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那个时候『JET』的拍摄应该已经结束了吧?啊,还是学校的事?」
「都不是。其实现在,我的父母因为升学的问题而变得很神经质……这阵子我们每天都为了这个问题在吵架。说不定,我必须全心全力地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届时,模特儿的工作势必要缩小活动范围……所以向学校请假到海外拍外景,实在是……」
「是吗,大学入学考试啊……」
「即使如此,总比被说不准再当模特儿来的好。可是,不管走哪条路覩不可能和念书同时并进。曝光度不够的话马上就会被大家遗忘吧……」
「树人——」
差点就说出来的事,被佐内有力的声音打断。树人回过神来,感觉丢脸到想直接切断电话。
然而。
接着飞进耳里的话语,让树人大吃一惊。
「呃……佐内先生,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现在可不可以外出。啊,当然不要被爸妈发现。」
「可……可是,突然说要外出……」
「只要给我十分钟,我马上就能到树人身边。好吗,偷偷地跑出来看看?」
「佐内先生……」
就这样,通话被切断了。
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树人呆呆地看着手机。可是,那也只有一下子。匆促地抓取挂在椅背上的短外套,把手机和钱包粗暴地塞进口袋里。准备的期间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急促跳跃,因为这意想不到的行动而亢奋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发热。
「怎么会……是真的吗,佐内先生……」
惊慌失措地自言自语,树人踮起脚尖小心不要发出声音离开房间。
迎接预料之外的夜晚,心情有着久违的高昂。
「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啦。」
把车子的引擎熄火,两肘放在方向盘上的佐内,悠然地发出这样的低喃。他注视的挡风玻璃,前面只有无尽的黑暗在拓展。
用爱车PAJERO掳走树人扬长而去的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不要去兜风」?总觉得佐内开车时毫不迷惘,好象是有目的地,可是却不知为何不打算说出地点。因此,树人虽然没有过问,可是这段兜风长达三小时之久,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总觉得来到很远的地方……我来过……对吗?」
「没错。睡一觉比较好。因为树人一直一脸难过的样子,很累了吧?」
「没那回事。不过,佐内先生,你开车技术很好呢。」
沿着栏杆停靠的车子周围没有路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可是,很不可思议地树人并不觉得害伯。或许是因为广播不断地在播放明朗音乐的关系吧。
或者,是因为身旁有佐内的缘故。这大概才是正确答案,如果叫自己的不是他,树人是不会瞒着父母偷偷跑出家门,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夜路上等待的。这层信赖关系,已经根深蒂固。
「那个……佐内先生……」
「嗯?」
「这里,莫非是……那里吗?『交心』的摄影现场……」
「你总算是注意到啦?没错,现在虽然黑压压的看不清楚,可是窗户对面是那个时候拍外景的海边。我以为你在来的途中,看路上的标志就大概知道了呢。」
「啊,有点啦。因为我在想很多很多事……」
「你在想什么?」
佐内的视线,静静地转移到这边。
不过,一看到那双眼睛,树人不自觉地就动起嘴唇。被车内的灯光照射的脸颊,简直就像是陌生人。剪得短短的棕褐色头发,聚集在眼角的笑纹,佐内明明漾着跟平常一样柔和的微笑,为何却感觉到生疏呢?
本能地避开去追究原因,(啊,对喔。)树人硬是让自己认为,一定是因为昏暗的照明和黑暗的背景,所以才会让佐内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这样想的话,平常像太阳般大方又明朗的他看起来不会是这种眼神。
「树人,在想些什么呢?」
「啊……因为……」
「嗯?」
「我、我在想今后的出路该怎么选择。我不想辞掉模特儿的工作,可是,我又没自信可以一个人说服父母……我父母好象真的对模特儿这行没兴趣,虽然亲戚打电话来谈有关电视上播放我的CM的事,可是他们却完全不觉得高兴。」
「……这样啊。」
虽然是很简短的回答,可是声音却充满深深的抚慰之意。树人胸口突然紧缩,变得越来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所、所以,我曾想过干脆离家出走算了。呐,我当模特儿到现在的演出费都有存起来,所以一个人生活是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钱都交给你父母保管吗?」
「啊,对喔……不是啦,是说接下来的收入……」
「树人。」
