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就快燃到尽头,快速地跳跃闪烁起来,然后爆出一蓬明亮得刺眼的光之后,噗地一声熄灭了,刘栩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大睁着双眼,目光仿佛已穿透眼前这一团混沌的黑暗。
破镜38
在刘檀前,信王有过很多情人。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两相情愿,那就一拍即和。他没在乎过人家爱他多少,也没计较过他爱
人家多少。玩过了,好过了,再丢开手,对他来说是常事。有他丢下人家的,也有人家丢下他的,来来去去,在他身边真好像
浮云一样,情人们的来来往往,都再正常不过。
没有特别为什么人多停留,也没有专门亏待过什么人。他喜欢得无牵无挂,也希望人家无牵无挂。
对刘檀他其实也是想这样的,只是到现在才发现,他是骑上老虎背了,而且还是一个人骑在虎背上下不来。
刘檀那双眼睛看一眼就叫人心慌意乱,但里面却没有半点渴望,也没有留恋,只是扔下刘栩一人在那儿上下不得。
他是蛮可以丢开手走人,大家见面还是哥哥弟弟,兄弟情深。但如今情形却不能如他的意,丢不开手的是他,不是刘檀。
他实在没办法把刘檀当浮云,什么四大皆空,听起来好像挺有理,细想起来全是放屁。正在胡乱寻思,只听有人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托佛,信王殿下今儿是怎么了,看神色倒像有些气闷?”
他吃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他一大早接到旨意,叫他到这皇泽寺来伴驾,赶过来,武帝还在禅室与方丈讲经,便站在院子里
候着,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事情,此时抬头看,只见个四十上下的和尚自室内走出,笑嘻嘻地瞧着他。
刘栩脑子转得极快,也换上笑容道:“你这秃驴,倒吓我一跳。陛下还在里面?”他认得这和尚是方丈空智的大徒弟了静,平
时常在各王府间走动的,也算是相熟,说话便十分随意。
了静走到他面前道:“在和师父说话呢,这就要出来了。这些日子没见王爷,怎么瞧着有些清减了?敢是看上什么人却不如意
?”
刘栩啐了一口,笑骂道:“收起你那套调调儿,我可不信你们这些。”
了静道:“王爷眉梢带喜,近日必有大喜之事,但额间却有暗色,又似乎有些不如意,小僧一眼便能看出,王爷不信,只管走
着瞧。”
刘栩正要说话,却见史承恩走出禅室门来,武帝扶着他的肩,慢慢走了出来,便不再调笑,上前见礼。
武帝见了他便道:“你来了?朕知道你是没拴上笼头的野马似的,叫你一大早来听经,心里不愿意嘴上不敢说,朕想了想,才
叫你这时候来,你过来,陪朕后园子里走走,朕有话问你。”
父子俩人一路行到后园,侍卫太监们在园门四角都牢牢守住了,只让他父子二人进了园,正是秋天,满园木芙蓉开得极好,一
树树开得灿若云霞,武帝却只是不说话,信王便只得跟在他身边,不敢轻易说话。
再走得一阵,前面一方小小池塘,一株极大的芙蓉树开在岸边,花朵缀了满树,开得热闹之极,武帝笑道:“这树花倒开得好
,走得乏了,到树下坐坐。”
树下有石桌石凳,刘栩连忙扶了武帝,将外衫脱了套在石凳上,这才扶武帝坐下来,自己侧身立在一旁,武帝便道:“你也坐
下。”
刘栩便也坐了,武帝看了他一阵,点了点头:“你近来做事,听大臣们说来,到是不错。”
刘栩才说了句儿臣惶恐,武帝摆了摆手道:“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那些虚礼就不讲了,朕问你,刘檀在你府里这么久了,
你看他如何?”
破镜39
刘栩料不到他会问这个,一时不知他是何意,但揣测人的心思向来不是他的长处,想了想道:“哥哥文武全才,儿臣十分仰慕
。”
武帝嘿嘿笑了一声:“你如今也学会看眼色说话了,你只管说实话,朕想听听。”
刘栩低头想了一阵道:“四哥他,虽在困中,并无怨言,日夜所思,仍是家国天下,儿臣……儿臣是真心拜服。”
武帝不动声色地看他,刘栩心中不安,但面上却毫无破绽,这本是他心里的实话,也实在没什么好怕的,良久武帝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冤枉了他?削夺了他的太子之位,做得太过严苛?”
刘栩踌躇未答,武帝却不等他回话道:“他总是留在你府中,于礼制于法度都不合,现下有一桩大事,要你们兄弟二人合力才
行。”
“西番诸国的使臣按年例,下个月都要到京中来谨见,他们虽然是些蕞尔小国,可是却是牵制胡庭的重要力量,当年刘檀与应
沉碧颇费了功夫,才将这些小国游说成功,彼此形成纵连,胡庭背后有这么一伙人,这些年来与我朝作战才颇多顾忌,不然你
也不见得能立下这么多战功。所以,朕知道刘檀本事是有的,只可惜起心不良,非是朕容不得他啊。”
刘栩心中一凛,他也知道武帝说的西番诸国分开来看,个个国小力弱,但联合起来,彼此呼应,实力不可小觑,但当年他年纪
尚小,虽然知道在胡庭背后安这么一枚钉子,朝廷应该是下了大力气的,但却不知当年图谋此事的竟然便是刘檀与应沉碧,这
件事怎么看,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想到这里,对应沉碧那谋逆的大罪有些不解。
只听武帝说:“这些人年年来朝,每年都是刘檀与他们交与接纳,今年,朕要你和他一起来办这事,你和刘檀到西郊甘泉宫去
,让这些使臣都去甘泉宫,仪式与庆典都在那边,你是朕的钦差,代朕受来使朝拜,刘檀受你节制,你明白吗?”
