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檀望着他父亲,慢慢说道:“父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武帝没有作声,目光扫过屋内自己的几个儿子,良久,长叹了一口气,退了几步,坐入椅中,轻声道:“来人,把刘栩扶起来
,让他坐下。”
屋子里一时沉寂无声,满屋的人各怀心事。
过了好一阵,才听武帝说道:“刘棋,你来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阴鸷的目光扫向刘棋,众人心中都是一寒,刘棋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吃疑道:“这事,儿臣……儿臣……不知
,父皇见问,儿臣……惶恐。”
武帝的面容并不十分震怒,眼神中却带着点伤疲倦,摇了摇头道:“刘棋,朕知道你一直想当太子,你不用辩白,你的心事,
朕心里清清楚楚,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朕看不上你吗?”
这话语气到还平静,但屋中众人听来莫不如惊雷一般,刘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道:“父皇,陛下,儿臣,儿臣绝不敢有这心思
……”
武帝挥了挥手:“不用多说了,刘棋。朕明白你的心事,朕没有怪过你,这大好江山,泼天的权势,古往今来,又有哪一个能
不想?可是刘棋,你头脑愚鲁,心地狭隘,朕怎么可能将这江山社稷将到你的手中?”
他缓缓说来,屋中几个弟兄听了莫不是心中大乱,只听武帝继续道:“你当朕真的老了吗?这么一点小小的计策朕也看不出来
,朕这许多年坐在这个位子难道是白坐的?”
刘棋汗如雨下,颤声道:“父皇,此事与儿臣没有任何干系,陛下这样说,儿臣无立足之地。”武帝叹了口气:“刘棋,你不
见棺材不落泪是吧?我问你,吴妃身边那个侍女红儿,从前是不是忠王妃的贴身丫头?”
这话一出,刘栩便已在心中猜了个大概,却听刘棋道:“不……不不,红儿是忠王妃进宫,吴妃娘娘喜欢她聪明伶俐,内人便
送与娘娘,和落毒之事没有……没有牵连,父皇明鉴啊。”
武帝站起身来,走到刘棋身边:“这件事,朕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你不用再分辩。棋儿,朕是不得已而为之,禁宫虽然冷清,
但总会衣食无忧,你去读书写字,好好地过日子吧。”
刘栩明白这话的意思,从此后刘棋算是被活生生地圈禁在禁宫中,休想再迈出宫门一步,一时间不知道是忧还是喜,只是呆呆
地瞧着刘棋。
刘棋听了这话,脸色顿时惨白如纸,似乎整个人已经死了,灵魂已经出了这屋子,只留个身体被侍卫们拖出去,看看拖到门边
,刘棋突然大叫起来:“父皇,儿臣冤枉,儿臣有事要禀报陛下,陛下……父皇,你听我说……”
破镜66
但那声音渐渐远去了,武帝脸色灰败,怔怔地站着,显得格外苍老,屋子里安静得叫人害怕,刘椐刘栩皆是面孔雪白,唯一脸
色不变的只有刘檀。
“刘栩,这件事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可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朕不把你下在牢中,就没办法查出真相,刘棋不把精力放在你
身上,朕也没办法抓出他的纰漏来。”
刘栩挣扎着跪了下来道:“父皇英明,可是儿臣真的不明白,这件事与忠王哥哥有什么关系?”武帝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道:“你不是不明白,朕明白的。这件事,刘檀清楚,让他慢慢地和你说吧,朕乏了,刘椐留下来,你们两兄弟先出去吧。”
刘栩坐刘檀的马车回府,车行了好长一段路,只听得车轮遴遴之声,两人谁都没有作声,刘栩只觉得身心俱疲,这样与刘檀耳
鬓厮磨地坐在一起,竟然也没有了往日那般心跳,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身边这个人是他魂牵梦萦的,但此刻却真正
地对这位哥哥有说不出的害怕。
落毒的事情虽然武帝已经查出来刘棋栽赃的,但刘栩隐隐地觉得这与刘檀有莫大的干系,他不清楚刘檀是怎么办到的,又是为
什么要这样做,他对刘棋并无好感,但手足相残这种事情,刘栩一向不屑去做,也做不出来。
可是他知道,刘檀做得出来,而且可以做得滴水不漏。
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却碰到了受伤的双腿,痛得他抽了一口冷气,刘檀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抬起他的腿,撕开破
损的裤腿,只见腿上伤痕累累,血迹未干,小心地用丝帕替他擦拭血迹,他的头低垂着,睫毛长而浓密,轻轻地闪动着,这原
本在刘栩看来那般动人的情景,此时却只感到寒冷。
“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做了什么?”终于他咬着牙冷冷地开口了。
刘檀擦拭他伤处的手停了下来,他觉察到刘栩语气中的冷淡,若无其事隐去了唇边一缕笑容:“我需要做什么吗?刘棋的野心
和愚蠢根本不需要我多做任何事。六弟,我从前就告诉过你,父皇英明之极,如果这么一桩明显之极的嫁祸之计都看不出来,
那就不是我们的父皇了!”
