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华筝也知道自己终究不能拒绝,正如他之所以还留在宫中的理由。
这个人,是能撼动天地的君主。
依顺地让皇帝为他脱去两脚上的鞋,两个人席地而坐,恰好能看见渐渐爬升的一轮明月。
温好的酒都冷了,皇帝不想唤人上来破坏好不容易不再剑拔弩张的气氛,直接就着壶口,浅尝透明冰凉的秋露白。
披着暖和的大氅,华筝也拿起一壶酒,默默地与皇帝对饮起来。
华筝 第二十一章
远处传来梆子的声音。
华筝头也没抬,啜着寒潭香,这是他第一次尝,却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是了,冰凉的寒意,像极他充盈内心的绝望,饮入喉咙的刺痛,更有如他胸口烧灼的恐惧。
流透全身的醉意,在刺骨的夜风中,华筝一点也感觉不到冷,反而觉得身体渐渐发热。
皇帝不知何时已放下酒壶,潇洒地半卧着,视线是朝着天上的月,却更注意对面人儿的动静。
似乎,让他喝太多了。
皇帝晓得华筝的酒量,只是今夜难得能平平静静地和平共处,也就不愿早早阻挡华筝的兴致。
瞧华筝泛红的双颊,炽热的吐息,迷蒙的视线,皇帝看得出他醉得差不多了,一只手挡着壶口,不让华筝继续。
「筝……」华筝略微迟钝地瞪了皇帝一眼,半嗔半痴的风情,皇帝捧着他的脸,温柔柔地吻住华筝的唇。
华筝也许醉得迷糊,连害怕的心思也没半分,温驯地任由皇帝吮吻,甚至主动张嘴让皇帝舔进他的内腔。
皇帝拥着华筝热呼呼软绵绵的身子,细细地品尝华筝口里残存的酒味,舔遍华筝的齿列,然后追逐他无处逃脱的舌。
这大概是第一次,亲吻,而没有感受到对方总是故意泄漏的恐惧与厌恶。
皇帝吻得很深很深。
接着想到,自己大概也是第一次这样子专注地去吻一个人。
舍不得结束这个长吻的时候,稍嫌滚烫的水色液体,却沿着两人的脸颊缓缓滑落。
他再次看见华筝的眼泪。
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个人在自己的眼前哭,已经是家常便饭,而且,十次里面有十次,都是自己有意或无意造
成的。但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皇帝却为自个儿胸口的阵阵刺痛愣住了
「筝……」
「不要……」华筝完全不看他,细声呢喃。
「筝?你说什么?」皇帝听得不明确,靠华筝再近一点。
「不要……」华筝抬起眼,泪水在眶里打转,这次他却忍着使终没让眼泪流出来,只是藉着酒意,将他隐藏许久的话语
脱口而出:「请皇上不要再这么喊我了……」
打一开始就喊他筝妃,那是皇帝三宫六院的妻妾该属的称呼,每喊一声,便提醒着华筝自己该守的分际。筝妃、筝贵人
,就是不要喊他筝,那么亲腻、那么温柔地喊,他会受骗、会被蒙蔽、会让他以为,眼前这个人,依然还是他心中的那
个,会和他笑看风起云涌、畅谈柳绿花红,那个,名叫应顺天的男子。
明明就,完全不一样了啊……
从他跪在重重玉阶下,抬头仰望那个身着龙袍的岸伟男子,被逼着接下诏书,由一个以画为生的画师成为世人口中以色
侍君的男妃开始,就再也不一样了……
不再让皇帝有发问的机会,华筝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主动抱住皇帝,伸手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上。泪的苦涩味道渗进华
筝的嘴里面,皇帝略带粗鲁地吸吮着舔拭着。
吻毕,华筝已是泪流满襟。
皇帝没有说半句抚慰劝解的话语,而是,耐心地怀抱着他,静静地,聆听他的哭泣。
华筝从皇帝温暖的胸膛得来些许安慰,但是他所有的苦楚,却全部都是皇帝带来的,矛盾的情绪化作清澈透明的泪水,
一滴一滴,渗入皇帝尊贵的衣袍。
这段永远无法完结的故事,要到何时,自己才能摆脱,华筝已不敢再去奢望了。
