名情人的时候,他仍然对我说这三个字,说他是生性如此,但对我绝对真心
。说到最后甚至说金庸不都写过一个段正淳,同时真心爱着妻子和几个情人么?刀白凤最后都能原谅丈夫,难道我反而
不如一个女子大度?
我笑,金庸先生固然天纵奇才,可所书所写亦未必尽是真理。
可以同时爱着几个人,只因其中无人是真爱。若不然,爱一人已嫌时间不够,如何能同时爱得这许多人?刀白凤最后原
谅丈夫,是因金庸要她原谅,不是她自己愿意原谅!
顾飞似乎愕然:"你不信?"
我摇头,当然不信。
顾飞停了好一会,才怆然道:"你要怎样才信?"
我叹气:"顾先生,你忘了投标的事,算计我的不止叶生一人。若你爱我,怎会如此待我?"
顾飞也叹气:"阿远,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事先并不确定你会背叛我,但刚好,叶生回国数年,一直风头无两,和我
却向来没甚交情,这一回他忽然要找我合作,我自然要查他一查,结果查出了当年你们在加州的事。你们明明是旧识,
却在我面前作出一副初识模样,我怎能毫无防备?我也是看到他临时修改标书,才确定你出卖了我。"
我有些惊奇,想了想,倒也说得过去。"那么这事也算我对不起顾先生,顾氏多出的二十万,他日一定奉还,如何?"其
实若无我横插一手,顾氏甚至未必能以现在的价格拿下这块地,但如今最要紧是脱身,区区二十万,我还不至于无计可
施。
只是顾飞又怎会让我如愿?他苦笑:"阿远,我不是在和你算帐,我是要你留下来。"
留下来?怎可能?!
我信自己如今已心如磐石,再无动摇之机,但那是顾飞,稍露破绽便会被他击得溃不成军的顾飞。相识至今,数度交锋
,我屡战屡败,他连战连捷。如今他又对我宣战,我怎敢再留?
他对我愈好,我愈是心惊。
但顾飞若肯这么轻易放了我,便不是顾飞了。我转念一想,道:"顾先生该知道我并不愿留下来,若定要如此,那么我有
条件。"
顾飞十分惊喜:"你说!"
我道:"顾先生刚才说可以立刻把何氏还给我是不是?"
顾飞点头。
我微笑,提出了我的条件:"那么我要自己打理何氏。我会辞去顾氏总裁特助的职务,回何氏工作。"
这个要求论说起来很合理,但肯定不在顾飞的预计之内。他果然愣了愣,半晌没有作声。
我直直看他,不许自己稍有退缩。
其实顾飞若铁了心要如何,我又哪有本事反抗?偏生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摆出了这副诚心赎罪的面孔,就不好把事情
做得太过份了。
但他积威之下,我如今人在他手,居然敢提这等一个不慎便会触动雷霆之怒的条件,不能不说是勇气可嘉。
若他当真发怒,完全可以现在就让我生不如死。
一年前我住到顾宅不久便心生悔意,无数次想要逃走,却始终无法真正下定决心,何氏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最重要
的,却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因我太了解顾飞的能力,太畏惧随之而来的后果。
我不断在逃亡至死和咬牙熬过三年的天平上来回摇摆,直到遇上叶生。并非不知他或未必可靠,但我太需要一个救赎。
投标一事,其实我完全可以把偷看到的顾氏标价略略加高,再透露给叶生,以尽量撇清嫌疑自保,好歹在商场打滚了几
年,难道这点手段都不懂,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我只是已被顾飞逼得再撑不下去,索性自己断了后路。若叶生不负我
,我便随他去,若他负我,我只有逃。
顾飞终于开口:"好!但是你要留下来。"
这已是他的极限。我爽快点头:"我还是住在这里。"
他笑得愉悦:"那么明日我就找律师办手续。"
何必明日?"今天不行么?时间还早。"夜长梦多,兴许今晚我便会触怒你,令你反悔也不一定。
他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拿起手机打电话。
很快律师赶来,麻利地备好相关手续,我和顾飞各自签字,我转眼又成何氏之主。
当晚顾飞备下烛光晚餐为我庆贺。我知他醉翁之意,却只含笑接受。
他特地请了酒店大厨来家做的法国大餐,选材做工皆是顶级,十分精美可口,酒是他高价购入,收藏至今的酒中之王
Chaeau Perus 1990。当年干柴烈火之时,我亦不曾有此等待遇。
我心情愉悦,他另有所图,于是一起把盏言欢,氛围十分谐和,这一顿两人都吃得十分尽兴。
酒足饭饱,我心满意足,擦干净嘴角,起身往房里走。
顾飞愕然,端起两杯红酒跟过来。我在门口接过其中一杯,堵住了门:"顾先生,你该回自己的房间了。"这几日因我坚
持,况且伤势未愈,顾飞一直和我分房而睡,但我今日已拆线,他怎肯再隐忍?可惜我也不肯让他如愿。
顾飞僵了片刻,很快便又换上一脸温柔的笑:"阿远,我天天夜里都想你想得睡不着。"
我只含笑看着他,不说话,但也决不让路。
僵持好一会,顾飞叹气:"那么亲一下总可以吧?"托起我下巴,俯首便欲亲下。
我以手挡住。
顾飞开始咬牙。
我笑得妩媚:"顾先生不是说要重新开始?我不是随便的人,怎可能一开始就和人接吻?"
