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开了个特例。那些自远处响起的沉厚钟声惊醒了心神不宁的尹鹏飞。瞥了眼默不作声的凌初钧,说。
“把他手筋挑了,绑好。朕记前段时间罗刹国送来了一只大黑熊?装载它的铁笼子在哪里?一并拿过来。”
用一个兽笼而不是囚车,无非是变着方法侮辱被他痛恨着的凌初钧。挑断手脚筋则为预防他再藏杀机。不是十恶不赦的罪
人,轻易不会用此刑罚。
凌初钧含着微笑,顺从地伸出双手受刑。哪怕额角疼得冷汗直冒,那种轻蔑而骄傲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就像一个成为
阶下囚的国王,到死也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没有断头饭,没有新囚衣。凌初钧只能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戴上铁铐,被扭送进用于关押野兽的铁笼子里。缓慢地盘腿
坐下,随即闭目养神。
“陛下,照惯例……他还能了结一个心愿。”
“……”
“陛下,这是惯例。虽然他罪孽深重……但是不让他了结心愿,恐怕这怨气会化成妖孽。”
“朕知道了。”
尹鹏飞听取了常驻宫中的法师劝告,有点无奈地转向询问笼中那人。
“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
“没有。”
凌初钧想了想,摇头。凶手已经毙命,对他而言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怜悯。再要想出什么能在现在实现的心愿,难度太大。
“如果有,不妨说出来。朕会酌情考虑。”
“真的没有。”
他笑道,可下一刻原本冷漠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先低头望了望自己腰腹,复抬起头来说话。
“不知道陛下可否赐我一个名字?”
“名字?”
“嗯。名字。”
他笨拙地俯身作揖深深跪拜。鲜血透过铁笼子的空隙一点一滴往下淌,很快就在青石板上凝聚成一小滩刺眼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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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鹏飞弄不清凌初钧所提出的要求意欲何为,皱起眉头望向闹出事端来的大法师。示意他出个主意。
“此人死不悔改罪行深重,依我看,不如就叫做有悔。”
这个名字看似简单其实内里意义深重,暗地里指责凌初钧背负的罪孽。将他钉在有罪的牌子上永不翻身。
“准奏。”
尹鹏飞没有犹豫,立时便允了。问。
“你还有什么要求?”
“有悔……有悔……这还真是个好名字。”
牢狱中的那人浅浅一笑。不是讽刺,倒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有悔叩谢陛下!谢陛下恩赐的名字。”
他再次俯身跪拜,动作非常吃力。他本来就因有孕而行动不便,一口气提上来硬杀出一条血路来以后已经是精疲力尽。现
在刻意做出轻松姿态不过是为了不给尹鹏飞看出端倪,也是为了给无法降生的孩子讨要一个名字。
几个彪状大汉将铁笼抬起转运到马车之上。四匹骏马缓缓扬蹄,在马鞭的催促下越跑越快。寒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冷
得人连心都发颤。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出来皇城进入百姓聚居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人,个个都血红着眼睛。烂菜叶,鸡蛋如雨点般朝笼中
的初钧袭来。甚至有人捡起石头扔向目标。群情激动,纷纷用最狠毒最下流的咒骂指责那个祸害了整个北国的男人。
凌初钧坦然地面对一切,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那些抗议。笑着摸了摸已有形状的肚腹,说。
“凌有悔,凌有悔,只怕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更贴切的名字了。”
“宝宝,你的父亲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你爹爹我的确后悔了……后悔当初遇见他,后悔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更后悔去大雪山求子,拖累了你……有悔,有
悔,悔不当初。”
