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不理他,循着哭声往前去了,一众内侍只得跟了上去,禁宫就在花园的北角上,只见这里树木阴森,房屋破败,一阵阵哭
声时高时低,夜里听来,便如鬼哭一般,史承恩等人都听得寒毛倒竖。
武帝站在禁宫门前,守卫见是他来了,都忙着跪下来,武帝听了听里头的哭声道:“他这是怎么了?”
守卫的便道:“臣等也不知,忠王殿下自到这里,便是这般,大笑大哭,谁劝也不听。”
武帝嗯了一声道:“开了门锁,朕要见见他。”
那屋门一开,便是一股阴湿的冷气扑面袭来,史承恩提了灯笼走在头里,轻声道:“忠王殿下,忠王殿下……”
哭声陡然而止,自里屋跑出个披头散发的人来,大冷的天却光着一双脚,正是刘棋,他披头散发,脸颊深陷,武帝看得心中一
痛,刘棋从前总算是个面目英俊的王爷,落到如此地步,父子连心,纵是皇家也难免,刘棋看清来人,猛地伏地大哭:“父皇
,父皇……您老人家来看儿子啦……”
他哭声里带着笑,听起来不知是哭是笑,武帝命左右扶了他起来,温言道:“棋儿,为父来看看你,这些日子你可想得明白了
?”
刘棋抬起头来,一双凹陷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凶光:“不,父皇儿臣没有错,父皇你上了他们的当……”
武帝料不到他竟顽固如此,怜惜之情顿减,厌恶之心却起来了,森然道:“朕给你时间让你反省,却不料你竟半点没有悔改之
意,看来你还是接着反省去吧!”
说着转身便要走,刘棋好容易看到武帝来了,要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再也顾不得,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几步,一把抱住武帝双腿
道:“父皇,儿臣不是逆子,父皇不要被奸人骗了,父皇父皇,他们……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逆人伦的禽兽……父皇,儿臣都
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们便是怕儿臣说出他们的丑事,才会这般陷害儿臣啊……”
武帝身边众人都吓得呆了,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武帝心头疑云顿生,往左右看了一眼,史承恩忙带着内侍守卫退了出去,
武帝伏下身子对刘棋低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给朕说明白了!”
那刘棋直起身子,伏在武帝身边说了一句话,武帝听在耳内,恍如头上打了一个焦雷一般,顿时气得面如金纸,身子摇了几摇
,连忙扶住柱头,大声道:“史承恩,进来!”
史承恩听得武帝在内怒喝,连忙跑了进去,只见武帝脸色大变,对史承恩道:“去,马上去宣那两个畜牲进宫来!”
刘棋还抱着武帝双腿呢,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状若疯狂,武帝一脚踹开他,转身便往外走,口内一叠声叫拿了那两个畜牲来!
破镜74
外面寒风怒号,武帝不要内侍搀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着,史承恩一路小跑地跟着他,再行得一阵,武帝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回头看身边只有个史承恩跟着,史承恩小心地道:“陛下,天冷当心路滑。”
武帝看着这个体太监,目光闪烁不定,胸口的起伏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史承恩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刚才让宣两个畜牲进宫,
却不知是要宣哪两只有畜牲进来,请陛下明示,奴才好去办。”
武帝站着不动,黑暗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听得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过,过了许久,他扶着史承恩的肩道:“不用了,先
回宫。”
回到宫中,武帝一下子倒在榻上,面色惨白,把史承恩等人吓了半死,忙乱着要去传太医,却被武帝挥手止住了,躺在床上养
神,看看快三更了,闭上眼似乎睡着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一个小黄门却跑来凑在史承恩耳边咕咙了几句话,史承恩看了一
眼床上的武帝,有些踌躇,想了想低声道:“让他明儿再来,陛下这才睡着……”
一句话没了,武帝却已经听见了,翻了个身道:“什么事?”
