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两个人沈非映都没见过,话里提到的老人家他更是没概念,但是他们谈论的,似乎就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筝贵
人。光是几句话,没办法确定什么,可是沈非映笃定,他的确听到了几个关键词。
那个形容猥琐的男人,是叫做章太医吗?另一个人,看来则像是地位高的太监。沈非映从随身携带的提袋里拿出笔墨,
趁未忘记前把两个人的样貌描到纸上,虽说他是个山水画家,但是画起人像来也有模有样,起码也有个七成相像。
等到墨乾之后,沈非映探头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的时候,他赶紧将画纸收得妥当,急急地离开原地。
李保宗离开重华阁,才走没多远,一个人影悄悄地靠近,轻轻巧巧地从身上射出两根细针,不久,两个守门的小太监都
晕了过去。
知道巡逻的禁卫军很快就会经过,他的动作不敢稍微迟疑,很快地便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华筝正睡下,自从上回发作过一次剧烈疼痛后,华筝虽然不再如先前般心痛如绞,胸口的闷和四肢无力却是避不了。而
皇上最近国事繁忙,几夜都宿在御书房,虽然还是会来重华阁探探,但是停留的时间明显少了许多,因此只要皇帝没特
别交代,华筝总是早早就和衣躺下。
胸前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这回又比上次更剧烈,彷佛有人用力捏着他的心肺。疼痛开始蔓延,彷佛痛入骨髓,四
肢百骸抽疼着,华筝拼命咬着下唇,想转移注意力,虽然面白如鬼,但是唇瓣却不断淌流鲜血,看来就如开在雪地的艳
红玫瑰。
汗水布满额头,李保宗才刚离开,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进到屋内,若是他就这么死去,恐怕也要到明天早晨才会有人发觉
。
很痛、很痛。华筝被逼出泪水,有如千万细针不停戳刺他的身体,又像无数只蝼蚁不断啃食自己的每一处。
在自己身上的,难道是逐渐累积药性的致死毒药?华筝短促地喘息着,又觉得每当空气进入肺部,就有数把利刃在胸前
切割,让他想哭喊也没办法出声。
比上回持续更久的疼痛终于慢慢缓了下来,华筝蜷曲着身子,发现他痛得胡乱拉扯,将自己的手臂抓出数条长长的伤痕
,嘴里也还尝得到咸腥的鲜血味。
华筝垂下视线,一双太监的靴子落在自己眼前。
「第二次发作了吧?」如铃铛清脆响亮的声音这么说。
终于出现了……华筝无力地点点头。
「筝贵人,恕小人失礼。」谢铃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净绿琉璃的小药瓶,递给华筝。「太皇太后吩咐小人送点东西来给您
。」
华筝拿高琉璃瓶子,在手上转了转,竟清楚地看见上面刻了『华筝』两个字。
这是预谋多久了?
清如湖水的透明液体,舒畅地流过喉咙,才喝下去一会儿,华筝觉得胸口一直存着的闷痛忽然消失无踪,手脚也恢复气
力。
「只要每个月按时服用,就不会再发作了。」谢铃子说道,顿了顿,想想还是说明清楚的好,又解释道:「这只有短暂
的药效,若要毒性全解,则须另服解药。」
犹如饮鸩止渴。
华筝是聪明人。
「太皇太后……她开了什么条件?」华筝闭上眼,想从模糊的记忆里拼凑出那个已显老态的尊贵妇人的面容。
谢铃子拿回药瓶,妥当地用块蓝色锦织包好,收进袖子里。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很久不管事了,她说了,只要你服侍得皇上心舒,绝对不会再让你受痛。」
原来他的消极和不快乐,竟被看成是故意对皇上的忤逆了吗?
