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庞端正、肤色白皙,不过特征却不明显,细长的眼睛有时温柔有时严肃。最令人摸不透的是他的年龄,从他最常见的装扮外套、牛仔裤加上球鞋,看起来就像个学生。
这样的他却是个25岁的新锐编剧家。虽然要称大师还嫌早,不过他却是演艺界稳坐编剧家第一把交椅的大鹿拓臣的关门弟子。
当然,两人的关系不仅是师徒这么简单,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筑田在正月的时候没和你们一起行动,而跑去跟偶像歌手密会的事被这个礼拜的八卦杂志写出来了。”
“哦?”
第一次听到的圯也真是吃了一惊,不过随后又微笑了。
“你知道的比我还多,还来找我做什么?应该去找筑田才对啊。”
“我想从刘田先生的嘴里听听看你对筑田的看法。”
“因为我们有关联?”
“拜托您了。”
盛冈苦笑地再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要是别的谄媚记者根本得不到什么情报,看来盛冈倒是挺适合吃这行饭。
“他并没向我说什么,不过要脱队的时候好像都会跟大鹿老师说。”
“果然是大鹿老师?”
“老师……”
“我知道、我知道。”
盛冈做了一个把自己的嘴拉上拉链的老套手势。
“难道是真命天子出现了?”
“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应该是吧,想在一起度过正月的对象可不能说只是普通朋友吧?”
圯也说着耸耸肩,向盛冈挥挥手,朝停车场走去。
“谢谢您!下次我请客。”
盛冈满意地用力挥手,目送青年的背影离去。
想必刘田圯也的名字离要在黄金时段的荧幕上播出应该不远了吧,即使是现在,只要是大鹿拓臣的企划案都可以看见他的名字。盛冈回想起初见他的时候,还是个青涩的大学生。只要嗅觉敏锐一点的人都知道他一定被大鹿染指过,大鹿的恋童癖在圈子里无人不知。
接下来的几年,完全不见他有丝毫失宠。
包括他在内,加上在深夜连续剧里起步,而在大鹿编剧的连续剧中窜红的筑田道晴,曾几何时都有了大鹿家族的称号。
但最突出的成员仍属刘田圯也。
他才华洋溢,又有亲和力。最重要的是,他的剧本有浓厚的大鹿风格,却又补足了大鹿所缺乏的艺术性。从导演喜欢用他的作品上看来,想必离大放异彩之日不远了吧。
觉得他一定不会辜负自己期待的盛冈,在心里已经帮圯也找好了定位。
从停车场一出来,车上的行动电话立即响了。
圯也沉默地凝视着前方,无视铃声大作。
这辆驾驶座在右边的进口车是大鹿的宝贝,从东京运到关西之后,几乎都是圯也在用,大鹿也从不说什么。
会打电话来的不是工作人员就是朋友,不接也罢。
不过,响了大半天铃声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圯也只好无奈地转弯停在一根电线杆旁边。
“喂?”
“筑田?”
“我不是说我停留在这里的时候会打电话给你吗?”
“我应该说过我不接电话吧。”
“我想见你。”
“我不想。”
“我到你的公寓去。”
“你见我干什么?我不想再老调重弹,我跟你已经结束了。”
“那是你单方面的认定啊。除非你有了固定的对象,否则我会一直纠缠你。”
电话彼端的筑田道晴已经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明星,比圯也初相遇的时候更增加了几倍,不……是几十倍的自信和活力。在电话里也掩藏不住的那股热情,让已经冷却的圯也啼笑皆非。
在圯也为一段得不到报偿的爱情苦闷时,他的热情的确救了自己,但是蜜月期早就过去了,起码对圯也来说。
我明天就要回东京去了。好不好嘛……我真的好想见你。”
“……工作怎么样了?”
为他的纠缠不休叹了一口气,圯也故意冷淡的问。
“早就做完了,好不好嘛。”
“你可以放着偶像不管吗?”
“啊?”