史承恩见他醒了,不敢隐瞒,走上前来低声道:“小卫子道,都抚司衙门的黄大人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陛下。”
都抚司是直接受皇帝辖治的衙门,专门探听各类秘事,有些不能见光的事也都由他们来查办,武帝知道黄守仁做事一向谨慎,
不是大事,绝不会半夜要面圣,当下坐起身来,道:“叫他进来。”
黄守仁四十来岁,身材干瘦,一双眼睛却极为锐利,进来行了大礼,武帝便挥退所有太监内侍,君臣二人关起房门来说话,史
承恩守在外间,听不到内殿半点声息,眼见得夜越来越深,天空浓云密布,那光景似乎又要落雪一般。
那日刘栩去后,刘檀的病转重,原本只是寻常风寒,到天明时便烧得有些厉害,一连几日都是高热不退,偏巧又遇上武帝的寿
辰,他本是管着礼部的,因此就更加忙碌了几日,他素日身体强健,倒也顶了下来,这一日从武帝寿宴上回来,便宜着实有些
撑不住,早早就睡了,才睡至四更,便被贴身的下人叫醒了,他匆匆披衣出来,却见一人全身都罩在一领黑色斗篷内,连面目
也遮住了,那黑衣上落了许多雪,刘檀才知原来外头下大雪了。
那人见刘檀来了,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刘檀双眉微拧,沉呤不语,那人又道:“都抚司的黄守仁今晚也进了启泰殿,
也定然是为此事而来,王爷要早做打算才是。”
刘檀沉思良久,唇边绽出缕冷淡的笑容:“这也没什么,多谢你来通消息,我自有办法。你深夜前来,我却不敢留你,容日后
再谢。”
那人摇了摇头道:“在下另外还听说一件事,却不知究里,不过总觉得与殿下有些不祥。陛下今日黄昏却看了禁宫里的忠王殿
下。”
刘檀嗯了一声,脸色微变,那人接着道:“忠王和陛下说了些什么在下不是十分清楚,只听说他说什么背逆人伦,把陛下气坏
了,勃然大怒,但到底是什么事,却是不清楚。在下只觉得这件事,有些邪门,秀王殿下千万要当心。”
刘檀听了这话,心便重重一沉,面上却丝毫不露,对那人道:“多谢你了,我自会当心,你先回去吧,时间久了怕有人生疑。
”
那人嗯了一声,又对刘檀拱了拱手,便转身去了,刘檀站在屋中,听着窗外的北风声,浑忘了一切,脸色渐渐地苍白起来。
破镜75
这注定不是一个安生的夜晚。
信王府的书房的烛火亮了一个通宵,一众人等跨出房门时,天色微明,四下里被雪光映得一片白亮,这雪竟然下了一整夜。
刘栩呵了呵手,对众人笑道:“昨夜里听得北风吹了一夜,没想到果然好大雪。要到下月初七也是这般大雪,那就更好了。”
说话时,看了郦错一眼,郦错别开脸没有理会他。
刘栩便拱手为礼对众人道:“大伙儿一夜辛苦,熬过这几日,大事便算定下来了,那时候小王再来犒劳各位。”
郦错抿嘴笑了笑:“王爷这话,大家可要记得牢了,他若是忘记了,大伙儿都记得提醒他才是。”
众人说笑着三三两两地去了,刘栩站在台阶上,看着雪地里杂乱的脚印,有些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在廊下踱着步子,冷不防
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吓得尖声叫了起来,倒把刘栩吓了一跳,问道:“谁在这儿?”
那人转过脸来,原来却是小书僮秀清,满脸惊惶,刘栩转怒为笑骂:“你在这儿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秀清看着他,两只杏核似的眼珠乱转,越发显得心慌意乱,刘栩不由奇怪道:“你怎么了?”
走上前去摸他的额头:“敢是着了风寒?”
额头摸着到是不热,刘栩犹有些怀疑,将自家额头去试他的热度,秀清眼圈一红,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王爷,秀清对不
起王爷……”
刘栩吓了一跳,伸手去拉他道:“怎么了?你起来说话?”
他素来喜欢这小书僮生得妩媚俊秀,温婉和顺,宠辱都不在意,上次他被关在牢里,这孩子还偷偷托了人跑去看他,如今虽然
恩情不如从前,但怜惜之情却是多了不少,看他这模样,心中老大不忍。
哪知他越是温和,秀清便越是伤心,伏在地上哭了出来,刘栩劝了几句,便有些暴躁起来,一把拖了他起来道:“你到底什么
事?实对爷说,再哭个没完,爷就叫你好看了。”
那秀清被他拖起来,一转身又伏在他脚下,抱住他双腿连哭带说,一番话说出来,把个刘栩顿时听得呆了。
他还在呆呆的,府里的管事却急匆匆跑了过来报说宫里下来了旨意,叫他即刻进宫见驾,不得延迟。
刘栩来不及理清满脑子的一团乱麻,随着宣旨的太监匆匆进宫,走到午门,便看见刘檀的马车也候在宫外,心头一凛,咬了咬
牙,硬着头皮进了宫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便拼着粉身碎骨吧。
到了山居斋,传旨的太监让他在外间候着,自己进去复旨,少顷出来,叫他到东屋里喝茶暖暖身子,陛下一会就会传召他。
刘栩想起午门外看见的刘檀的车,早已经猜出这时候在武帝寝宫的,十之八九便是刘檀。
这一等便是一两个时辰,屋里炭火烧得极暖,他又一夜未眠,等得一会儿,困劲便上来了,虽然满心的不安,但他天生是个兵
来将挡水来土淹的性子,横了心也没什么好怕的,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摇醒过来,却是武帝的贴身内
侍史承恩,这太监满脸堆笑道:“殿下醒了?真是好睡,陛下说你既然困着就让你睡一会,这时辰也不早了,洗洗脸,过去见
驾吧。”
刘栩抬眼一看窗外,果然是红日满天,天色已经大亮,日光映着雪光,四下里白晃晃的,连忙接了热手巾过来,擦了把脸,随
史承恩往寝殿而来。
破镜76
武帝的居室一向都喜欢关门闭户,入冬后天气寒冷,屋子里升上了火盆,门窗一关就显得更加气闷,刘栩一脚踏入,就觉得一
股热气扑面而来,武帝还裹了厚厚的貂裘坐在软榻上,闭着眼,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闭着眼在养神。
刘栩进去了不敢高声,静悄悄跪了下来,史承恩凑上去在武帝耳边轻声道:“陛下,信王殿下来了。”
武帝蓦地张开眼,原本有些混浊的眼睛,这时候却异常的锐利凌厉,直扫向低头跪在脚下的信王,慢慢地直起了身体,良久地
看着信王,信王觉察到气氛的异常,抬起头,正对上他父亲的眼光,那眼神让刘栩心里微微发颤,连忙低下头道:“儿臣见过
父皇。”
武帝没有理他,却低声喝道:“史承恩,出去!”