「太皇太后要小的传口信,说皇上是一国之君,一个难驯的贵人花去他太多心力,要他如何有治国平天下的馀力。」谢
铃子口气是恭敬的,话语却尽是轻视,清楚完全地转达太皇太后的意思。
「搁置众臣挞伐立男妃的奏章、大兴土木建重华阁、劳师动众搜罗各地名画,绝非明君该有的行为,百姓们不满的声浪
日渐高涨。希望筝贵人能仔细想想,认命地从了,起码在皇上还没腻味之前,能谨守本分伺候皇上,讨皇上欢心,这样
对大家都好。」
皇帝宠爱妃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做得太过,就不成了。太皇太后看不惯自个儿的皇孙被一个平凡无奇又无身世背景
的男子牵着鼻子走,完全失却了政治上的敏锐果决,自然所有的罪过都怪罪在华筝身上。
太皇太后能在宫中扎根奠基,巩固势力,自然有她的一番法子,使毒,已算是最粗浅的办法了吧。
华筝没有回话,江山社稷,这么大的责任竟也是他要担负起吗?动摇国本的错,又怎么不去问始作俑者的皇帝本人呢?
谢铃子也不好把话说绝了,看华筝的脸色不对,他又安慰道:「筝贵人,奴才知道你也是不愿,太皇太后说了,使毒也
是下下之策,只是不愿皇上多劳心。你没有生儿育女的能力,若你顺从了,待皇上厌倦之后,她老人家会开口保你出宫
,到时候再将您身上的毒解了,也会让您日后生活无虞。」
谢铃子说完该说的,往外走几步,又想到什么似地回过头来,对华筝开口道:「太皇太后是为了皇上,希望你别太责怪
她老人家的爱孙心切。」说罢他行礼退下,留个华筝还怔愣着。
一股无以名状的感觉,逼得华筝心头发酸。
所有人都是为了皇上,那,谁来为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华筝 第二十六章
谢铃子跨出槛,悄声拉上门扇,然后拿出块布,倒上醒神药,在两个小太监鼻前一熏。他自己则在人清醒之前,加紧脚
步离去。
按时巡逻的禁卫军很快地经过重华阁,两个太监晕沉沉地连话也说不清,为首的小队长敲了门,华筝只得打起精神来应
付。
「筝贵人,真的没事吗?」没得到应允不能踏入的禁卫军不停往屋内张望,要瞧是否有什么宵小贼人闯了进去。
「没事,你们可以走了,我要歇下了。」
也许是华筝的脸色太过苍白,禁卫军又在门外徘徊好一会儿,才列队离开。
李保宗还没走到屋前,就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在那儿徘徊张望。虽然宫禁森严,但是偶有些闲杂人等还是会到太监的屋里
博弈玩乐,只要没过宵禁时间,李保宗通常是睁一眼闭一眼,也没那闲情逸致去多管闲事。
本想稍微绕道走过,但是李保宗又多看了那名男子一眼,竟发现他就朝自己走来。
沈非映看见李保宗,连忙上前问道:「请问,你是重华阁的李公公吗?他们跟我说只要在这儿等就能见到你。」
李保宗点头:「我是。恕我眼拙,请问大人您是哪一位?」
沈非映开口道:「我是皇上聘来的画师,姓沈。」
「沈大人。」李保宗作一揖,「不知道找小的有何事?」
「是这样的。」沈非映看看四下无人,本想拿出藏在怀里的东西,但想了想,又摇头:「这儿不方便,有没有较隐蔽之
处?」
李保宗不傻,眼前是一个底细不明的人,他如何不防?于是他开口说道:「若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请恕小人没兴趣
听,请沈大人另觅良知吧。」说罢闪过沈非映就走。
「李公公!李公公!」沈非映急着追上李保宗,「这是要紧事,烦你瞧在我面子上,听上一听。」
「擎……不对,李公公。」封从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看见有外人在场,还特意改了口,问道:「有什么麻烦吗?」
麻烦事怎么又多一桩?李保宗无奈地叹口气。
「劳尊驾,屈就屈就我这间小屋吧。」李保宗为首,后头跟了个宫廷画师沈非映,还有个禁卫军的封从阳,三个人都进
屋落了座。
倒出三杯茶,李保宗端给沈非映,「沈大人,请喝茶。」封从阳没等李保宗奉茶,自顾自地拿起杯子喝了起来。李保宗