刘栩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代天子接见来使,过去都是太子的事情,却落到自己的头上,武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刘栩抬头看
他父亲,皇帝却是瞅着满树盛开的芙蓉不再说话,半苍的头发竟然格外地扎眼,心里一热跪下道:“儿臣明白。”
武帝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道:“走罢。”
三日后果然便有旨意下来,刘檀册封为秀王,武帝将城西一所宅院赐给他作了王府,送走了传旨的太监,刘栩便向刘檀道贺。
刘檀笑了一笑道:“不如还是我先向六弟你道贺吧。”
刘栩眨了眨眼,道:“我有什么喜的。”
刘檀正在收拾一些东西,听了这话,盖上书箱盖走过来道:“代天子接见来使,虽然只是个形式,但陛下的意思是什么,我不
信你真的不知?”
刘栩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他,被他说了出来,索性装傻到底:“小弟愚笨,不过是奉旨行事,哥哥何出此言。”
刘檀脸上神气便有些诧异,片刻道:“虽然是奉旨行事,敢问六弟,朝上宣旨的时候,忠王那是什么脸色?”
刘栩一怔,随即大笑道:“三哥说,他牙疼。”
刘檀也是一笑,回去继续收拾东西。他在刘栩这里住了两三个月,东西不少,房间一片凌乱,书籍杂物四处都是,刘栩看了这
景象,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靠在门框上默不作声地瞧着刘檀忙碌,看他将几本书都放入箱内,又自架上取出个匣子来,拿出
那面风月宝鉴来,用绸布细心地擦拭一番,轻轻地放入匣子里,心里一股说不上的是怒气还是怨气翻腾起来。
他向来话多,这一不作声,屋里就清静了不少,刘檀忙乱了一阵,也觉得好似有些冷清,回头一看,刘栩两个眼睛直直地盯着
自己,目光竟然有些幽怨,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身边道:“这是怎么了?”
刘栩瞧着他,半晌笑了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有点儿舍不得哥哥你。”刘檀怔了怔,听他说话声儿低低的,靠在门边
,凭空添出分孤立无助的感觉来,放缓了声音道:“又不是不见了,下个月不是还要和你同去甘泉宫吗?六弟向来豪气干云,
几时添了这小儿女作派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刘栩突然走到他的书案边,拿起案上的镜匣子,打断他道:“说到豪气干云,我怎么也及不上哥哥的,哥哥
爱应沉碧爱到一面镜子也珍若拱壁,却又怎么能眼睁睁让他死在你面前?这份豪情,我怎么也及不上的。”
刘檀病好之后,脸色红润不少,听了这句话,顷刻间脸上那点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面上变得毫无表情,整个人就好似已经死
过去了一般,生气全无。
屋里一时间沉寂如死,两个人之间那种兄友弟恭的气氛就好像镜中花一般,此刻镜子破了,连同镜子里的花也碎成一地凋落的
花瓣,不成样子。
破镜40
良久,刘檀低垂着的眼皮轻轻地跳了一下,刘栩的心跟着他眼皮也是沉沉一跳,然后他听到刘檀轻声说:“是,我活着一天,
就会想他一天,甚至我死了,灵魂也仍然要想他。”他抬起眼睛:“我就是这样地想他,现在你明白了?除他之外,永无第二
个人会让我这样想他,但那又如何?我一点也不后悔我杀了他。”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除了脸色过分苍白外,都谈不上有什么异样的神情,他狠狠地看住刘栩:“我不后悔,从来没有后悔过。
哪怕我为此忍受无休止的痛苦和煎熬,我也不后悔。我就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走上前一步,脸离刘栩的脸不过数寸的距离,刘栩可以看到他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冰冷秀美的眼睛,柔软诱惑的嘴唇,他冷
冷地说:“我告诉过你,喜欢上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不是身死,便是心碎。如果你真的像你表现的那样迷恋我,你得好
好照顾你自己的心,别让它碎的时候痛得叫你难熬。不然就好好地珍惜你的小命,别再一次丢在我手上。”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刘檀,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也不是那个跟自己耳鬓厮磨的哥哥,更不是床上那个风情无限的情
人,此刻的刘檀看上去美丽而刻毒,强悍而又阴冷,刘栩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他简直就要认不出面前这个人了。
刘檀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收拾东西,将那面镜子细心地包好了,轻轻地放入箱子内,动作简直称得上是小心翼翼,仿佛是
什么一碰就碎的奇珍异宝,他神情专注,不再理睬刘栩,好像屋子里根本就没这么一个人存在。
刘栩呆站了半天,转身往外走,脚刚刚跨出门,听得刘檀在身后说:“当然,如果你即不怕心碎,也不怕送命,你仍然可以来
找我。”
刘栩晕乎乎地回头,刘檀站在灯下,修长和身影映在窗纸上:“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刘栩没有回答,呆了片刻,就消失在门外。
信王这一回是彻底懵了,他向来情场上呼风唤雨,从来没吃过亏,这些年他认识过的情人不知有多少,却没有谁能让他这样,
向往着,渴望着,却又仇恨着,害怕着。渴望与害怕像往两个方向拧的绳索,绞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么着没过几天,居然就形容清减起来,郦错回了一趟家乡,再来见他时不由吓了一跳,诧异道:“王爷,这是怎么了,瘦成
这付模样?”
