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夜访应该不只是为了教训我言而无信吧?劳动你大驾,还要屏退左右…怕是要对我开条件了。”
他的触觉依旧敏锐。尹鹏飞轻轻鼓掌,道。
“是我愚钝了。这么出色的觉察力,岂是普通江湖草莽所有?”
“过奖。”
沉重的铁链是极重的负担。凌初钧退而依靠墙壁,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无波。心中早已咒骂了拖拖拉拉婆婆妈妈
的尹鹏飞一万次。
“明人不说暗话,皇帝陛下有话请直说!不要遮遮掩掩。”
“我可以饶你一命。”
尹鹏飞沉吟片刻,终于开出条件。
“只要你供出南国潜伏在本朝的间谍,我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间谍?”
“是。我初步得知这是一个很庞大的间谍系统,渗透入我国的方方面面。无论是数量或是职位,无一不令人震惊。但他们
隐藏得很好。一但被捕立刻自裁。免得其他人员暴露。”
“为什么不直接向南国皇帝提出?”
间谍,在他眼中,他仍旧是一名间谍。凌初钧悲哀得怒极反笑,绽开灿烂笑容问道。尹鹏飞皱眉,回答。
“他不愿意。他只愿意用五座城池换取你的性命。”
“是吗…呵呵…看来我也不是如想象中那么值钱。”
口口声声说爱他离不开他,到头来还是舍不得为一个不听话的人摧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间谍系统。
他低垂着头,苦笑。
“很抱歉,我没办法提供任何信息来换取我继续活下去的权利。”
“只需要供出关键人物,我就可以特赦你。这个交易不是很划算吗?”
尹鹏飞对他的拒绝感到不可思议,继续游说。凌初钧疲惫地摆摆手,指着他腰间佩剑回答。
“你若是不相信,可以用你的剑立刻对准我心窝狠狠地刺下去。反正我活着或者死去,答案都只会是一样。”
“凌初钧!!!”
一直按奈着脾气的男人大怒,上前抓住初钧衣领。却没有留意他迅速地半侧过身体,不让他碰触腹部。
“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今日提出这个条件,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吗?我还真荣幸……”
初钧和他对视。
“既然陛下那么憎恨我,就将我碎尸万段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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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挑衅我的底线!”
大手夹杂着愤怒猛然掐住凌初钧的脖子。强大的冲劲令毫无准备的人站立不稳,整个身体重重地撞上身后的墙壁。痛楚从
后腰向全身蔓延,但被掐得紧紧的喉咙却无法喊出任何话语。连呼吸都被阻断。只能痛苦而无助地伸出五指试图拉开牢牢
捏住他咽喉的手掌。
“你害死了我的弟弟,还有我万千好男儿……凌初钧,你罪该万死。”
“放…放开……”
脸庞憋得通红,初钧费力地挤出两个字。挣扎着扬起左脚拼尽全部气力踹击尹鹏飞小腿。希图唤回他的神志。一连踹了几
下,总算令双眼血红的男人略微有所反应。手掌甫松开一丝空隙,已听见凌初钧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他伏在地上,咳得泪水直流。尹鹏飞本能地想去搀扶。身影刚动却又止住,继续冷冷地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手掌慢慢
地用力握成拳头。
“今日就到此为止。凌初钧,我会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内你若改变主意,我的诺言随时生效。否则等待你的将会是断头
台。我会将你游街示众,以慰百姓。”
“砍头吗?呵,哪种死法都比被你掐死舒服。”
凌初钧擦掉唇边的唾液,再回身已恢复咄咄逼人的姿态。清澈的眼眸毫不畏惧地瞪着,似乎在嘲笑尹鹏飞的无能。
“别嘴硬。我会等待你的求饶。”
尹鹏飞狼狈地别过脸扭身离开牢狱。攥紧的拳头死死地握着,手背青筋直冒。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对那个深深地伤害了
他天下根基的男子仍有感情。如同着了魔一般。除开用暴力掩饰失态,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或许他还忽略了一点细
节。从他进入牢房以后,贵为北国天子的他就再也没有使用朕这个尊称自称。在凌初钧面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爱着
他,恨着他。被情欲悲苦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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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天子开了口,剩下的便是时间问题。凌初钧被送进环境最好的牢房,有窗口透入阳光还有新衣服和热水供他洗漱。
污垢洗脱,隐藏在肮脏之下的皮相更加叫人着迷。挽起的黑发松松散散系在一侧,平添了一丝慵懒。不过他的确不想动,
逐渐变得沉重的身躯令他的行动越来越不灵活。平日最爱坐在阳光之下,侧着身体,低声和自己的孩子说话。对外界种种
都不予回应。闹得负责看守的人焦急异常。
“已经是第三天。”
来送饭的新牢卒远远地塞进一盘子饭菜。见他不动,禁不住出声催促。他们都知道尹鹏飞的死命令,又都觉得让这个如花
似玉的大美人“白白”送死很是可惜。还不如全部招认,搞不好还能重新赢得皇帝宠爱。
“你就招了吧!招了还能保住一条命。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逞强?”