“也好。从今以后,你与他再无牵连。你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宝贝。哈哈哈,如天道真有轮回,下辈子你我定要再做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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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龙圣七年冬,有南国间谍凌初钧被夜斩于市。行刑时不愿跪拜坚持盘坐,头颅落地嘴仍带笑。帝命将其首级装笼内悬
城门以示警戒。其尸身弃荒野,由士兵看守任百姓呸骂。忽天降大雪狂风骤起,罪犯遗体旋即掩埋无踪。及夜,城墙上的
首级也消失不见。单剩个空荡荡的木笼。
翌年春,南国皇帝徐靖武派御史来索凌初钧遗骨。未得。以此为借口举兵攻打。两国恶战连连,三年不休。在边境重镇锦
州附近来回拉锯。
战事紧张,锦州自然再非昔日那个繁华城镇。长住在这里的都是为军队供应物资的商人,平常讨生活的老百姓早已分批撤
离。歌舞升平的美好日子一去不返,愁得太白楼的老板白了大半头发。
他花费了半生积蓄到锦州开酒楼。虽说这几年的确挣了些钱,可也投入了全部心血。要他白白放弃他舍不得,可又找不到
愿意接手的下家。眼看着上门来的客人越来越少,他的忧愁亦与日增加。
“掌柜的,走吧。听说北军这次要用火炮轰炸锦州。唉,你再不走我可要走了。”
忠心耿耿的伙计叹口气,在离开锦州逃命以前再一次返回劝说。眼看着老头子依依不舍地东摸摸西摸摸,不由得摇摇头。
正准备回身将门关上,那厢却有一个戴着斗笠的客人要进门来。
斗笠很大,底下还缝着面纱。根本看不清来者的长相。手上抱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幼童。睡眼朦胧,软软地蜷在他怀里打呵
欠。
“爹爹,抱抱。”
孩子还很小,看起来也就三岁左右。穿一身娇俏嫩绿,梳着南国孩童惯常梳理的双鬟。胖乎乎的脸蛋像能掐出水般细嫩。
最让人惊异的是他居然有一双北国皇族才会拥有的湛蓝眼眸。睫毛细长,如同把小刷子。
“乖,让爹爹先做正事。”
男人似乎没有撩起面纱以真面目示人的意思,抱着孩子走到老板面前。直接从怀里拿出件碧玉双鱼逐莲玉环,轻轻推过去
。
“老板,你可愿意将此处折价卖给我?”
双鱼逐莲是常见的吉祥图案,但这么好的上等翡翠,就连走遍大江南北的掌柜都不曾见过。更休论这一眼便知是出自宫中
工匠之手的精致刀工。两条鲤鱼像是活的,随时都会摇头摆尾游动出水。
“太贵重了…老夫担当不起。”
老板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宝物。这肯定是宫中的宝贝,看着玉的润度,估计流传起码三代以上。不敢说价值连城,要买下他
的太白楼是绰绰有余。他老实做生意,不想趁火打劫占别人便宜。
“无碍,我只看重老板你的意思。卖,还是不卖。”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非常悦耳。语调不紧不慢礼貌斯文。见老板一时间无法定夺。于是将白皙的手从柜面上收回,熟练地
拍打伏在他胸前昏昏欲睡的小孩子。哄他入眠。
“现在是乱世,锦州又首当其冲。客人你要买下太白楼,可是注定赔本的买卖。”
老板是好人,老老实实地向难得遇到的贵人解释眼下困境。惹得来者几声轻笑,说。
“老板你愿意将太白楼卖给我,就请收拾细软行囊拿上玉佩离开。如果不愿意,我自然会走。绝不强求。”
话说到这份上,老板也不再客气。将店内值钱的东西全收拾妥当,连着那碧玉双鱼逐莲玉环,齐齐打包堆上车内拉走。遗
下地契房契和钥匙,工工整整地摆放在那个古怪的客人面前。还有两坛上等烈酒,温着放在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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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好酒,芬芳扑鼻。仍然戴着面纱斗笠的男子抬手把杯中醇液泼洒在地祝祷一番,然后俯身抱起甜睡中的孩子,一步一
步往楼上走去。
轻一点,再轻一点。
他放慢脚步,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似乎害怕步履踩在木板上的咯吱声响会打碎什么东西惊扰什么美梦。一直到他打
开某间客房的房门,才重重地舒了口气。
这是太白楼最好的房间,装饰布置华丽而不失精致。月光越过窗花幽幽地投射进来,拉出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寂寞影子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人事早已经面目全非。故地重游,让他倍感伤感。