道晴的疑惑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
“刚才盛冈来找我,听说你跟某偶像有一腿是吗?杂志都登出来了。”
“啊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家伙的事……,我跟她只在春季连续剧里碰过两次面而已。”
“筑田,你的谎撒得越来越顺口了。”
圯也苦笑地望着灰色的天空。
“我没有撒谎啊!一定是大鹿先生说的吧?他那个人就是喜欢开玩笑,不过既然是从大鹿拓臣嘴里说出来的话,不是也变成是了。”
“……原来如此。”
这个理由圯也倒还可以接受,不禁笑了出来。
如果是大鹿就有可能会做这种事。因为最近有趣的事不多,也没那么多孩子可以让他搭讪,结果搞得他现在迷上了PC GAME,真是个怪人。
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叫圯也回东京。大阪虽然有趣,但是还是回来吧。
你是东京人,在东京出生长大,除了东京还能回哪里去。
圯也很清楚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四年来虽然痛苦,但是可能已经习惯了吧,觉得锥心刺骨的时候并不多。
“好像要下雪了。”
嘎?不会吧。
“我劝你还是趁现在赶快回东京去吧。即使是新干线停驶,留滞在大阪的解释也没人会接受。”
“等一下,那你什么时候回东京?下次什么时候……”
“小心狗仔队。”
说完把电话一丢,圯也叹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告诉盛冈一些有的没有的情报,让那个家伙无法动弹。这样不但符合大鹿的心意,自己也少了个麻烦。
白色的小点慢慢地在挡风玻璃上晕开,数量渐渐增加。
圯也重新发动车子,朝向没有人来访也没有人等待的公寓前进。
圯也大学毕业后就收到了结婚喜帖。
自从那件事之后,圯也就很少回家了。
聪慧的母亲察觉到事态的严重却没有多说什么,父亲和哥哥虽然叨念着一家人团聚总少个人,但圯也心里明白,回家也只是郁闷过日子而已。
澄的孩子应该已经在那个时候诞生了吧。
在寄给自己的婚礼邀请卡上圈下了不克参加的字样,没有半点嘲讽意味的寄上了贺礼。
随后寄来了道谢函,发现那不是静香而是澄的笔迹,让圯也好高兴。虽然只是简单的“谢谢你”,但是圯也能体会出在这三个字底下所蕴藏的澄无限感激的心意。
每次一眺望天空就会想起澄。
希望现在的他是幸福的。
听了跟澄分手的过程后,大鹿只是叹了口气的张开双臂。在难言的痛苦之中,圯也重新体认到大鹿是深爱着自己的。
跟大鹿已经没有肉体上的关系了,因为这种关系在两人之间已毫无意义。
大鹿原本就是个对性淡薄的男人,说不定在和圯也相遇之前已经不知道在多少人身上尝过快乐的滋味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没有欲望,像已经完成修行的僧侣一样清心寡欲。
最近两人之间的话题是一起到老人院去住。反正到最后只剩自己的准确率实在太高了,不如结成老来伴。每次一说到这个话题两人总是笑得很开心。
前年年底,一张明信片寄到了大鹿的公寓。看着灰色的纸边和署名为大鹿的开头,圯也猜想大概是大鹿的亲人过世了。
但是后来大鹿告诉他,往生的是自己的妻子。
大鹿有妻室和妻室已经过世的双重冲击让圯也感到愕然,然而大鹿本人却始终维持着淡淡的姿态。
大鹿的妻子另有情人,在跟大鹿结婚前就好像有往来。她是因为家里的因素才不得不跟大鹿结婚,不过幸好大鹿是个同性恋,而且比一般人缺乏道德感。两人奇妙的婚姻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妻子的情人死了之后,两人才协议离婚。圯也相信大鹿是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女性,说不定连她的爱人也一起算在里面。
听了圯也这段感想,大鹿只是笑着说他越来越罗曼蒂克了。
圯也没有再追问关于他前妻的事。不管她是个怎么样的妻子,她的爱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三个人所维持的是什么样的关系,圯也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懂。说不定故事的结尾并不如圯也想像的那么浪漫,而是一笔泥足深陷的烂帐也不一定。
就像圯也觉得自己跟冢本澄的分手,一点也不戏剧化或罗曼蒂克。
如果真的要求戏剧化,自己一定会演得更精采更肥皂。但是现实就是如此。
就像沉溺在无边的梦魇里一样,圯也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渐渐死去。
他想自己一定到死为止都还爱着冢本澄吧。
从自动雨刷的另一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公寓就在眼前,雪堆中的磁砖反射出淡淡的光辉。
把车开向停车场的入口,圯也好像在眼角余光里看到了什么。
圯也把头转向那个令自己疑惑的对象,等看清楚了之后猛然踩下了煞车。
无视于尖锐的擦地声,圯也迅速地打开车门。
他踉跄地走到外面。雪地里,那个自己没有一天忘记过的容貌发现了有人而抬起头来。
“爸爸?”
茶色而自然卷的头发、大而无邪的眼睛、清楚的双眼皮、左边齿列的虎牙。
那种魅力,那满溢得几乎快盛不住的魅力。
“这是什么?”
圯也不禁脱口而出。
“圯也。”
红着脸……一脸怯懦的男人慌忙抬起头来。
“圯也,你的车……”
“这是什么?”