“所以你就安排了这么一出拙劣之极的嫁祸之计给刘棋?我真的很好奇,哥哥,你是怎么做到的,一步步全让别人按你的步子
来走?”
刘栩头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刘棋算不得正人君子,他落到这个下场是早晚的,可是他仍
然觉得不舒服不自在,他不清楚刘檀做了什么,可是他知道刘檀一定是背后拨弄的那只手,武帝是很精明,如果这个世界上还
有什么人能连武帝也蒙蔽住,他知道只有身边这一个,刘檀,前太子殿下。
刘檀似乎并不在意信王的态度,他收起丝帕,然后看着刘栩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一定会让你当上太子?”
信王别过脸,他不想看刘檀,他不知道是恨他还是什么情绪,但他耳朵里却清楚地听到刘檀那低沉悦耳的声音缓缓说道:“你
怎么想,我是不会在意的,但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办到。其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果今天被圈禁起来的是你,刘棋绝对不会
像你这样妇人之仁的,他会狠狠地来踏上一只脚,以便保证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只不过是偶尔提到前朝宫中的糕饼旧案
,于是他就很快心领神会地运用起来。公平地说,这不是我的错。”
刘栩猛地转过脸来道:“所以一切你早就知道,你知道刘棋会让他的人提醒吴妃,糕点中有剧毒,什么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吧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父皇吴妃娘娘亦或是九弟先尝了那糕点,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连他们一起连累到?这样你也在所不惜吗
?”
刘檀浓黑的眼眸中平静如水,他柔美如花瓣的唇轻轻地抿了一下,信王多么痛恨这个小小的表情,刘檀有那样端正俊美的脸庞
,他那样地喜欢他,可是这人的心是冷的硬的狠的,这其实怪不得刘檀,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意乱情迷。
“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你,父皇、吴妃还有九弟的生死安危都不放在眼里,是吧?嗯,本来就是如此。如果九弟不幸中毒,你不
觉得你的对手少了一个吗?吴妃娘娘多年受宠,你真的以为他们没有一点点野心?就算九弟单纯,以吴妃的聪明智慧,你觉得
她一点也没非分之想吗?论到单纯,刘栩,我们兄弟中,只有你的心地是最单纯的。至于父皇……”
他停了一下,将目光扫向车窗外,几乎是喃喃自语般地说:“自古帝王家,哪来的真正的父子亲情,你记得世祖吗?他杀掉了
自己的哥哥与兄弟,带着御林军逼着高祖退位,这是本朝史实,世祖起居注中历历在目。”
他回过头来:“只要我能确保你在整个事件中是安全的,而且是受益最大的,其他人的利益,不在我的考虑之中。”
刘栩吃惊地张大了眼睛看着刘檀,他知道刘檀是狠绝冷酷的,但不知道的是,他能狠绝冷酷到这个地步。
他的心一阵一阵抽搐般地痛,他后悔的不是爱上这个冷酷的哥哥,他痛苦的是,即便此时,他也仍然渴望着他,爱着他。
这是不是对他风流多情的前半生的报应呢?
一定是的。
刘栩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喃喃出声。
“报应吧,肯定是。”
破镜67
车到了信王府,只见郦错早已经站在大门等着,刘栩顾不得腿上的伤,甩开想要扶他的刘檀,自己跳下车去,痛得他呲了下牙
,便朝郦错走去,刘檀撩起车帘,看着郦错扶着刘栩进去了,半天没有作声,驾车的汉子也不催问,良久,刘檀轻声道:“走
吧。”
车轮又粼粼地响起来,单调沉闷的声音听起来叫人昏昏欲睡,刘檀睁着双眼,望着车帘上的绣花出神。没什么好遗憾的,应该
是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他想,而且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没有功夫来多愁善感。
他的府中门上同样有人在等着,一条黑衣大汉静静守在门口,远远看到刘檀的车过来了,急忙迎了上去,替他撩开车帘,低声
道:“殿下回来了?夏将军的人来了,等在书房。”
刘檀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表情,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对那汉子道:“你见过来人了?可是旧相识?”
那汉子黝黑的脸膛上绽开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是,是属下的二弟。”他说着话,声音微微地发颤:“若不是殿下当年救了
他,哪有……”
刘檀摇了摇头,他连忙止住话头,跟在刘檀后头进了秀王府。
书房的陈设和从前的东宫并没有什么两样,刘檀刚一进跨进门,正坐在椅上喝茶的一名武将便立马站起来:“温如风见过殿下
。”
刘檀摆了摆手:“起来说话。”
温如风站起身来,五官到还端正,只是一条刀疤自额角直拉到嘴唇边,看起来就狰狞可怕,刘檀道:“夏将军有什么话说?”
温如风从怀中取出封书信,双手呈了上去,刘檀身边的下人连忙接了,交给刘檀,刘檀抽出信来看了一次,脸上仍是毫无表情
,到是温如风颇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刘檀收了书信道:“回复你家将军,我知道了,他的法子很好,就照他的办。如风,
你们那边该落雪了吧?”