凌初钧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哼着小曲。恍如置身江南烟雨,湖中泛舟。与那些国色天香的清倌立于舟前抚琴共舞,唱
的都是这般缠绵的调子──强加的罪名,叫他拿什么自辩?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我说你还是看开点吧。”
“谢谢。”
他淡淡地应了,鞠身去拿饭菜。伸出去的手腕却突然被牢卒紧紧抓住,握在掌中,趁机往内塞了个蜡团。
“唉,人都折磨得只剩把骨头了…啧啧,皮肤真滑。”
牢卒挤眉弄眼,装出副色鬼模样轻挑地摸了把初钧的手臂。借以掩饰他接触犯人的真实目的。他们的君王比任何人都要来
得厉害,就连敌国的大牢深狱都来去自如。
“…………”
初钧一愣,竟忘了及时摔开。蜡团在掌心中转了一圈,幸好没有露出破绽。轻巧地藏入袖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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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团制作得很精巧。极小,展开后却有整个手掌般大。薄如蝉翼的黄绢,是皇室才能用的颜色。
初钧将绢布掩在怀中匆匆地扫了一眼,大意无非是安慰他让他相信会赶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救他脱离牢狱监禁。再熟悉不
过的字体,是他看了十余年的笔迹。他小时候甚至拿它做自己练习的蓝本,一遍一遍地描,希望能离仰慕中的兄长更近一
些。
“望静盼,兄必至。”
无声念出最后六个字,凌初钧心情越发复杂。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是徐靖武。挖空心思,不惜诬陷他害他身败名裂被所爱
之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现在却又装出副救世主嘴脸。说要竭尽所能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就像一个人左右两手互搏
,真不知道他有何脸面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用活下去来诱惑他逼使他放弃追究和愤怒的权利,真象他的行事作风。
那个负责送信的小兵仍然守在外,估计当晚他们就会动手。没有万全准备徐靖武是不会冒险的,可见这个由他一手建立起
来的间谍系统是何等完美。甚至可以掩护一国之君深入敌阵腹地中最危险之处。难怪尹鹏飞挖空心思要抓住他的尾巴。
“宝宝,我该怎么办?低声下气地接受他的恩赐?还是昂着头等你父亲下令砍下我的头?”
这段日子他的腹部有了明显隆起。和从前平坦或微微隆起有如发胖的感觉不同,现在的他终于有了种真实感。清楚感觉到
一条新的小生命正在健康成长,一天天一点点,长出手脚眼睛,期待着能尽快来到这个世界。他是那么努力挣扎求存,熬
过种种风波倔强地活着。凌初钧实在不忍心因为个人的决定而连累了他。
最起码,把他生下来。
可是他身体的秘密一旦被徐靖武获悉,孩子很可能沦落为无辜的人质。更可怕的是…疯狂的兄长也许会想要流淌着他血脉
的属于他的孩子…………
“我没有足以令你父亲满意的情报,但…你的伯伯……也绝非善类。”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轻轻地来回抚摸光洁的肚皮,初钧连笑容都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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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转眼天就黑了,呼呼地刮起了北风。鹅毛般的雪片洋洋洒洒地飞了满天。本来就冰寒彻骨的牢狱更
加冻得像个冰窟窿。略微不活动,腿就麻得都快没感觉了。
天气寒冷大雪纷飞,众人闲着无事,干脆边温起小酒边胡扯聊天。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嘟哝了几句,立刻惹来激烈反应。
“那个倔得不得了的漂亮妞?死了?怎么死的?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干,那小妞可真是倔!老子都把毕生武艺使了出来,居然还是拷问不出想要的信息。说起来,老子还真有点佩服她。”
“嘿嘿,再倔也倔不过刀子。”
爆料那人以手比刀,在自己喉咙上划了划。
“这是铁卫那边传出来的消息。一刀割断喉咙,也算是给她个痛快让她解脱了。”
“当初陛下说……要是能把首犯引出来,从犯可以饶她一命。这人不是抓到了嘛?干嘛要下毒手?”