也没管,自个儿拿起杯子,浅尝一口。
润润喉,李保宗朝着沈非映问道:「沈大人,有什么事劳您走一趟,麻烦您直说了吧。」
沈非映防备地看着封从阳。
李保宗无奈道:「这位是禁卫军的封队长,您大可放心,他不会乱说话的。」
封从阳听见擎灯还是那么信任他,嘴边不禁挂上一副笑。
沈非映犹豫再三,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头画着两个人像。
「章太医?」封从阳首先就认得章林和,他曾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另一个人呢?」
李保宗拿过纸来细看了下,迟疑地说:「长昌宫的……谢公公吗?」抬头看封从阳并无异议,他转向沈非映:「沈大人
,这两个人怎么了?」
沈非映才将今天所见一一道出,听得李保宗与封从阳都锁紧眉头,不发一语。
「我本来想求见皇上,可是皇上国事繁忙。我想,事情不好再拖,所以直接来找李公公。」沈非映原本还想直接到重华
阁,后来想想,虽然同是男儿身,但是华筝却有个贵人头衔,贸然前去未免失礼,所以就往李保宗这儿来了。
「沈大人,这事你可还有告诉其他人吗?」李保宗脸色凝重地问。
「没有了。我知道这事关重大,所以不敢随便说出去。」
「聪明。」说话的是封从阳。
李保宗起身,说道:「我得直接去禀明皇上,封队长,麻烦你送沈大人回去。」
「交给我吧。」封从阳转向沈非映,「切记,别再跟任何人提起今儿个的事,懂了吗?」
沈非映点头,心头的不安却愈发沉重,这宫廷,果然不是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皇帝赶一大早就命人通传,要华筝到御书房晋见。
华筝整夜没睡,一双眼红红肿肿,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略为梳洗过后,就往御书房走。
李保宗不发一语地跟在他身旁,不晓得为什么,今天都没听见他开口,华筝一颗心被其他思绪占得满满的,没有再多馀
的关心。
昨夜谢铃子的到来,让华筝翻来覆去,无法安眠。谢铃子的出现证实他先前怀疑许久的推想,自己的身上中了毒。在宫
里下毒,不是夺命的毒药,华筝早就想过下毒的人必定别有所求,却没想过是这样荒唐的要求。
如此大费周章地要他臣服,又是何必?
他早就是一只被拔去羽翼的囚鸟,太皇太后的要求,是要他连灵魂也跟着出卖吗?讨皇帝的欢心,他何尝不愿,只是,
要让皇帝开心起来,是要作贱自己、贱踏自尊才能办到。
这毒倒下得巧,痛得要命,可偏偏不会死,华筝想起先前的发作,下意识地握紧拳头,那种痛彻心扉的蚀骨疼痛,谁也
不愿再尝试。
但要他违背本心去媚笑杂样、承欢献媚,全心全意讨皇帝的欢心……他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在看见皇帝的
时候不再恐惧颤抖,又要怎么在短时间内就成为一个谨守本分的贵人?
他实在无法想像,其他的嫔妃们,是如何露出那么自然谄媚的笑容。若不是皇帝硬逼自己笑,他恐怕每回见着皇帝都是
一个欲哭无泪的死人脸。
李保宗没有跟着华筝走进去,他留在外头,还顺手将门给关上。华筝头一回进御书房,看来皇帝已经事先吩咐,里头独
留他与华筝两个人。
「啊……」先落入华筝眼底的,就是那幅画。
皇帝居然把这幅画带到宫中了……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那是一株稀世名贵的牡丹。盛开的淡红色,娇嫋不胜,娉婷玉立。除了原本的题诗之外,在画布右下角的地方又另添上
一首诗。
径尺千馀朵,人间有此花。今朝见颜色,更不向诸家。
皇帝背对着华筝,正抬头看着那幅牡丹图。
察觉到华筝的到来,皇帝头也不回地说道:「过来吧。」
华筝惶惶不安地靠近,就差几步路的时候,又想到太皇太后开的条件,一咬牙,几乎是半贴上皇帝的身子,说道:「参
见皇上万岁。」
这样,是否足够?