他自进屋以来便面无表情,只有问这句话时,带上了一丝暖意,温如风已经听得眼眶一红,躬身道:“是,九月初三便下了头
一场雪。”
刘檀嗯了一声:“凉平的平靖那里,现在如何?”
温如风道:“属下来的时候自凉平过,平将军也叫属下给殿下带好,他说了,便是死,也会守住凉平。”
刘檀点了点头:“难为他了,回去的时候,替我带一坛醉花青给他,你们夏将军那里,一会如松会有东西打点给你的。”
温如风连忙一一答应了,颇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刘檀便道:“你如今不是我的手下了,你不必这般谨慎,大小也是五品武官
,别这么拘谨。”
温如风正色道:“属下的身家性命都是殿下的,只要殿下一句话,属下永远都听殿下差遣。”刘檀点了点头,两人再说了几句
话,温如风便告辞出来,他哥哥温如松正等在外头,兄弟两个久别相逢,自然有一番话要说,说了几句别后情形,温如风便道
:“殿下跟从前不一样了,当初他和侯爷在塞上的时候,那般爽朗豪迈,许多年不见,变得厉害了。”
温如松瞧了一眼书房的门,低声道:“变也只是外头的形容举止变了,其实性情什么的没变,当初和侯爷谋画的那些事,也一
件没忘记过。”
兄弟两个说着话便出了院门,却不知刘檀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只觉得浑身疲累之极,站着也觉得累,回身坐了下
来,将书案上的一只锦匣拿了过来,轻轻掀开盖子,取出一个雪白的人头骷髅来。
破镜68
他轻轻地用双手捧着这人头骷髅,一边摸挲着头骨光滑的表面,慢慢地将脸贴上去:“你还记得他吗?小温子,那个跟在你屁
股后头横撸鼻涕的家伙,如今已经是五品武官了,你若是活着,还会不会再扒了他的裤子打他屁股?”
头骨没有回答他,刘檀轻轻地闭上眼,浓长的睫毛闪动着:“你当年和我说的话,就快要成真了,我答应你的事,我总算是做
到了,你呢?在那边好不好?”
他着魔一般地喃喃自语着,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寸头骨,好像抚摸着久违的情人的身体,用脸颊紧紧地挨着白骨,好
像是在体味着情人的气息,但双眉却紧紧地拧着:“应沉碧,我累极了,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做的事,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不
在我的身边?你当初答应过永远陪着我,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你回答我!”
头骨仍然沉默着,刘檀闭着双眼,渐渐地仿佛睡了过去,梦里看到应沉碧骑在马上哈哈大笑,北风凛冽而过,吹得旌旗猎猎作
响,将那笑声送出老远,跟着策马扬鞭往草原深处驰去,他听到自己在叫:应沉碧,等等我!
应沉碧没有回头,草原上的草是那样的高,他的身影好像就快淹没在长草丛中,他仓皇地追了一阵,却再也没有看到应沉碧的
身影,他着急起来,在草原上来回地兜着圈子,却仍然找不到应沉碧的身影,他急得几乎要哭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马碲
声响起来,他抬起头来,果然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马朝这边奔来,他开心地跳了起来,马上的汉子跳下地来,声音异常地温柔
:“哥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人,凤眼修眉,丰神俊朗,竟然是自己的六弟刘栩,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将他惊醒过来,只见日影西沉,屋子一片昏黄
,自己手里死死地抱着应沉碧的白骨骷髅,原来却真的是一场大梦。
信王回到府里,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想干,一个人在房中蒙头大睡了三天,一日三餐都是下人送进房去,府中众人急得
团团转,却谁也不敢去叫他,直到第三天上了,众人总算央郦错来试探一下,才走到他房门口,却听得门呀地一声大开,刘栩
趿拉着鞋,衣衫胡乱披着,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望了一眼天,对郦错笑道:“这天到是个好天,是吧?补之。”
郦错瞧他满面堆笑,却又不像装的,心里犯着嘀咕,面上还敷衍他:“是啊,王爷起得好早。”
刘栩哈哈大笑:“补之,你又来消遣本王了。嗯,我睡了几天?”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却又变得十分正经,郦错心想这位王爷在牢里关了几天,到真个关得有些痴傻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王爷做的好梦呢,整整三日,不知沉在什么美梦里头了,也不知现在是醒着呢还是在梦游呢。”
刘栩望了望身周:“做什么梦也都有醒的时候,王爷我如今梦做醒了,该当做点正事了,走吧,补之,到书房去,请各位先生
都过来,我有事要和诸位商议。”
正武十九年的糕饼案被严密地封锁了,后世史学家只在宫中档案中看到三言两语,却始终猜不出整个过程,但这一年朝中发生
的几件大事,却无疑和这糕饼案有着莫大的关系。首先是忠王刘棋被终身圈禁在禁宫中,然后是皇贵妃吴氏被连贬数级,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