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和无奈。
“你终于来了?”他笑了笑,脸色渐渐舒展开了。
“老主子!”和珅忙抢上一步,在弘历身边站住。他从来就是巧舌如簧,能讨弘历高兴的,但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头七了吗?”弘历突然问。
“嗯!”他点头,面部在听到弘历问话的时候情不自禁的痉挛,泪水滚滚而出。他急忙擦拭,强笑着说:“奴才这是怎
么了?”
弘历的面容由惊讶渐渐转为同情,混沌的双眼透过几十年的岁月似乎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他一生中有过不计其数的
女人,但内心深处唯一能给他带来夫妻间深厚感情的便只有结发妻子,孝贤纯皇后富查氏。
那个女孩子,十五岁便以嫡福晋的身份嫁到了当时的宝亲王府,和自己年少齐眉,说不尽的恩爱缠绵。等到自己初登大
宝,便用金册立了二十六岁的富查氏成为皇后。她总领六宫,把弘历的后方打理的井井有条。而弘历也励精图治,建立
了乾隆朝旭日东升的辉煌。富查氏以皇后的身份陪伴在侧,虽然自己三宫六院美人无数,却只有她能够有那份端庄和气
度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再没有人比那时的弘历更志得意满的了,他的国家蒸蒸日上,他的妻子美丽温柔,而美丽妻子给他生下的爱子也是聪明
伶俐,看上去是那样前途无量而能够绵延大清帝国的未来。
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他这个由满人入关而统治的帝王身上似乎得到了实现。
然而世事总是那么难料,先是聪明贵重,气宇不凡的嫡子永琏九岁便因病去世,随后富查氏所生的皇七子永琮刚刚两岁
也因为出痘而夭亡了。先后失去儿子的打击摧毁了内心柔弱的富查皇后,不久也便撒手人寰。
他们死了,但弘历还继续活着,经过了悠悠岁月,建立了不世功勋,但他在十全老人的光华下回首过往的时候,却发现
,心底深处还是在深深的遗憾着。有些东西,是他最渴望得到的,但即使他拥有天下最重的权势和最高的地位却依旧换
不回自己亲爱的女人和儿子。
弘历颤巍巍的伸出了自己满是色斑的手,他的手已不似少年时代那样圆润光滑,但却依旧有力,即使在退位后的今天这
双手还在紧紧的把握着这个庞大帝国中枢的权力,他能够把握的,便只有时日不多的权力了。
君臣二人相对叹息,都是久久无言,同样的丧妻和失子之痛把他们紧紧的联系到了一起。
冯氏死了以后,家中虽然繁华依旧,却俨然空了大半。儿子丰绅殷德虽然时常过来拜见,但他那时候已经成为了额驸,
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虽然每次前来,和珅都会欣喜异常,但那种陪伴,毕竟是老妻所不能比的。
他在宫中走动的越发勤了,弘历在离不开他的时候,他也是越来越离不开弘历了。他从来就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也
知道如何利用手中所有的去换取自己的所需。他和弘历的关系便是因为这种利用而开始,但在现在,繁华落尽之后。他
纵然拥有了一切,却失去了人间最真挚的感情,而他和弘历的关系也变成了一种类似相依为命,唇亡齿寒的友情。
和珅接近弘历,陪伴弘历再不是因为利用而半真半假的亲密。但这时候,时间却已经在这对君臣交往的过程中匆匆走过
了二十载。弘历老朽了。和珅眼睁睁的目睹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慢慢衰弱直到死亡的过程。
太上皇越来越糊涂了,即便是和珅跟他说话,他也会在聆听的时候不知不觉的睡着。很久之后,才会闭着眼在口腔中发
出几声无意识的嘟囔。每到这时候,和珅都会辛酸的感到弘历正在腐朽。
是的,这个曾经主宰过帝国命运的帝王正在迅速的腐朽着,但清帝国却不管他的生死依旧运行。这天下不是非少了谁不
可的。
每当顒琰迈着年轻而矫健的步子来到养心殿的时候,被年老太上皇的死亡气息所侵润的屋宇突然变得生机勃勃起来。顒
琰才二十多岁,比弘历和和珅都要年轻得多。
养心殿本来是皇帝的寝宫,但弘历却以多年居住习惯为理由在成为太上皇之后依旧占据着。但他还能够占据多久呢,年
轻的顒琰在父亲的身边陪着笑容冷眼观看,他知道自己成为这间寝宫及天下主人的日子不远了。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弘历薨于卒于养心殿,年89岁。
就这样,妻子,儿子,兄弟,朋友都一一离开了他,只留下他自己存活于这个世间。
繁华落尽。
烧纸渐渐在他的手中点燃,想到妻子在阴间应该不缺少钱财,他的心微微感到了一丝快慰。圆月还在窗外吐露着皎洁,
但周围的天空却已经渐渐有了白色。远处传来了鸡叫的声音,他知道,天已经亮了。
他慢慢的站起来,双脚却已经发麻,只有重新跪坐,轻轻按摩。满地的纸灰被窗子外吹来的风散得在他四周零落,他长
叹一声,站了起来。该回去了。
出了莲花室,他竟然发现顒琰站在晨色正等着他。
“致斋!”他欢欣的跑过来,把他冰冷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怎么祭奠了一夜,也不加件衣服?”