佐内用柔和的声音打断滔滔不绝像是要避免沉默的树人。树人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然后无力地下垂。
果然还是不行。树人被无力感打垮了。为什么,老是让人看见自己丢脸的样子。可是,他给予的安稳,不是自己可以索取的东西。佐内的眼睛深埋着不同于以往的忧心,那双眼对树人的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自己只是个卑鄙小人,一方面想着一定要变大人,背地里却不断利用孩童天真的脸寻求帮助。佐内不会没有注意到,可是依然用一样的笑容面向自己。被原谅的期间,自己不能什么也不做。
「佐内先生……对不起……」
请你不要讨厌我。树人心想。
为此道歉的自己,真的是十分丑陋。树人厌恶这样的自己。
「我完全不明白。说被纵容的自己不行、没用,然后又向佐内先生撒娇。半夜带我出来,还被迫听这些跟佐内先生没有关系的牢骚,真的是非常抱歉。」
「树人……」
「如果是佐内先生就会听自己说……这么想的自己最讨厌了。向荒木先生耍任性后又装可爱,实在是太狡猾了。我发现我自己变成弱小的人,弱小又卑鄙……每当看到比自己还要才华洋溢的人,就会羡慕和忌妒。」
「那是在说谁?」
「……纪里谷先生。不久前,我刚好跟他本人相遇,可是果然光彩就是不一样。没错……所谓的光彩,不是我这种人可以使用的辞汇,要用在像他那种人身上才对,还有亚尔佛列特身上。我从一开始就被亚尔说了很多过分难听的话,可是却完全没办法反驳,那是因为内心虽然生气却又认为他说的是对的。亚尔说过,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的人没法引发奇迹,既然如此,我也没法引发奇迹,就连『官能的火焰』也是如此。结果,我……还是没法相信自己的力量……」
一口气说完之后,车内有一阵子被沉默包围。树人在膝盖上紧握双拳,为自己的没出息着急。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向佐内寻求慰藉,自己是在何时变成这种卑鄙下流的人呢?这比当模特儿被人指责还要让人难过的受不了。
「……树人。」
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左右的沉默,被佐内的呼唤悄悄打破。
「知道我为什么要开三小时的车把你带到海边来吗?」
「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猜你会说出像刚刚那样嫌恶自己的话。树人是个非常直率的孩子,所以我想你会无法原谅屡次说出泄气话的自己吧。」
「佐内先生……」
「可是,如果不让你离家更远的话,就算我在身边,无论你多么痛苦,你也不会轻易地逃避问题吧?所以,今晚就下定决心,反复思考自己的烦恼到最后吧。我想这是个慢慢作出结论的好机会。途中迷惘或想不通的时候,我会听你说的。」
「怎么可以……可是……」
「首先,荒木不在这里。」
「咦?」
不太懂话中的意思,树人毫不思索地反问。佐内用跟刚刚一样困扰的眼神笑着,并把背深深陷入沙发椅上。
「这里,是我和你初次发生关联的地方。有关你的一切责任都由我来担,该怎么拍树人怎么命题都是我来决定,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有权利听你的烦恼,树人也……有资格向我任性撒娇。」
「……」
「所以,不用有所顾虑。半夜将未成年人带出门这种非常识的举动,其代价就是这个。到早上为止,我把我的时间全都给树人。把你心里所想的说出来,至少会变得比较轻松吧。如果有想听的话,可以拜托我说没关系的喔。」
「佐内……先生……」
怎么办?树人极为惊慌失措。因为一听完佐内说的话,至今从佐内身上感受不到的甜蜜悸动就支配着胸口。他已经不只是温柔接受的存在,而是积极深入树人的世界。尽管如此佐内的风格几乎都还在,还事先做好后路,让树人不会觉得对不起瑛介。
确实如他所言,这个海边是自己和佐内第一次一起工作的舞台。那个时候,瑛介到国外出差不在自己身边,引导树人成为理想的摄影对象是佐内的职责所在。树人也是在这里,知道了他对一同出道的瑛介所抱持的不正常竞争心态。
可是,果然还是不同。
海浪声无法传达到车内,关闭的窗外只有无止尽的黑暗。
如果结局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心虚内疚的对话游戏,那自己就不应该接受他的好意。
这么想的树人,默默地注视佐内的侧脸。接着,在不会产生误会的情况下定决心开口。
「请不要对我太温柔。」
「树人……」
「如果我对你撒娇,请你臭骂我一顿。请对我说,我搞错撒娇的对象了。不这样的话……我……」
「……」
「我不会再和佐内先生见面了。」
难过的声音,静悄悄地扩散在车内。
佐内沉默了一下,接着叹了好长好长一口气。那是让听者不禁感到心痛的悲伤声音。各式各样的想法,慢慢地从他的唇瓣里吐出,却没有成型就消失了。注视着这一切的树人连那些想法的行踪上哪去了都不清楚。
「……这算是甜言蜜语吧。」
甩去忧愁的表情,佐内对着树人微笑。
「可是,嗯……」
「是?」
「这样,就不能当你完美的『哥哥』了。」
「咦……」
