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以剥裂的水泥和黑色不锈钢做装潢素材吧,整间店里的感觉非常干燥。
环顾室内,司马立刻就找到交叠长腿坐在吧台上的大学恶友。
他本来就是个醒目的男人。
不但高大,五官还极似混血儿,发色和瞳色都属浅色系。
而且,他品味极好的穿着,经常被误认为从事时装业。
司马也知道自己的长相突出,但是在那种工作环境,太出色的外表只会遭同僚或上司嫉妒而已。
事实上,司马刚进财政部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个理由,而得罪了其他同事前辈。
所以,他在工作上服装都尽量选择朴素色调。
不过,恶友华丽的容貌与打扮,却似乎可以为他自己就职的外交部加分。
矮也就算了,要是又是眼镜又是灰色西装的话,日本人永远也摆脱不了东方猿猴的形象……这是恶友经常抱持的论点。
虽然有点种族偏见,但是去除只要磨练就能逐渐进步的外交手腕,有天生吸引人目光的美貌也是另一种才能。
“久等了。”
司马走到男人身边招呼一声。男人微笑着转过头来。
眼角有点下垂的迷人五官、随时充满自信的笑容、优雅的唇形,跟司马不相上下的颀长身材。
的确,就如男人所说,即使混身他国的外交官中,自己仍旧是最醒目的焦点。
“我可等了很久呢!”
有贺枯介歪了一下唇角,恶作剧似地指指自己已经空了的酒杯。
他跟司马一样三十二岁,同样毕业于东大法学系,在大学时代两人就是互相竞争的对手。
在考上国家公务员甲等考试之后,司马理所当然以为有贺会跟自己一样,分发到财政部。
但是,听到有贺要到同样位于霞关,却是不同单位的外交部后,司马觉得安心的同时,似乎又有点失望。
从学生时代开始,有贺就没有隐藏过对司马的竞争心,司马自己也清楚意识到有贺的存在。从成绩、发型、服装的搭配,甚至连女友的品质,都是大学时代两人竞争的重点。
跟无论做什么都表现突出的司马比起来,有贺显得各项都很平均而且优异。
对于彼此所没有的特质,他们不但羡慕而且牵制,然后相互夸耀自己所拥有的专长。
当然,出了社会之后,这种关系仍旧持续着,司马甚至自负地想:能跟有贺一较长短的人舍我其谁?
不过,幸好两人就职的单位不同,所以这十年来只是偶尔见面喝喝酒而已。
“不好意思。”
司马把西装挂在一旁的不锈钢挂钩上,跟吧台要了一杯酒后,随手拿起有贺下酒的巧克力放进嘴里。
“你好像还是很忙?”
“你也差不多吧!”
看着有贺愉快地眯起眼睛,司马简短地回答。
上个星期司马找有贺喝酒的时候,由于他正忙着D国首相来访之事,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
“那个包里是什么?该不会是给女人的礼物吧?你真够勤快。”
司马拉过小菜的菜单时看到有贺放在一旁、绑着蝴蝶结的大包里,不禁揶揄。
他们在大学时代虽然在交女友方面互相竞争,但在数量上司马是远远不及有贺。
只要对方是异性,不管是小学生或老人家,有贺一定满脸笑容。跟对没兴趣的人绝不花费功夫的司马比起来,两人在对待女人的基本态度上就有很大的差异。
有贺是个就像日常招呼一样频于跟女性说话,把让女性满足当作是自己与生俱来使命的男人。
在盛行裙带关系的外交部就职,有贺虽然娶了一个有力政治家的女儿,平日对妻子也相当周到,但是私底下仍不放弃时时猎艳。
“不是,那是我女儿想要的米菲玩偶,她明天就满两岁了。”
一副绅士状的男人难得出现宠溺的神情,有贺愉快地轻抚包里上的蝴蝶结。
“米菲是什么?”