和珅怅惘的问:“今天八月十五,陛下不是允许奴才独自待着吗?”
“致斋说的是什么呀,现在已经天亮了,八月十六了呀?”
“哦,”他不由得惨笑,皇帝的金口玉言曾经给过他一个承诺,但现在期限已经到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朝廷大臣和妻
子的丈夫,而是又该成为顒琰的玩物了。
“致斋的身上还真是冷呢!”顒琰喃喃的说着,一边把他轻瘦的身体抱了起来。年轻帝王的肉体灼热而充满生命的力量
,即便是隔着龙袍也的向他热切地传来。
45 秋狩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九月,坝上的绿草染上了几分金色,天高悠远,树木上果实茂盛,正是的好时节。
顒琰率领着文武百官和八旗军队来到了木兰围场。在这支狩猎的队伍中,有着蒙古朝鲜等国的番王贵族,甚至也有西洋
人的使者。秋狩习武,绥服远藩,这种兴奋充斥在顒琰的心中,让他感到一种盛世的崇德,
特别使得他愉悦的是,和珅也跟随在他的身后,参加了这次秋狩。自从和珅被他囚禁以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是日渐
憔悴。苍白而消瘦的脸上眼睛显得越发的大,那其中总是闪动着一种被拘禁的快要疯掉的神情。他又是心惊又是心疼,
却不能带他在避暑山庄四处走动。今天这场秋狩是答应他很久的事情,虽然他跟随在自己身边,穿的是太监的服侍,却
也让顒琰心满意足了。
随行的礼官在长篇累牍的念着歌功颂德的言辞,顒琰好不容易听完了,向身后望去,只见和珅的脸上带着面具,蜡黄枯
槁中看不清神色,但一双眼睛却闪现着兴奋而狂喜的光芒。他心头快慰,随即吩咐秋狩开始。
数百匹骏马立刻从皇帝的身后驰骋而出,马蹄踩在草地上,发出连续而急促声音,顒琰胯下的战马不觉向前走了两步,
他用力拉回,但他虽然控制了坐骑,心中却也在按捺不住的兴奋中跃跃欲试。
就在骑兵起身的一刹那,几百名头戴鹿角的步兵也飞快的跑着进入了树林。他们从怀中掏出木制的长哨,凑到唇边吹了
起来,一时间,“啾啾鹿鸣”之声响彻树林上空。这种声音酷似雄鹿求偶的叫声,当它传入林中雌鹿的耳内,立刻让这
些正值发情期的雌鹿热血沸腾,她们迈着轻捷的步子飞奔而来。这声音也刺激着林中的雄鹿,他们听到了笛声,唯恐自
己的伴侣被他鹿抢走,也便随之奔来。笛声与鹿群的移动自然也惊动了林中的虎豹熊罴,它们闻风而动,踏在为性欲而
奔走的鹿群蹄印后,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倾巢而出。
顒琰年轻的血液在胸中熊熊燃烧,眼前野兽的行动已经逐渐显现在树林的边缘,各种各样的动物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
陷入了天罗地网而不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动物如此,人又岂能例外,蝇营狗苟的众生都在尘世中追逐着各自不
同的欲望,却又分别陷入了接连在一起,错综复杂的罗网里不能自拔。和珅和顒琰都把双眼紧紧的盯住了眼前的猎物,
心中在不约而同中升起了杀戮的欲望,却不知道自己都在彼此的罗网中纠缠的越来越紧了。
骑兵们已经在动物们身边合成了一个包围圈,并驱赶这这些生灵向皇帝这边走来。顒琰再也忍不住,顺手抓起身边侍从
手中的弓箭,搭上箭,猛然拉了个半圆,一箭便向为首的一头雌鹿射去。