无视他的话,圯也向男人质问。
那不起眼的、像玩具一样的小家伙,牵着男人的手站在他身边。
好胜的眼神中带着温柔。
圯也不敢相信这小东西的眼神之中,居然有温柔?
就自己所知道的像眼前这小东西,应该有一双阴险而狡诈的眼神才对啊!不过,这小家伙居然穿着红色的小圆裙。
“这是什么?”
圯也重复着相同的疑问,伸手去戳这个小东西的脸颊。
“……她居然是活的。”
“爸爸。”
那小东西摇摇头,藏到男人的脚边。
圯也追到男人背后企图抓住她。
像过去想这么做……却无法做到一样。
“喂!哪有人这样停车的!”
“对……对不起。”
来车猛按喇叭又粗暴的大吼,男人低头直向他道歉。在他低头的瞬间,圯也看到了他剪短了头发下的黑痣。
“……澄……”
圯也不敢置信地叫着这个名字。
这时他才把刚才对那个未成熟小生物的兴趣,转移到眼前这个怎么也难以置信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身上。
“……澄?”
他再叫了一声。
“你真的是澄……?”
“圯也。”
因为寒冷和羞耻弄得满脸通红的男人,戴着一副极不相衬的黑框眼镜。老鼠色的风衣底下是一件蓝色的西装,这样的组合看来极不搭调。
本来是比谁都要喜欢打扮,不管在哪里都比任何人出色的他,现在的模样跟一般的上班族没两样。
他看起来像老了十岁,因为高昂的情绪和寒冷而染红的皮肤,悲哀地呈现着干枯而粗糙的感觉。样子比以前瘦一点,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如果你要说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我也没话说。”
澄的声音僵硬且不自然,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或许你能给我的宽容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忍着羞耻来请求你,我想让这个孩子得到温饱。”
“温饱……”
连喇叭都不想按的司机已经准备下车来理论了。圯也向澄说了一句“你等我一下”慌忙地回到车上。
透过挡风玻璃,圯也看到男人牵着小女孩准备移动到入口的旁边,却在中途手足无措,也不撑伞就站在路上。
那就是澄?把我甩掉的澄?
连代替品的筑田道晴都比他像样。那个男人是澄?
我的澄?
“我真不敢相信。”
来不及浮出为什么的疑问,圯也简直被眼前这个男人吓呆了。
然而更令圯也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居然还爱着眼前这个带着小孩几乎已经完全走样的男人。
听到浴室里传来童声在数数儿的声音,圯也狐疑地听了一下后就离开了。
圯也打电话回家确认,事情果然有了惊人的演变。
圯也先把澄在自己这里告诉母亲。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冢本,不过,似乎没这个必要,因为澄早就离家和女儿两个人一起住了。
终于,浴毕的澄带着小女儿惶恐地出现在圯也的客厅。
“澄。”
圯也示意澄到自己的寝室,而澄却迷惘地把视线移向小女儿的身上。
“……叔叔。”
小女孩怯生生地离开父亲身边,歪着头仰望着圯也,有点口齿不清地问。
“我可以看电视吗?”
“可以。”
对看起来虽然怕生但却有礼的小女孩,圯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乖乖的看电视哦……里纱。”
听到澄温柔的低语,小女孩用力的点点头。
圯也好想把澄硬拉进寝室里,不过如今的澄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澄都让圯也觉得难以对付。
“谢……谢谢你。”
递给刚洗完澡的澄一杯水,圯也把他引导到自己的寝室,关上门但没有上锁。
澄无视于房内的双人床,迳自在房间一角的椅子上坐下就不动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圯也紧张地在远一点的床边坐下,凝视着澄。
“你的皮肤为什么这么粗糙?”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又不是女人,不用太在意这个问题。”
看着手中的水杯,澄像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能不能借我钱?”
“钱?”这个出乎意外的要求,让圯也瞪圆了眼睛。
他不是要和自己重修旧好,也不是说和那个女人分手,更不是告诉我一直都是喜欢我的,而是要借钱?
“借钱……为什么?”
“我没有钱。”
“为什么?”
圯也从来没看过澄为金钱烦恼过的模样。就圯也所知,在这一点上他从来不匮乏。
“你不是在工作吗?”
“公司破产了……,本来是理事的祖父现在也失踪了。留下的只有负债,我也没有脸去拜托家人。”
“那个女人……”
连提都不愿意提她的名字,圯也焦躁的问。
“为什么不叫那个女人帮你呢?”
“静香已经离家了。”
“离家?”
忍住差点要笑出来的冲动,圯也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当日对我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现在居然离家?连孩子都没有带走?”
就好像被责备的是自己一样,澄在椅子上缩起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