床用描金罩子罩着。久了没人投宿,怕床榻蒙灰。男人把床罩拉起,整理好绯红色的被褥。抱着怀中的小小孩童一同躺下
。却不料紧闭着双眼的娃娃嘴一瘪,挥舞了两条藕似的手臂哇哇大哭。连扑带打,扯脱了男子一直戴着头上的斗笠。面纱
掩盖下是一张能叫人连呼吸都停止的脸庞。而正正因为这张脸,逼得凌初钧不得不想方设法遮掩。
还有什么会比本该死去的人还活在世上的事情更加令人惊恐?凌初钧摸了摸脖子上那道永不磨灭的伤痕,像一个红色的项
圈,证明当时他的的确确被砍下了脑袋。
刀很锋利,所以疼痛只是一闪而过。再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手里居然提着自己的脑袋。周围的人却看不见他,惊呼着,
蜂拥去检查那个突然变得空无一物的小木笼。任他独自一人,施施然地走下城楼。
不是人,又不是鬼。
望了眼镜子,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清晰地被映照出来。他有影子,身体也微微有暖意,日常行动说话都与活人无异。如
果不是心窝再也感觉不到跳动,那场被拖上法场的经历真的像一场噩梦──这很荒谬,但他就这样活了下来。还生下了有
悔,一个和他同样体质的孩子。
“乖,不怕不怕,爹爹在这里。”
初钧低声哄着,把他紧抱在怀里。孩子在胎里受过惊,常在睡梦中无意识挣扎哭喊。他还太小,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异于常
人。只知道天塌下来有爹爹撑着。最爱依偎在他怀里,吸吮着么指头撒娇。自父亲处继承的蓝色眼睛笑起来眯得弯弯的,
说不出的可爱天真。让初钧一刻都离不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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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语调,在寂静夜晚显得分外孤独。他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单身带着孩子飘泊,居无定所。其实他亦渴望能拥有
一个家,却不知道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或许皮相会瞬间毁坏,只余一堆白
骨。既然如此,不如先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了。
只是苦了不懂事的孩子。
低头亲了亲有悔的脸颊。替他塞好被子,不留一丝缝隙。赶了两天路,吃住都在马车里。今儿好不容易遇到一张软绵绵的
大床,也难怪他睡得分外的沈。花瓣般的小嘴嘟起来,唾液随着一耸一耸的呼吸顺了嘴角流下。沾湿了绣工精致的被褥。
凌初钧突然想起他曾与尹鹏飞在这张床上恩爱缠绵,不由得一阵苦笑。他原本打算终身隐居在南国偏南的水乡,刚生下孩
子,就听说徐靖武大张旗鼓地向尹鹏飞索要他的“遗骨”。两国招兵买马战得不可开交。就连偏僻如他所藏身之处都免不
了征兵加税。
他活着,被两人折磨。他死了,仍然被当成征战的借口。百姓们恨不得戳着他这个已驾鹤先去的二王爷脊梁骨骂狐媚子妖
孽害国。话语难听得让凌初钧无法忍受。
所以才会动力心思湮灭一切他曾存在的痕迹,彻底退出两位九五至尊的世界。
如此翻来覆去,又是一夜无眠。心中思绪万千混乱不堪。连宝宝醒了自己翻爬坐起来都没有察觉。还是他软绵绵地像条毛
毛虫般再度倒下来粘住他撒娇以后,才手忙脚乱地拎着他起来洗漱。擦干净小脸蛋小手,乱蓬蓬的头发细细梳好扎成髻。
穿起红色的衣裳,要多粉嫩就多粉嫩。
“爹爹,亲亲。”
他咯咯地笑,跟小狗似地抱住正准备早餐的凌初钧大腿不放。甩都甩不掉。好不容易把他掰下来,转眼又粘了上来。末了
还得一口一口地喂早饭。就跟只小雀儿那般,张开嘴巴娇滴滴地冲他爹爹眨眼睛。
“我怎么教出你这个小坏蛋来的。”
一个早上下来,初钧已经被折腾得没脾气了。小孩子的精力像永远用不完,活泼得叫人感到恐怖。
了无痕番外.1
和南国的新年不一样,北国最重要的节日是在滴水成冰的寒冬中来临。人人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剩下不习惯过于寒冷天气
的凌初钧与杏仁两主仆,只象征性地出席了一下晚宴就折回,哆嗦着缩在有地火笼的寝宫。
寝宫很温暖。等待得久,饶是连习惯静处的初钧都忍不住呵欠连连。眼见尹鹏飞一时片刻回不来,干脆吩咐杏仁备好被铺
吹熄灯火。本想着留给皇帝陛下一个背影以示抗议,却在半清醒半迷糊间被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封住唇舌,不让他
有机会说话。直待吃足了豆腐,才心满意足地拍拍他的脸颊。
“我吵着你了?”