华筝挤出一抹笑挂在嘴边,心底却满是自嘲。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都快搞不清楚了。真的,这么想活下去吗……绝望
的念头一起,爹娘的脸孔和家乡的风光在脑海一闪而过,再多的苦楚都受了,哪差这么一样。若是能轻易言死,早在皇
上册封时他就自决了。
华筝只能在心中自我安慰,太皇太后答应他的,应该不会轻易食言。只要他撑到皇上厌腻,太皇太后会保他出宫。那是
多少被流放囚禁于冷宫的女子的毕生心愿。
自由……
该说,是太皇太后重新给了他新的希望也不为过。
倚上的瞬间,华筝闻到了熟悉的香料味,那是皇帝衣物上的熏香。华筝讶异地察觉到,自己已经记得,甚至是习惯了那
股味道。
然后华筝不知为何,自己居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皇帝曾在耳边说过的低声呢喃。
朕喜欢你。
华筝觉得耳朵热了起来。
果然是靠太近了……
他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却不知道从进来之后的小动作通通落入皇帝的眼中。
「筝。」皇帝启口说道:「记不记得这幅画?」
怎么可能不记得?华筝知道皇帝是明知故问,还是乖乖答道:「记得。」
「朕即位之后,这幅画就一直挂在这儿。」皇帝伸出手,将华筝的手轻轻握着。「朕见着这幅画,就想起你。」
华筝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得羞窘地点点头。
皇帝终于从那张牡丹图移开视线,空着的另外一手摸上华筝的脸。「瞧你,瘦成这模样,宫里的食物不够好吗?」
华筝眨眨眼,托太皇太后的鸿福,他食不下咽的机会可多。
「皇上召……召臣妾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皇帝温和地一笑:「怎么又称什么臣妾来着,朕允你以我自称。」笑容灿灿亮亮。
华筝又改口道:「那,皇上一早找我来,是为了?」
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却在此时卖起无声的关子,大手在华筝脸上磨挲着,额头轻靠在他的额上。
「筝……」暖暖的气息呼在华筝的脸庞,麻麻痒痒。「喊朕的名字。」
华筝听了身体一僵,直呼皇帝的名讳在宫里头是大不敬,他还没听过有人敢说。也许,很多人连皇帝叫什么名字都不晓
得吧。
但是华筝知道皇帝的名字。头一次见面,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他,曾经告诉华筝他的名字。
应顺天。
顺天、顺天,顺应天理,合该是个帝王君主的的名讳。
迎着皇帝期待的目光,华筝开口,却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句:「我不知道。」
皇帝并没有发怒,反而低声地笑了出来。
华筝 第二十七章
「皇奶奶给你下的毒,看来还是不够重。」皇帝松开华筝的手,退了几步。
一瞬间,华筝还以为自己从皇帝里读到些许脆弱,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那是自己的错觉,皇帝的眼神寒得有如冰冻的湖泊
,嘴边虽是笑着,但却冰冷。
「为什么不告诉朕。」皇帝厉声质问道,「枕边人莫名其妙地中了毒,朕却是最后一个知晓。」
自己也是才知道没多久,难道这也要怪他吗?华筝面对皇帝的怒火,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押进来!」偏厅的门开了一扇,两个卫士分别拉了两个人进来,他们的手都被缚住,衣衫破烂、精神萎靡,脸上身上
还沾满未干的血迹,看来是经过一整夜的拷问。
「跪下!」两个卫士粗鲁地推那两人跪在地上,华筝这才看清楚,一个正是昨夜送药来的谢铃子,另一个则是章林合。
两个人都有如惊弓之鸟般趴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给朕交代清楚!」皇帝一振袖,在黑檀木的桌上拍出极大的声响,听得在场的人莫不缩了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