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扛到自己肩上后转过头,拿着空杯子的男人—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
从此之后,司马永远忘不了在桐原眼中,所看到的那种异样的神采。
第二章
走过有都知事公馆和瑞士大使馆的幽静住宅区,桐原回到位于松涛的桐原家。
好不容易挨到三月,天气却仍旧冷风刺骨。
早上从枯天寺的公寓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暖和,桐原打算回家拿几件比较薄的外套。不过,眼看天气又变了,桐原改变主意,心想还是放两件冬天外套比较安全。他慢慢走上波谷的斜坡。
一想到要回家,桐原的脚步就不禁变得沉重。
快到五月的现在,随着妻子弥生的肚子越来越明显,桐原在家中越发没有容身之所。
而且,请司马帮忙租屋之后,桐原比以前更不想回家。
加上他在不联络下不回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因此家里也没有准备他的食物。
知道女儿怀孕之后,英辅不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教桐原去应付筱田或轻视污辱他;反而经常神情愉快地谈笑,然而桐原只觉得恶心。
看着女儿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而喜不自胜的英辅,对待桐原就好像房客一样。
想起以前他叮咛自己要如何疼爱老婆的殷勤神态,桐原就能明显感受到其中的差别。
幸好因为国会改成联合内阁后,目前正值初次会期,筱田为了政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召唤他。
每次应付过筱田后,桐原总有几天情绪会相当不稳定。
刚开始他还自我安慰,反正自己又不是女人,即使身体被玩弄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事实已经比他想像中更严重地伤害到,自己身为男人的自尊和荣耀。
当那种觉得自己好像毫无尊严的低等生物般的自卑感作祟时,经常会严重得让桐原一发呆就好几个小时。
跟与司马相拥时的充实感,以及可以为此放弃一切的快乐相较,桐原不禁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无谓地浪费生命。
边想边走的桐原转过街角后,看到一辆车顶闪着红灯的白车停在家门前。
一看就知道是救护车。
大惑不解的桐原慢慢走近,从灯火通明的门口可以看到几名救护人员,正抬着担架出来。
该不会是一向血压低的岳父晕倒了吧?看到桐原靠近,其中一名救护人员立刻问道:
“你是家属吗?”
“呃……”
很难说现在还算不算家属,桐原暖昧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桐原先生?”
桐原支吾其词的回答让救护人员不耐地反问。
“……是啊……”
一旁听到两人问答、年纪明显较长的队员,走到桐原身边,用清楚的声音说:
“你太太有流产的危险,我们要立刻送她到医院,请你也一起过来。”
“……哦……”
把因太过突兀而还搞不清事态的桐原丢在一边,队员们继续迅速地处置。
队员们轻松地把蹲在门口的弥生抬上担架,经过桐原身边搬上救护车。
“桐原先生,请你快一点!”
“请你记得锁门;还有,把你太太的鞋子一起拿来。”
在队员的命令下,桐原只得先捡起弥生的女用拖鞋后把门锁好。
“快一点!”
等桐原坐上救护车后座后,车子立即发出警笛飞驰:面去。
“……请问,你说流产是……”
听着前面的队员用无线电联络医院,桐原向在妻子身边不知在进行什么作业的其他队员询问。
“听说她是从楼梯上跌下来,由下腹部激痛和出血判定,可能有流产的危险。”
“流产……?”
对这两个活生生的字没有任何反应的桐原,呆望着躺在一旁的弥生。
原本连妻子怀孕都不太相信的桐原,一时之间很难去接受流产的事实。
弥生似乎还保有意识,不过或许因为太痛的关系,只见她不时咬住下唇呻吟地忍痛。
她的脸色苍白,被冷汗弄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而覆盖在毛毯底下的身体,也因为大量出血而使整个救护车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桐原知道妻子正承受着激烈的痛楚。
但是,他还无法理解原因居然是流产所造成的。
“……这个……”
弥生把一直捏在手上的东西递给救护人员。
是妈妈手册和健保卡。
“我们会帮你保管妈妈手册和健保卡。”
听到救护人员逐字在耳边清楚地说完后,弥生才放心地点头。
“桐原先生,这个就交给你了。”
救护人员把妈妈手册和健保卡交给桐原,然后朝前面叫了一声。
“病人的呼吸非常急促,要不要帮她戴上氧气罩?”