面对司马的问题,有贺从鼻子里哼了两声。
只要发觉司马有不知道的事情就会像小孩一样高兴,是这个男人怪异的嗜好。
“就是嘴巴是一个X的兔子,你应该在一些图画书里看过啊!”
看到男人在嘴前用手指做了一个X状,司马这才想起在买给克弘的图画书中,好像看过类似的动物。
“我们家的克弘也很喜欢。”
“你们最近有见面吗?”
听过司马抱怨因为离婚纠纷,而无法经常与儿子见面之事的有贺挑着眉问。
“一个月一次,十点在东京车站接人,五点送回。”
司马想起最近见面觉得越来越大,也渐渐饶舌起来的克弘,幼小却清秀的脸庞。
小孩子比想像中更能敏感察觉大人间说话的气氛,以及自己所处的状况。
儿子应该知道双亲不和的事。
司马虽然不想隐瞒与妻子分手的事实,但是想到家庭不和对孩子造成的影响,他就有点后悔即使辛苦也该努力维持表面假象。
一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每次见到克弘都让我不想放手,每次见到他都让我深深感觉他是唯一继承自己血脉的人。没想到孩子竟然那么可爱……”
“振作一点吧!看你这么沮丧的样子,连我都开始难过起来。”
有贺难得的安慰。
“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婚?”
“再婚?”
司马不由得反问回去。
有贺难得会问自己这类私人问题。
有贺虽然是个喜欢谈天说笑的家伙,但绝不是一个会多管闲事的男人。
“干嘛?你想照顾我吗?”
司马故意调侃,有贺果然配合地逗趣地回答:
“你要是开口求我的话……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两手托住颚下、有着华丽容貌的男人,给了司马一个秋波。
“但是,看来应该不用我出马了吧?”
有贺喝了一口酒后,揶揄地瞄了司马的脸一下。
“你最近的男性魅力增加了不少,一定又吸了哪个女人的精气吧?”
说啊!有贺推推司马的手臂。
“什么精气?我又不是吸血鬼。”
“白天还能出没的你比吸血鬼还难搞呢!像你这种男人白天也应该睡在棺材里。”
有贺不留情的批评让司马耸了耸肩。
“对方是什么样的女人?我想依你的品味应该不会是太差的等级吧?好歹也让我拜见一次。”
“你在胡说什么?要是让你看到的话还轮得到我吗?”
“只要是好女人就应该被每个男人所爱,才能散发出她最美好的光辉。如果能被我抢走的话,就表示你的魅力不足,自己要检讨。”
“真是谬论。”
司马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贺伸手搭在司马肩上。
“那你是承认有女人罗?”
“没有。”
司马咬着巧克力装傻。
他的确是没有女人,并没有说谎。
跟妻子离婚之后,懒得再跟女人扯上关系的司马,并没有特定的交往对象。
女人不但花钱又浪费时间,在工作上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司马,实在没有也不想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
唯一维持关系的,就是连司马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桐原。
司马一个星期会有两天待在桐原的房间里,有时会发生关系,有时就只是一起吃吃饭。
司马没有事先确认的习惯,所以有时过去的时候房里并没有人。
而桐原就像当初租房间的预定一样,一周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枯天寺的秘密住所。
幸好财政部的工作经常忙到不是要住在部里,就是隔天才能回家;所以,桐原怀了别人孩子的老婆和罗唆的岳父,并没有对他的不归发出怨言。
是入赘家族这种毫不关心的态度让他安心,或者更难受吧,最近的桐原比刚租屋的时候,还要频繁地住在那里。
待在那单调的房间半年之后,司马的私人物品越堆越多。
因为桐原有洁癖以及不善整理家务,所以家居方面的整顿,都由司马一手包办。
挂上防雨檐的是司马,把一点色彩也没有的日光灯换成黄色灯泡的也是司马。
配合榻榻米的颜色所买的日本纸夜灯、白木制的摺叠式小桌,还有小电视,也都是司马准备的。司马每次去,桐原总是呆坐在播着新闻的电视机前面,根本也没看。
他会抱这样的桐原,除了轻蔑和怜悯之外,一无所有。
所以,就像有贺说的,什么被爱或爱人,根本毫无关系。
“是吗?”