这个不能算是回答的回答,让树人非常困惑。在自己认识的人之中,佐内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自己非常尊敬的摄影师,从未想过他是哥哥或是其它人。可是,无视树人的疑惑,佐内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后又再次开口。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接下来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说了。把麻烦的理由放在一边,总而言之先在这里思考一个晚上吧。学校……这样也只能跷课了。啊,不用担心我,我到傍晚都没工作,所以回去后还可以补眠。早上后我就会把你原封不动地送回家的。」
「呃,可是……」
「对了,都忘记要紧的事了……树人。」
「是……是!」
突然被严厉的眼神呼唤,树人端正姿势。
佐内他……从座位上探起身,脸靠得非常近,说。
「不要对我撒娇,你搞错撒娇的对象了。」
「……」
「……暂且就些跟你约定吧。被你要求想听这些话,我就先说说看了。唉,不过字句里头完全没放感情。抱歉啊,我不擅长演戏。」
「哪会……」
佐内用戏谴的口吻说,树人则是拚命摇头。坚持任性主张的自己,佐内用他的做法轻松承受。既然如此,树人也只能投降了。
被救赎般的感觉包围,树人总算对佐内露出笑颜。
不知从哪传来小小的电话铃声。
一直眺望着暗紫色天空的佐内,因为这声音而回神环顾周围。
睡在副驾驶座的树人,陷入深眠中毫无清醒的迹象。
「……是那个吗?」
佐内喃喃自语。他看到手机从树人穿的外套口袋里探头出来。通知来电的绿色灯光在昏暗的车内不断鲜明地闪烁,来电铃声也认真地持续鸣响。可能因为太吵了,树人无意识地皱起眉头。
佐内慌忙地伸出手,总之先让手机安静。他甚至想过如果萤幕上显示的文字是树人双亲的名字的话,自己有必要亲自去谢罪。
三月的白昼来得很迟,现在才刚刚六点。佐内没有想太多地瞄向萤幕,下一秒表情顿时凝固。
「荒木……」
这是顶料之外的名字。他没想过荒木会在这样的大清早打电话给树人。早知道就不要看了,后悔撂过佐内胸口,可是在这段时间内还是把手中的手机切换成语音信箱。
佐内困惑着,再一次看向树人的睡脸。两人整晚聊天到天明,好不容易他刚刚才睡着。最后话题脱离升学,谈论到离「JET」排练的日子已经不久了等等,佐内一直听着树人心中的困扰。
对啊。佐内仔细地想。
就算自己的手腕可以拥抱树人,树人也永远不会希望被自己拥抱。
只要回到东京,瑛介就等在那里。
想起了忘却的事实的瞬间,佐内押下接听键。
「喂——」
什么啊,简直就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因为突然从语音信箱切换成接听,瑛介满头雾水的气息传达过来。犹豫一下后,瑛介询问:「……是佐内吗?」
「是啊。好早啊,荒木。」
「树人跟你在一起吗?」
「嗯……他现在睡着了。好象因为升学的问题跟双亲大吵一架,所以找我商量。因为聊太久了,所以他刚刚才睡着。」
「……是吗。」
简短的回答。虽然荒木一向不多话,可是这次恐怕是有别的理由吧。佐内找不到接续话题的言词,没办法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完全不知两人别扭尴尬的互动,树人静静地熟睡。
跟亚尔佛列特约定的排练,就在一星期后。
新宿车站的南门前,从拍外景用的迷你巴士上下来几名年轻的模特儿。华丽集团的登场,使夜游途中的上班族女郎和前往约会的女大学生等,所有经过的女性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那个,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和留在巴士里的编辑交换两三句对话,最后树人走下楼梯。
「大家辛苦了。」向一同参加今天摄影的模特儿们低下头,因为大家冷淡的反应,边在心里叹气,边心想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当模特儿。
「总觉得,连电车也瘫痪了。」
因为今天是周末,所以南门出口的剪票口尽是拥挤的人潮。光是看到人山人海的景象,树人就感到厌烦。
「可是,如果坐计程车回去……到家至少要花两千元……」
看看钱包里头,站着思考该不该这么奢侈而烦恼。和筱山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送自己到家门口,可是今天「FURBO」的护肤流行杂志的摄影工作,很不巧的是树人一个人参加。
不过,今天筱山没来才是正确的吧。如果他在身边的话,刚刚一定会被说教风暴给击沉,沮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果然是不可能的,反正路上也在大塞车。」
终于做出结论后,正打算迈出步伐的当下,树人的视野被一名站着阻挡自己去路的青年给占满。领子小巧剪裁合身的外套搭配棉质素色裤子,看似像外国人般修长的腿。虽然窄窄的帽檐压低到遮住眼睛,还戴着一副眼镜,可是树人一眼就认出对方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