“好吧,准备氧气筒。”
坐在前面指挥,看起来应该像队长的人又重复了一次指令。
“拜托你们……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在戴上氧气罩之前,弥生呼吸急促地低语。
“放心好了,我们现在正要把你送到急诊中心。”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弥生满眼泪痕地抓着救护人员的手再度哀求。
“你别担心,先戴上氧气罩呼吸会比较顺畅……”
救护人员边帮弥生戴上氧气罩,边把她的手拉下,回头转向桐原。
“桐原先生,请你握住你太太的手给她鼓励,相信她在精神上会比较轻松。”
自己的手真的能给妻子慰藉吗?桐原虽然狐疑还是握住了弥生的手。也不知道把伸手的对象当成了谁,弥生纤细的手掌也反握住桐原。
桐原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自己的安慰话会有多大效力,所以干脆保持沉默。然而,妻子灼热的手依旧紧握着桐原。
总是像小女孩般的妻子如此想保护一条小生命,对于弥生这种行为,枫原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弥生被送到附近一所有急救设备的大学附属医院,桐原只能在急诊室外面等待。
没有外来病患的院内一片灰暗,虽然应该开着暖气,但是坐久了也不免阵阵寒意上身。
英辅今晚好像出差去了。
要不然自己唯一的女儿发生这种事,早就第一个冲上救护车了。
要不然就是借出差的理由,不知道跟哪个爱人偷欢去了。
英辅没有手机,想找人也无从联络。不过,或许回到家里可以找看看,弥生有没有在电话旁边留下英辅的联络电话,桐原朦胧地想着。
等了几个小时之后,穿着蓝色手术衣、失去意识的弥生,终于被几个护士推了出来。
走在最后像是主治医师的男人发现桐原后走了过来。
“你是病人的丈夫吗?”
医师慎重地问。桐原点点头。
“请跟我来……我来说明你太太的病况……”
就好像连续剧里的情节一样,医师把桐原带到另一个房间。
外面又响起警笛,似乎又有救护车进来了。
医师请桐原坐下后,拿出病历表和超音波片开始解说。
“本来从楼梯上跌上来造成大量出血对母子来说,是非常危险的状况,但是幸好你太太撑过采了。”
“哦……”
医师继续拿出怀孕五个月的子宫断层扫描,放在桐原面前,那活生生的器官图像让桐原不禁退缩。
桐原不知道急救人员所说的流产和突发性流产有什么不同,只知道对弥生和孩子都是非常危险的状况。
医师所拿出的图像明显地呈现出子宫及胎儿的形状。
桐原这下可真的亲眼看到妻子偷情之下的成品。医生边指着子宫断层图边以胎盘等非常专业的术语解说着。
“幸好她的骨盘没有骨折或龟裂的现象,只要住院二、三个礼拜静养之后,没有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哦……”
为什么不干脆就这样让小孩流掉,然后妻子就可以回复成以往那个乖顺而闲静的女人……桐原想着这些不可能的事。
从弥生有了外遇开始,她对桐原就已经死了心,即使失去孩子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夫妻关系。
“回去之后就没问题吗……”
桐原无意识地重复医生的话。
“是啊!如果继续出血或腹部肿胀的话,就必须打点滴来抑制子宫收缩,要是就这样安定下来的话,就可以服药再看情况。对胎儿来说,能待在安全又自然的子宫里等待出生是最好不过的事。”
热心的医师为了让桐原了解状况说明得相当清楚。
“还有……”
医师突然降低声音说。
“这种事不好意思明说……”
“什么事?”
配合医师缩短距离的桐原不解地问。
“你太太的阴道内有一些外伤……”
“……啊?”
桐原无法立刻了解医生话中的含意,张大了嘴一脸呆相地回问。
“并不是怀孕中就得完全禁止性行为,但是为了不对母体造成负担,还是节制一点比较好……”
“哦……”
桐原还是茫然地望着医生的脸。
已经无法掌握事态的桐原听到医生这么说后,好像被人当头棒喝一般。
“像这次的情况,在进入绝对安定期的一、二个月之内,绝对禁止性行为……。而且,越接近分娩日,就算在一般状态下也有破水的危险……”
看到桐原的呆样,以为他还是搞不清状况的医生,再度拿起专业的图像说明起来。
但是,他接下来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桐原耳里。
这过度离谱的事实不但让桐原惊愕,也令他全身充满了厌恶感。
他知道妻子有了外遇后怀孕的事情。
不过,即使是从医生的口中听到,桐原还是难以相信妻子居然在怀孕之后,还跟情夫发生性行为。
“今天,你太太还是暂时待在恢复室,等明天再转到一般病房,待会儿请你去办好住院手续。你今天应该很累了,可以先回去休息。”
在医生的催促下,桐原随着护士准备去办理住院手续。
这段时间,桐原的脑子里充满着愤怒和憎恶,而身体却相反地满溢着冻结般的厌恶感。
为什么自己要替那个不贞的女人跑腿?