顾飞像不认识一样瞪着我,恨恨半晌,终于在我手上亲了一下,退了出去。
我关上房门,将自己摔在数日前刚刚运抵的高级水床上,回味着顾飞铁青的脸色,放声大笑。
分崩离析 13
第二日一早我便去何氏走马上任。这时公司里面的管理人员当然已被顾飞换掉大半,我先叫总经理把公司近况说了一遍
,接着让人将公司现今架构、人员名单,还有近期计划全部调来看过。
下班之前我给秘书一份需要招聘的职位清单,凡是不十分影响公司运行的职位,我全部命令立刻重新招聘。至于其他暂
时动不得的,我自然也要慢慢地撤下去。顾飞的人,我岂会留在自己的公司里?
顾飞来接我下班,我指了指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夹,说:"我要加班。"
虽然下班时间已到,但新总裁上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众员工都想给总裁一个勤于职守的印象,故此都还未离开,
无事也要找事忙碌一番。顾飞脸色难看,但终于不曾当众大发脾气,努力压下怒火,体贴地问我:"那么晚餐要吃什么?
我去给你买。"
我答:"我叫了外卖。"
顾飞终于退去。
这一晚我就睡在自己办公室里,床被是中午的时候打电话叫家具公司现送的。整幢大楼空无一人,本该空旷寂寥得可怕
,我却反而觉得心中安乐。
秘书办事很快,第二日一早何氏招聘广告见报。上班没多久就开始有人投递简历进来。如今网络普遍,我直接让应聘者
将简历投到我的个人信箱,免得有人暗中使坏,毕竟现在公司里可全是顾飞的人。
拜顾飞所赐,这一年我别的没长进,只是办事速度突飞猛进,白天继续昨天的工作,将公司情况摸了个大概,下班之后
看简历,并自其中筛选了数十人第二日来面试。
顾飞中午时过来了一趟,给我送来精致的牛排套餐,手里一束白玫瑰,一共八朵,代表歉意。
我笑着收下,插在他一并送来的水晶花瓶里。他亲了我的脸,拿花去加水,然后放在我办公桌上,坐下来和我一起用午
餐。
我从始至终微笑以待。今日他并无过份之举,既然是要重新开始,总得有个开始的样子。
顾飞却也不再逼我,由得我继续加班不回顾宅。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下来。很快我撤换了公司里大批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大致乃至完全掌握了何氏。一段时间的混乱
之后,何氏开始步上正轨。
但我仍然找借口不回顾宅。顾飞每日来两次,午饭和晚餐都会开车来和我同吃,同时送上鲜花或者诸如领带夹、新款衬
衫等其他讨我欢心的小礼物,柔情蜜意一番,晚上则任由我留在公司里。
何氏所有员工都见证了我与他的亲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的关系似近实远,亲密一词,只怕和我们再无缘份。
因我不允许。一次已几乎要了我的命,再来一次,我岂非死定?
叶生来了数次,皆被我命人挡住。后来他终于闯进来,我皱眉,直言请他不要再骚扰我。他说:"阿远,顾飞不好惹,起
码你惹不起,你跟我走,我替你对付他。"
这话真真好笑。不过人对自己总是容易宽容,故五十步的人往往觉得自己可以笑话一百步的人。我笑:"叶先生,我惹不
起的岂止他一人?"
叶生脸色一变再变,最后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像他一样待你。这点你总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