史承恩不敢多言,带了房中的几个内侍一起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他们父子,武帝这才对刘栩道:“你过来。”
刘栩才要起身,武帝冷冷地道:“谁让你起来的?”
刘栩连忙又跪下去,膝行到武帝脚下,武帝坐直了身体,一抬手便是一个耳光煽了过来:“畜牲,你干的好事!”
刘栩被这一掌打得眼冒金星,面上火辣辣地痛,脑中更是一片茫然,捂着脸不敢作声,只听武帝恨声道:“枉我这般看重你,
你你……这等丑事,你也做出来……”
他又气又怒又夹杂着伤心,说着话便呛咳起来,刘栩连忙半跪起来,替他拍着背,武帝咳了一阵,喘息平定下来,一把甩开他
的手:“你不捶,你不如拿绳子来勒死我才好!”
刘栩又怕又羞又愧,眼泪便滚落了下来:“父皇,儿子该死,只求父皇保重龙体,要杀要打,儿子绝没半句怨言。”
武帝稍稍平静了一下,颤声道:“朕久闻你有些恶癖,总觉得你年纪还轻,图着好玩,也就算了,过几年也许就搁下了,谁知
你毛病不见少,竟然还……竟然还……”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大恨,伸指在信王额头上狠狠一戳:“你真想气死朕吗?”
刘栩伏在地上一面流泪一面道:“儿臣该死,只请父皇息怒。”
武帝弯下腰,脸凑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愤怒地道:“刘檀是你什么人?你说,是什么?你竟然……你怎么敢……你……”
他连连说了数个你,语气里全是痛恨愤怒还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朕这一年多来,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什么?在朝臣中播
风散雨,哪一件不是为你造势?你但凡明白一点,你就该把你那臭毛病收敛些,哪知你……你非但不收敛,竟然变本加厉,搞
到自己亲哥哥头上!刘栩啊刘栩,朕一番苦心,生生是枉费了!”
刘栩是何等精灵的人,武帝这一番话说到这里,他早就全然明白,其实自早间秀清在廊下和他说,当初在甘泉宫的时候,把他
和刘檀的事情不小心说走了嘴,透露给刘棋的随身内侍时,他心里就已经怀疑这事只怕早晚要传到武帝耳中,却只是万没料到
会这般快,眼看着武帝又气又急又怒,想起这一年多来废太子,扶持自己,又亲口说要立自己为储君,那的确是一片舐犊之情
,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难过,眼泪流得满面皆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宽解武帝的怒气,只得连连叩头,将罪该万死几个字翻来
覆去说了又说。
破镜77
过了好大一阵,武帝情绪稍稍平复一点,看着刘栩的额角都叩得红肿起来,长叹了一声,摆了摆手:“你起来,朕还有话和你
说。”
刘栩不敢多说什么,在武帝脚凳上坐下,只听武帝道:“你知道朕为什么独独在这些儿子中选了你吗?就因为你是个重情的,
你和刘棋不同,那畜牲愚笨如猪偏偏还不知高低,志大才疏,朕从来没想过要将这万里江山交给他。”
刘栩默默点头,他知道武帝识人一向很准,这番话说得极为在理,只听武帝继续说道:“刘椐那根本就是个纨!,这一生也就
只能当个富贵闲散人,江山若交到他手上,非给他败坏了不可。”
刘栩听到这里,想忍没能忍住,张口道:“不是还有太子……呃不还有秀王哥哥……”武帝狠狠剜了他一眼,道:“正要说这
个刘檀,刘栩,论到心机谋略,你及不上刘檀,论到手腕人脉你也及不上刘檀,再论到精明强干,你更加远远不及,这刘檀,
是个治国之材。”
刘栩知道武帝此时对刘檀已是满腔厌恶,却仍能说出这番话,胸襟见识却着实了得。“可是刘檀诸般皆好,朕却仍是不想将这
天下给他,你知道为什么?只因刘檀这人,心狠手冷,狠辣酷绝,单是他亲手杀了应沉碧这等事,你便做不出来,朕若是将这
江山交给他,朕的儿孙宗室还有重臣们,只怕一个也不得保全。”
他看了刘栩满脸的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你和他相比,还是不够老辣,他这一年多来,明里暗里助你不少吧?你可知他是为
了什么?”
刘栩摇头,武帝道:“他为的是将你推上位,再利用你,因为他知道,有朕在一天,他便别想登上这大位,而你……朕今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