为什么先承认一个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之后,还得听妻子跟别的男人孕中性行为这种愚蠢至极的事?
跟那种男人维持关系的妻子固然愚蠢,但是那个会跟孕妇做爱的男人在桐原眼里,更是自我主义而令人鄙视。
与其让自己如此蒙羞,还不如弥生和她肚里的孩子就这样死掉算了……跟在护士身后的桐原,不停地重复这类似诅咒的怨语。
“您需要什么样的花?”
穿着印有店名标志围裙的女店员殷勤地询问。
“我也不知道,随便什么都可以吧……”
桐原真的觉得送什么花都无所谓。
“请问您是要送人的吗?”
桐原只说要五千块左右的花而没有其他条件,但店员却不厌其烦地继续询问。
“不是,是要去探望女性病人……”
已经说不出妻子这两个字的桐原不耐地回答。
“那我就帮您挑黄色色系的花好吗?”
也没正眼看店员所指的几种黄色花朵,桐原只随便地点了点头。
“好啊,就交给你了……”
其实,他的理性虽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感情上却无法释怀。
因为要去医院探病他才不得不来选花。
不喜欢那种被色彩缤纷的花草包围感觉的桐原,到外面等了约十分钟后,拿着花篮的店员走了出来。
“这种感觉怎么样?”
“很好。”
明明是一盆有着像鸟羽般可爱印象的花篮,桐原却不屑一顾似地点点头。
付了钱后,桐原一手拿着花篮,一手拿着装有妻子换洗衣物的提袋,向医院走去。
光是工作就搞得身心俱疲的现在,为什么还要来做这么消耗体力的事?而且,弥生也不会期待自己来临,不去探病应该也没关系吧……?
虽然,种种藉口在桐原脑中盘旋,但是在英辅出差的现在,家里也只有他能帮弥生送换洗衣物过去,就当作是尽尽人道吧!
桐原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极限。
其他同事就算家庭圆满,也必须为工作付出全力,但是在这一年里桐原除了工作之外,还为了私事双重消耗自己的精神。
而且,连治愈的时间也没有。
没有人体谅他。
有好几次他想干脆放弃算了,但是回顾自己这几年辛辛苦苦累积的小成就,然后想起其他受到挫折而自杀或离职的同事,他就不想让自己变成一只不战而败的落水狗。一直支撑桐原到现在的骄傲,正发出难以招架的哀鸣声。
想起以往付出的代价,他就觉得要放弃一切的想法实在太愚蠢了。
反正也不会再坏、再堕落了……桐原激励着快要萎靡的自己向医院走去。
从医院的服务台问到妻子房号的桐原坐进电梯。
进入妇产科大楼后,不愧是大学附属医院,不像弥生以前去过的妇产科寒酸的感觉,到处都充满了可爱的装饰品,连护士的制服都统一为粉红色的。
在跟护理站确认过弥生的房号后,桐原走向最靠里面的病房。
走近病房,正好遇上推着医疗车准备出来的护士。
待要进去,却听到里面传来英辅的话声。
今天凌晨回到家里的桐原,在午夜两点打电话给身在饭店的英辅,当时他虽然说为了开会无法在今天回来,但是看样子他是把预定提前了。
岳父嘹亮如洪钟的话声,连站在外面的桐原都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凌晨晃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虽然知道你暂时没事,还是让我担心得一夜都睡不着。”
从岳父充满朝气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担心的情绪。
刚才听护士说手术后恢复情况良好,或许是因为这样而宽心吧?
“我没事了,爸。我从楼梯上跌下来出血的时候,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
弥生沉着的声音应答着。
看来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
“怎么?救护车不是晃司叫来的吗?”
“他是救护车到的时候刚好回来。”
弥生的声音里充满前所未有的冷漠,桐原不禁呆站在当场。
桐原虽然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跟其他男人偷情的弥生感到生气,但是听到她话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辛辣,桐原不禁迷惑了。
自己既不像英辅在外面有着一票情妇,会晚回家也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连花天酒地都不曾有过,下班之后就乖乖回家的自己,为什么会被妻子如此怨恨?
他无法相信里面那个口出恶言的女人,就是自己那曾经温柔的小妻子。
“不过……没事就好了。晃司怎么到现在还没来?我记得他说今天要早点下班帮你带换洗衣物过来……”
明知道自己女儿腹中怀的不是桐原的儿子,英辅在她面前还能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换洗衣物拿不拿来都无所谓,只要爸爸在就好了。我不想看到他,相信他也跟我一样吧……。老实说我巴不得现在就跟他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