「筝。」待他的哭泣终于平息之后,皇帝仍执拗地喊着。
筝。
除了皇帝,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有机会这么喊他了。
「筝,你怪朕,是吗?」
华筝不敢点头,但也不想违反自己的意识,阿谀逢迎地摇头。他依旧被皇帝紧紧拥抱在怀里,动也不动。
皇帝又加重了拥抱的力道,华筝一阵疼痛,却没有说出口。
「朕是皇帝,而朕,也只懂得用皇帝的方法来留住一个人。」话说得冷情,但是华筝还以为自己听到了话里带的一丝苦
楚。
「筝,你能懂吗?」
「筝……」
「如果,朕不是皇帝……」话到语尾,如轻烟般淡了。
如果他不是皇帝,此生,他不会有留住华筝的机会。
问如果,只显得更可笑。
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许华筝会怜悯这个不懂得什么是爱的可悲男人,也许华筝不会多看他一眼,也许他们两人根本不会
相遇……
问再多的如果,他仍旧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帝,一个万民之上,只手操纵天地的君王,用他无法抗拒的权势,硬生生撕裂
华筝原本大好的人生。
「朕说心里面只有你一个人……并不是欺骗你的啊……」
皇帝的声音愈说愈低,华筝听不真切,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然后,他渐渐地失去意识。在梦中,他彷佛还听见皇帝呼
喊他名字的声音,仍声声缭绕在他的耳边,迟迟不去。
华筝 第二十二章
华筝作了一个梦。
梦见一朵粉色的富贵牡丹,柔桡嬛嬛,妩媚姌嫋地开着。他伸手去碰,刹时间,所有的花瓣纷纷落下,随风漫天飞舞,
遮住他的视线。
一个男人逆风而来,问道,愿不愿收下这朵牡丹。
那,要付出什么代价?华筝心头想,可是没有开口说话。
男人似乎听得见华筝的心声,笑道,只要你留下来陪着朕,就是要全天下的牡丹朕也能给。
留下来?就这么简单?华筝讶异地说道。
是,你愿意收下吗?男人将牡丹捧到他眼前,扑鼻的清香在空气里绽开。
那……要留多久?华筝原本伸手要接,但是又迟疑地问。
至死……方休……
男人的身影忽然被风吹散,华筝睁开双眼,不知不觉额头滴下不少冷汗,此时又是什么时辰了?
胸前突然一阵绞痛,又急又剧,他还没想通是什么原因,就抱着胸口从床上跌了下来。
华筝根本痛得无法呼救,外头的人似乎也没有察觉他已经醒了,没有人进来探问。
原本只在左胸口的疼痛逐渐蔓延开来,四肢百骸渐渐地也感染那份痛楚,华筝蜷曲身体,痛得眼前一阵模糊,连呼吸也
成了问题。
彷佛持续了一辈子那么久的痛终于暂时停歇,他还倒在地上,没有半丝回到床上的力量。
寒气未袪是吧?华筝试图握紧拳头,却发现连一丁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之前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他中毒了。
胆敢在宫里下毒,却不是即刻夺命的毒药,也不像是稍嫌过火的恶作剧衍生,华筝闭眼调息,下毒的人必定别有所求,
而且想必会寻法子跟他连络。
「筝主子?」李保宗探头进来,发现华筝倒在地上,立刻冲进来。
「没事,别喊。」华筝没有气力,只能倚赖李保宗的帮助起身,又躺回床上。「我睡了多久?」
李保宗稍微迟疑,回答道:「两天。」
「擎灯。」华筝忽然喊了这个名字。
李保宗移开眼神。
「那是你的真名?」
没有回答。
华筝拉上被子,半阖上眼。「李公公,劳烦你去帮我弄点吃的,好吗?」
「是。」李保宗手一抱,恭敬地退下。
果然是用武官的礼来应对,华筝暗自心想,他居然迟钝到现在才察觉。李保宗不是会武的太监,而是乔装成太监的武官
吧。要监视自己的话,需要派到军人这么高阶的等级吗?随随便便来个会拳脚功夫的小太监,他一个文人就没办法应付
了。
难道……是要来……保护自己?