也有人不解,凑上去求答。被其他人嘲笑天真,说。
“就算陛下存心放她一命,你以为太后会放过她吗?太后恨不得能把他们主仆碎尸万段!倒是陛下心软,居然还向他提条
件。呸。这种妖精,留着也就是一祸水。早杀了早安心。”
身为男子,却艳色无双。他比娇媚的女子英气,比英气的女子娇媚。一双眼睛像含了笑,别说盯着你看,就是偶尔掠过一
眼都能叫人骨头都酥了。世间哪里有对他没有欲望的人?!有这种人在帝王身边,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
“杀得好,就不该放过他们。换了我是太后,也会下格杀令。”
“可惜了……老子还想占她便宜的……唉,早知道就不该嫌她满身是伤,上了再说。”
他们继续碰杯喝酒。众人对一个无辜女子的死评头论足,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拿她的死讯相互嘿笑打闹。他们是如此的
肆无忌惮,根本没有控制自己的音量。笑声经过空荡荡的石壁放大,一滴不漏地传入凌初钧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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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当听到自己唯一牵挂的人死于非命时,凌初钧只觉脑袋内轰地一声炸开。眼前发黑。震惊得连站都
站不稳。胸口像被人握着刀子剐,可笑的是他却感觉不到痛。等真正反应过来,才发现抵在墙壁上的双手已经磨出了血。
血肉模糊,恰似他的心。
他曾向凶手们竭尽全力低声下气,忍受折磨留下一条命来给尹鹏飞折腾。无非是期望可以保住她平安。他此生欠的情不多
,骁为他惨死,他绝不能忍受连杏仁也惨遭毒手。这是他最后一点卑微的愿望,可仍然被残忍的打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跪在地上,干涩的眼眶没有眼泪。他死心了,这一回是彻底的死心了。
“有什么气……撒在我身上……不够嘛?为什么要杀杏仁?她是无辜的,我们不是间谍……尹鹏飞,你怎么就一点都不相
信?”
微弱的声音,反复质问着那个听不见的人。高高在上的王者,冷漠得叫凌初钧无法相信这和当初笨拙地爱着他的男人是同
一个人。在他眼里,此刻他只是个凶手。没有利用价值榨不出情报就轻松抛弃。
外间的喧闹还在继续,内室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初钧蜷起身体,肩膀瑟瑟发抖。不是害怕。他从来都没
有畏惧。但这次不同,他对黑暗的人心彻底失去了信心──即使尹鹏飞放他一条生路,恐怕也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与
其如此,为何还要自私地再多拉一条生命来世间受苦?
“宝宝……爹爹不是不爱你……永远都爱你。你就是爹爹的心头肉。但是……爹爹不知道该不该让你与我一起放弃……”
用力握住腹部。手心发冷,圆润的肚皮却很温暖。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仍旧在安稳地做梦。梦想双亲的呵护,渴望沐浴
在温暖的阳光当中成长。这些都是他无法给予的东西。太遥远,远得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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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缩在角落,欢笑声碰杯声不绝于耳。但就在下一刻,一切吵杂声顿时停止。整个牢狱只听到奇怪的咕咕声音。仿佛动物
喘不过气来。延续了一会,最后也停止了。
凌初钧慢慢抬起头。他想起了他的兄长承诺今晚前来劫狱。带他离开这个牢狱到下一个牢狱中去──如果没有获悉杏仁的
死讯,或许他会选择这条道路。可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我要报仇。
以血洗刷骁和杏仁的冤屈。
他凝视着前方急切奔来的男人,心中涌出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嘴角不知不觉绽开一朵笑颜。无比温顺地朝来者轻呼。
“哥哥。”
他赤着双足,站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宽大的白衣显得他越发楚楚可怜。双眼委屈地流转,紧紧地盯着正发狂般指挥下属开
锁的徐靖武。
“哥哥,哥哥。”
初钧又低低地叫了声,如同他小时候向兄长撒娇般。徐靖武哪里见过他这么顺从的一面?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具瞬间破裂。
恨不得能扑进去把深爱着的人揉进怀里。
“初钧,哥哥在这里。”
门锁刚落,迫不及待的徐靖武已经一个箭步飞奔入内。面对他张开的双手,初钧却迟疑地往后退了半步,礼貌而略带冷漠
地弯腰跪下。
“……皇兄,方才是臣弟失礼了。”
“初钧,你胡说些什么?”
徐靖武想把他搀扶起来,反被凌初钧俐落地避开。美丽的眼睛默默地扫视了守候在门外的一干随从,然后半垂着不再热切
地向他投来注视。双颊泛红,微微咬住下唇。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叫人心生怜惜。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初钧,你仍然是朕的好弟弟。”
“臣弟……臣弟惭愧……”
初钧伏在地上深深一拜,黑发披散在肩上,平添几分娇媚。徐靖武忍不住伸手去挽,动作轻巧温柔,生怕不小心惊动了美
人。
终于回来了。他的宝贝,只能属于他一个人的宝贝。
把如漆般的长发送到唇边轻吻,徐靖武毫不避忌下属的异样目光,自顾自地向名义上的弟弟表达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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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从第一眼看到婴孩时牙牙学语中的他就陷进去了。彼时他刚晋封为太子和监国,顶着过于冷酷的评价准备按部就班地
接替父亲的天下与职责。原以为一生都不会融化的心防却被一个小小的孩子打开。每天都期待看见那粉嫩如花瓣的小嘴咧
开咯咯地笑,奶声奶气地叫他哥哥。
“如果你不离宫……我也不会逼你。”
他把渴望已久的人搂在怀里,心疼地喃喃自语。如果那时的小孩子一辈子都不离开皇宫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断不会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