酒气很浓,熏得人恨不得捂鼻急退三丈。尹鹏飞酒量惊人,宴会上当然难以逃脱轮番敬酒。回房看见被暖炉厚被烘得满脸
潮红蜷成小猫状的爱人,经不住心神荡漾。
“没有。”
话是这样说,可人的反应却并非如此。初钧靠在令他安心的男子肩膀上,眼睛仍然闭着,只懒洋洋地抬起右手搭在尹鹏飞
手背。细细地用么指挠他掌心。唇边溢出抹微笑,说。
“新年好。”
“你既然知道今儿是新年,就该知道我不用上早朝。”
他慵懒随意的模样比平日严肃儒雅的形象更加撩拨人。辛苦了一整日的皇帝仗着酒劲挨过来,双手不老实地往初钧衣服底
下钻。攀住结实而线条优美的腰肢,将他往自己怀里带。
“嗯……饱暖思淫欲……”
被骚扰的人咯咯地笑,暴露在外的肩膀肌肤白皙胜雪。抵住尹鹏飞胸口不让他继续动作。换来一记恶狠狠的亲吻,啪地落
在耳边。
“饱暖思淫欲,初钧,知我心者莫若你了。”
政事太忙,尹鹏飞已许久没有如此放任欲望。初钧亦一样。难得地把自己主动送到大灰狼嘴边。半褪衣衫,隐约可见胸口
两处绯色乳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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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收拾好自己和孩子,转头一看日头已经爬得老高,连忙拎了行李往外走。手里一叠小额银票,挨个派给外面大街
上站了满满一排的老百姓。
“记着,不能让火烧到旁边的房子。”
他们被雇来端着水桶准备灭火。战时时日艰辛,能找到薪水如此丰厚的差事简直是难如登天。不等凌初钧吩咐妥当,个个
都已经点头如捣蒜。恨不得眼前这位用面纱蒙着脸的怪人能多烧几处地方,好让他们多挣点银子糊口。
整罐整罐的桐油往建筑物猛浇。火把轻轻一点,火焰立刻燃烧起来。有悔趴在爹爹宽大的肩膀上,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地凝
视着那些不记得看了多少次的场景。边把小手放进嘴巴里,乖巧地吸吮起来。他还小,不明白这些灼热鲜红的火焰到底会
造成怎样的破坏。还以为是爹爹在耍把戏,逗他开心。
“别吃手指,乖。”
耐心地和好奇宝宝较劲,又当爹又当妈的初钧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儿子嘴巴里那根大么指给拔出来,一转眼他又马上塞进
去了。有悔眼眶里含了泪水,可怜兮兮地冲自家爹爹含糊不清地抗议。双腿扭着,活像条小泥鳅。
“爹爹,爹爹。”
“喊爹爹也没用!”
搞不定耍小脾气的孩子,初钧不由有点生气。反倒顾不上这边的火势。众人连忙一哄而上,趁他不注意时朝燃烧中的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