他箭法极准,正中雌鹿的咽喉,雌鹿哀哀的鸣叫,翻身倒在草地上,鲜血立刻涌出,把绿草染为红色。众人在这神勇的
一箭中山呼万岁。顒琰收了弓,心中得意,侧目向和珅看去,只见他的眼中闪现着又兴奋又羡慕的光。他更加愉悦。只
是不能把弓箭递在他的手中让他也射上一次,却也让他在欢喜中微微遗憾
他曾经在随弘历秋狩的时候见识过和珅的箭法,第一次目睹的时候让他惊讶这人居然是文武双全的,但这种惊讶很快便
化为了深深的忌刻。
不一会,已经有人把顒琰射中的雌鹿送到御前马下。雌鹿那时还未完全断气,只是把惊慌而凄惨的目光向他哀求的射来
。顒琰心中全无怜悯,只是冷冷的命从人给他放鹿血端上来。顷刻间,尚带着雌鹿体温的鲜血盛在白玉碗中送来,他接
过一饮而尽,口中的腥气让他热血沸腾。皇帝高声下令,秋狩开始!
顒琰的命令一下,随行的众人口中都是齐齐的响起一声欢呼,皇帝对狩猎的狂热最大程度的感染了他们,所有的人心中
都升起了杀戮的愿望,渴望用操纵野兽生死的方式宣泄这种欲火。和珅也不禁身子一动,但他随即醒悟,便依旧站在皇
帝的身边。
场中的景象越发惊心动魄,王公贝勒们纵马驰骋,他们纷纷拿起弓箭,向惊慌失措的野兽们射去。野兽们的嘶吼,马蹄
声,杀戮者的狂笑交织在一起。射到后来,有些人甚至感觉远距离的射击并不能满足他们心头对血的渴望,便扔下弓箭
,抽出腰刀砍了起来。
眼前在血肉横飞的壮烈着,但贵为天子的顒琰却只能在高处观看,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杀戮的欲望渐渐主宰了他的思
想。这些情景本来是由他引发,但现在他却只能成为一个旁观者,越来越不甘心的顒琰突然一纵马,飞驰了出去。
天子的移动立刻引起了随侍的反应,他们急忙跟随而去,但太监们却全都没有这个资格。
和珅也在热切而渴望的目睹着这一切,虽然不能下场亲自搏杀,却也足够令拘禁已久的他心满意足了。往年他每每随弘
历前来,都要参与这个活动。他那时总是纵马跟随在弘历的左右,为皇帝猎取的野兽数目上再偷偷的增加一些数额。
他站在顒琰的马后,皇帝高峻的身影拖在地上,覆盖了他的全身。和珅不时把狂热的眼光从狩猎场中收回,用尽量冷静
的心情观察皇帝的背影。
和珅知道,这次秋狩绝不是一个好的逃走机会,但却是自己可能把握的唯一机会。
皇帝的脊背微微的抖动着,显然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和珅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象现在这样了解顒琰,竟然如同身受。
他的眼睛已经无暇察看场中的血腥,只在这种气味和喊杀声中压抑着心中的沸腾。
顒琰开始动了,他胯下的马最先感到了主人的愿望。它仰首嘶叫一声。顒琰纵马疾驰而下,竟然在杀戮的渴望里忘记了
身后的和珅。随从们立刻尾随着皇帝护驾,在场的众人都把眼睛紧紧的盯在了顒琰身上,紧张的顾不得身边的一切。
和珅眼中留露出复杂而迟疑的光彩,他逃走的把握只有三分,但这三分,便已经足够了。
46 逃走
顒琰纵马在场中驰骋,他抽出了腰间的宝刀,进入了砍杀的行列,鹿血已经蔓延到他的四肢百脉,与他的热血在心中一
同焚烧。那是一种如醉如痴,沉迷得忘记了一切的情感。那种感觉压倒了一切,他再也不是跟随在父亲之后的傀儡,而
是用双手主宰着大清帝国芸芸众生命运的帝王。
在这种感情的操纵下,他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眼中只有哀鸣乞怜的野兽,血肉横飞的尸体。他纵横着,践踏着,兴奋的