虽然想对这个推测嗤之以鼻,但是,华筝又忍不住想起,皇帝曾在他耳边呢喃的模糊话语……
朕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华筝的脊梁不禁一阵发冷,自己在想什么?难道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就能遗忘掉以前的羞辱吗?随随便便几句好听话就
能打发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留下来服侍皇帝,一辈子背负着佞幸男宠忝不知耻的骂名,那么,也算他华筝自甘堕落吧
。
就算皇帝说的真是如此,他也不会轻易原谅那个擅自操弄别人人生的男人。华筝拉高被子,试图抵抗那股不断衍流而上
的阵阵寒意。
皇帝跟李保宗一前一后走进重华阁,后面还跟了两个御医打扮的男人,一个是章林合,另一个则是董太医。
许久不见的董太医神形枯槁,面目犁黑,整个人似游魂般萎靡不振,朝华筝一拜。「参见筝贵人。」
章林合也跟着弯身作揖,只是眼神不住偷觑着华筝的脸色。
皇帝立在一旁,按理华筝要起身下床朝他跪拜,但是华筝一则是无力,一则是不愿,他没有动作,其他人却也没说话。
「还不帮快筝妃诊断。」皇帝开口。
又喊回筝妃了,华筝略略讶异,但是没有表示什么。
「是,臣遵旨。」领了旨的章林合首先动作,倒不像先前还绑红绳把脉,直接就按在华筝的腕上。
董太医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站在后面,没有向前来。
停在手腕的温度,久得让华筝有点儿想摆脱,沉吟了好一会儿,章林合才放手,回头向皇帝秉告。「启秉皇上,筝贵人
并无大碍,只是体质虚凉,恐怕吹不得寒风。」
「只是吹吹风,会脸色发白地晕过去吗?」皇帝一脸不信地扬眉。
「这……」章林合垂下手,又道:「恐怕是因为喝了凉酒的缘故吧。」接着他顿了顿,刻意向着董太医的方向说道:「
董太医,你说是吗?」
董太医被叫了名字,惶惶不安地点点头。「大……大概是吧……筝贵人,请让微臣替您再把次脉,可以吗?」
华筝依言伸出手,让董太医按着脉络。董太医的手颤啊颤地,试了几次都没按着。
「皇上。」此时李保宗忽然走向前开口道。
「说吧。」
「筝主子似乎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方才小人见筝主子按着胸口跌在地上,不知道是怎么了。」李保宗看了看华筝,眼
神又在章林合和董太医之间来回,像要找出这两个御医究竟在搞什么鬼。
就连他都看得出华筝身上一定有什么异样,这两个宫廷御医却瞧不出来,未免太诡异了吧。难道他们真的胆敢在皇上面
前睁眼说瞎话?