信王光着脚坐在榻上,嘿嘿笑了笑,看到郦错,他倒像回过魂了:“补之,这一趟到是玩得痛快啊,看看,都胖了。小王这形
容清减,还不都是思念先生所致?”
他说着颇为幽怨地瞪了一眼郦错。
郦错噗地笑了一声:“王爷,不止是瘦了,连这种风流话儿也说得言不由衷了,学生去了几日,王爷连性子也转过来了,真是
奇事一桩。”
刘栩不料他到是目光如炬,伸手拍拍了榻边道:“过来坐下,有几件大事要和你商议一下。”一面说,一面将案头堆的几个卷
册拿给郦错看。
郦错不再说笑,打开来细看,刘栩看到他的侧脸,眉目秀挺,肤色白皙,原本是个风流俊俏的美少年,不知为何当初每看到他
便心猿意马把持不住,这时候反倒再也没了杂念,郦错专心看着手里的东西,刘栩仔细地打量着他,突然想如果那时候不是喜
欢上了刘檀,也许郦错早已经是自己的人了,想到刘檀,不由自主就是一阵心痛,伸手揽住郦错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头,郦
错一惊,但要跳起来,却被他牢牢抱住,只听他低低声道:“补之,别动,让我靠会。”
他的声音里没了调笑,却多出些委屈与软弱,这在刘栩身上那原本是从没有过的事,郦错心一软,也不知怎么的,就不再挣扎
,由着他揽紧了自己。
“补之,我很糟糕吗?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我?”刘栩着了魔一般喃喃地说着。这意料外的软弱将郦错的心一点点熔开,他
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不好,只是……”
“嗯?”刘栩侧过脸看着他。
郦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脸:“王爷,还是收收心吧,眼下有多少大事要做。”
刘栩头在他肩上蹭了蹭:“补之,你陪我去甘泉宫吧。”
郦错嗯了一声,扭脸看他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刘栩放开他,意兴阑珊地靠在软枕上道:“有一件你说的大事要办。”
刘檀封为秀王后,刘栩打发管事将府里素来侍候他的几个下人送过去,结果半天那几人又回来了,说秀王府里说谢信王的美意
,但府里的下人已经够用,使不了这么多的人,还是遣回来让信王用。
刘栩很是没趣,所以秀王开府后几个宗室王族都去登门拜访过了,就连忠王刘棋也是半真半假地去过了,刘栩却一直不肯去,
这么着拖了几天,叫他去甘泉行宫接见来朝诸使的圣旨就下来了,果然命秀王随行。
躲是躲不过的,早晚得见面,可是刘栩这时候恨不能变成乌龟,成天缩在壳里,虽然憋闷,至少心安。
破镜41
启程这日是个大晴天,当真是秋高气爽,天空一片明亮的蓝,缀着几缕轻云,空旷辽远,刘栩觉得心胸都为之一开,仿佛又回
到塞上一般,回京城这一年,此刻看了这天空,他到真是格外地想念起塞外那份苍凉起来。
他没有坐车,和几个亲兵一起骑马,行前去问秀王几时启程,那人去了半日,回来说秀王在南门外等着呢,刘栩嗯了一声,打
马扬鞭,一大群人马前呼后拥地往南门而来,过城门时,守将说秀王殿下才出城半个时辰,刘栩一夹马腹,往南而来,城南一
带,地势开阔,远处隐隐看到连绵起伏的燕山,他登上一处山岗,却见岗下有十来骑正候着,当先一人,玄色劲装,马上向刘
栩遥遥一揖,信王眼力极好,虽隔得远,那身形那举止,一眼便认出正是数日不见的刘檀。
不知怎的,眼眶一热,想也不想,打马直冲下了山岗,离着那人数尺远勒住了马,那马儿嘶鸣一声,半立了起来,跟着打了几
个转儿站住了,只见刘檀面带微笑,轻声道:“六弟,一向可好?”
许多日不见,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又像有很多话要说,又像一句也没有,在肚内折腾了半日,只好也笑了笑:“多谢四
哥记挂,倒是四哥这一向可好?”
刘檀含笑点头,刘栩的人马都跟着他冲下来,两队人马汇着一处,刘栩惊讶地发现,刘檀身边的人,竟然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