眼中发光。直到手砍得发酸,他把刀提过来发现刀刃已经卷曲的时候,才突然醒悟了。转过马头,高处随侍都用胆怯而
兴奋的目光望着场中的情景。但是,原本和珅站立的位置却空了。
他的眼前一黑,几乎坠下马来。一只瞧出便宜的花豹一跃而起,向着皇帝扑来。那花豹本来已经被射中要害,在地上匍
匐着不动,现在淬然发作。众人的惊呼还尚在喉中,它的前爪已经快碰到顒琰的衣角了。皇帝似乎呆住了,全然没有刚
才的敏捷,竟然直直不动。观看的众人那胆小的已经用手捂住了眼睛。
突然,顒琰的身边骑士中有一名身材矮小的侍卫一跃而起,手掌在花豹脑袋上“砰”的一击,花豹痛呼一声,在地上打
了个滚,还欲上前。这时候,顒琰身边的侍卫齐齐地把刀剑弓矢向它身上招呼,没有多久,那花豹在惨呼声中死了。
众人惊魂未定,都是把目光投向了刚才救驾之人,满以为他会受到皇帝的嘉奖,但却没想到顒琰居然挥鞭向他抽去。
此刻的顒琰脑海已经陷入了一种狂乱和急怒中,几乎要背过气去,这几日和珅尽管目光散乱,但举止却甚为顺从,自己
求欢从来也不拒绝。他满心欢喜,以为和珅已经回心转意,却全然没有想到他是等着要今天逃走呢。
他带着和珅秋狩,自然也怕他逃走,做了必要的防备。他自然没有告诉和珅,却暗地让顺姑打扮成侍卫的样子在一旁监
视。本来他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顒琰下场打猎,情况虽然有惊无险,但看在旁人眼中却危急万分。顺姑自幼便作为他
的影子存在,虽然表面上冷淡,但内心深处实在对他无比忠诚,看到惊险的地方,已经控制不住,便也下场跟随护驾。
却忘记了自己要监视的和珅。
顒琰怒火焚烧,看见顺姑后顺手一鞭,那鞭子抽在顺姑的脸上,立刻把她佩戴的人皮面具击为两半。她的面容虽然被人
皮面具阻挡着,却也马上皮开肉绽。
顺姑不敢躲闪,唯有颤抖着垂手而侍。眼见得顒琰的目光凌迟般的压下来,她胆战心惊,却吓的一动不敢动。
过了片刻,顒琰终于用帝王的城府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他环目四周,大臣与外国使节俱在,他心中狞笑,和珅还真是挑
了个好时候呢。
“你拿着这个!”顒琰顺手把卷了刃的宝刀还入鞘中,摘了刀递给顺姑。那刀鞘色作明黄,上面镶着七颗璀璨的宝石,
象征着皇帝的至高无上,正可以当作尚方宝剑使用。
“你去把那人给朕带回来,要是带不回来,你也就别回来了!”顒琰的声音阴冷无比,顺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忍
着脸上的疼痛低头接过了皇帝手中的刀。刀与鞘的连接处粘连着血色和腥气,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威严和胁迫向她压来。
顺姑在恐惧中抬起头,却发现皇帝正在纵马走回观看的高台。
和珅拼命跑着,太监的服饰影响着他的步伐,他只得脱下绑在腰里。他不敢丢掉这些衣服,因为他知道如果把这些衣服
留给了顒琰,说不定会引来猎犬。
尽管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却还在咬着牙哭撑,前面便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他跑到那里便安全了。身后传来一阵阵欢呼的
声音,那是因为顒琰狩猎时的英武表现所爆发的,这种喧嚣让他感到安全,却依然连头也不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