「是吗?」皇帝蹙紧眉头,担忧地看着华筝。
华筝逃避皇帝追逐而来的眼光,但还是乖乖地点头回答:「是,方才我醒来的时候觉得胸口疼得紧,所以不慎跌落床下
。」但是他还没胆敢把自己的怀疑说出口,若是连御医都看不出毛病,他也只能认为是自己的多心。
「章太医?」皇帝疑声问道。
明明不热的天气,章林合却冒了几滴冷汗。「秉皇上,微臣再开几帖补心肺经的补药,应该就没问题了。」
还抖着手按不到脉的董太医索幸收手,跟着帮腔:「是啊,皇上,我瞧筝贵人脉相正常,应该没……没什么其他毛病。
」说罢,眼神却游游移移地晃。
让御医退下之后,皇帝坐在床沿,将华筝抱了起来。
「筝妃、筝,你爱让朕怎么喊,朕就怎么喊吧。」话里是十足的妥协意味。
华筝偎在皇帝怀里,没有开口。
皇帝的手劲一紧,声音跟着沉下来:「但是,你记着,有朕在,你这辈子别想离开这个宫廷。」
这算威胁?华筝本来早已认命的,却听出弦外之音。「皇上,怕我离开?」着实地好笑。
皇帝捏紧华筝的肩,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除去莫大的权势,华筝觉得自己好像能渐渐看清楚眼
前的男人。
笨拙。
华筝明明知道皇帝对自己做出的事情是无可原谅的,但是,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种稍微能理解的感觉。
不懂得什么爱与体谅为何物的君王。
可怜。
还有馀力来可怜皇帝,华筝觉得讽刺,又觉得真实得不得了。也许在他内心深处真的听进皇帝强行留下他的理由了吧…
…
皇帝对华筝无礼的问话没有多作回应,也许是认为他还病着,懒得与他计较。从李保宗手中接过温粥,舀了一匙,吹凉
,凑到华筝嘴边。
华筝顺从地张口,将熬得鲜美的粥饭吞进肚里。他是真的饿了,一口接着一口,皇帝也耐心地喂着,像是悉心照顾病人
一样。
喝完粥,李保宗倒碗茶让华筝润润口,皇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对李保宗说了一句:「下去吧。」
李保宗恭谨地福身,朝厅外退出去。
两个侍婢端着热水进来,为华筝擦澡,皇上则是待在一旁看着。擦到下半身的时候,华筝困窘地想闪躲,两个宫女看看
皇帝,只见皇帝挥挥手,她们便把布巾搁在一旁,乖乖退下。
皇帝拿起布巾,浸水之后拧得半乾。
「皇上?让小的自己来……」华筝要拒绝,皇帝没听他的,自顾自地帮华筝擦起身子来。
虽然什么羞耻的模样皇帝都见过,但是这样不含半点欲念的接触还是第一次,华筝别过头,不愿意去看皇帝专注的眼神
。
仔细擦拭完之后,皇帝一喊,两个宫女又进来为华筝穿好衣裳。
「等你好点,朕再让人接你去芙蓉池沐浴。」皇帝让华筝躺回床上之后说道。
临走的时候,皇帝却又回过头来,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很小声很小声,但是华筝听得明白。
「朕怕。」
华筝 第二十三章
回太医局的路上,董太医沉默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真的……没有事吗?」
章林合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把过脉,瞧过颜色了。」
董太医迟疑几下,又说:「但是我上回分明见到疑似……」他突然警戒地看看四下,才继续说下去,这回音量明显少了
几分。「疑似是中了毒啊……」
原来董太医上回诊视过华筝之后,回去想了又想,第二日索性告假,就是去找章林合私下商量。
「况且,筝贵人也说他心口绞痛,那应该不是普痛症状吧……」
章林合脸色沉了几分,严肃地说道:「董太医,这事儿只在你我之间说说就算了,你要是胡乱传出去,没有几分证据,
弄得宫廷人心惶惶,到时你我的脑袋恐怕都不保罗!」
「可是……」
「别再说了!」章林合忽然厉声道:「董太医,我是敬你年长,要是其他人这么胡言乱语,我早已奏明圣上,请他好生
处置。」
董太医噤声不语,章林合又放软口气说道:「放心吧,咱们就开几帖强心补体的方子,筝贵人吃了之后没效的话,就说
是他体质使然,怪不到咱们头上的。」
董太医还犹疑不定,他又安抚道:「就算真的有事,筝贵人也没什么后台,追究不起来的,您老安心吧。要不,以后这
重华阁你也甭来了,就全权交给我吧。」
董太医抬头看眼前这个看似好心的章林合,思量许久,才说:「那……我就先谢过了。」
「不用客气了,我们都是同乘一艘船上的同伴啊。」章林合笑着说道,「最近扇昭仪玉体微恙,我先前去瞧过了,没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