看司马不起劲的模样,有贺就知道再追问下去也没用。
但是,还没完全放弃的他,眼神里还是闪着一抹狡诘光芒。
“你别小看我的情报网哟!”
听有贺这么一说,司马这才想起来,桐原得了无精症也是从这个男人嘴里听来的。
因为,有贺和桐原的妻于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所以才得知情报。
而且,有贺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轻松气质,本来就很容易让人脱口说出秘密。
而精于计算且聪明过人的他,却能让对方毫无警觉自己已经泄漏了重大秘密。
有贺说的没错,他手上所拥有的情报量恐怕是司马估算不出来的。
这个男人真是不容小觑。司马微笑地想。
“我哪敢小看?以后如果有什么趣事的话,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我的情报很贵哦!”
有贺应了一声之后,又露出那惯见的愉快笑容。
过了八月中旬,平常气氛就相当紧迫的主计处内,更是因为大型间接税的导人计算而忙得杀气腾腾。
桐原也埋首在一堆高如小山的资料中,把消费税设定在百分之五的数字输人电脑。
再加上农林水利局仍旧不停地展开电话攻势,桐原已经忙到神经都快不正常了。
“桐原、外线三号。”
才刚放下话筒,坐在斜对面同样杀气腾腾的主查前辈又叫了一声,桐原伸手按下三号键。
“喂、我是桐原……”
桐原反射性地说完后,却听到话筒另一端,传来一个有点犹豫的陌生中年女子的声音。
桐原还以为自己是不是按错外线号码了。不过,对方接下来立刻问了句是晃司先生吗?
“我是……”
“我是柴田……”
“……啊?”
一下子想不起来柴田是谁的桐原,心想是不是来拉保险的。
“不好意思耽误你工作时间。弥生的……也就是晃司先生你的孩子刚才已经出生了。是一个很有精神的女儿。因为刚刚才生下来,所以我想先通知你一声……”
女人在电话线上满心喜悦地说着。
弥生、孩子、生产……桐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名词的连接。后来才想起柴田原来是代替丧母的弥生照顾她,在住院其间一直陪着弥生的姑姑。
“那孩子真是太可爱了,体重有二千九百公克。长得跟弥生很像,非常可爱……”
女人就像自己生产似地高兴。
“我想你现在一定很想看孩子,不过还是请你忍耐到下班……。”
非常有人情味的姑姑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似地,但是听在桐原耳里只觉得不可思议。
桐原从来没有想过要看弥生产下的孩子。
那孩子除了户口上的连结之外,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桐原根本不想抱也不想看。
而且,接到这种电话,就暗示桐原在近期之内,似乎不得不到妇产科去报到。
“是吗?已经生下来了?谢谢您的通知。”
桐原配合着柴田兴奋的语气故作明朗状地回答。
“是啊……今天要加班不能过去。明天,我可能会跟岳父……”
被问到什么时候过去的桐原,随便应付完之后,立即挂上电话。隔壁虽然忙碌仍不忘竖起耳朵的前辈主查,拍拍桐原的肩膀并跟他握手。
“孩子生啦?恭喜你。”
“是女孩子吗?一定很可爱哦!”
众人异口同声地贺喜,桐原还被催促去向主计官报告。
边走向主计官办公室,桐原知道恐怖的现实终于成型地摆在自己面前。
明知自己得了无精症的岳父,即使知道女儿怀了别人的孩子也不闻不问。
在获知得了无精症后,桐原一度面临与岳父摊牌的命运,但是在被当作男色家筱田雄一郎的祭品之后,才勉强保住在桐原家的女婿地位。
而妻子经过那次流产危机之后,也对桐原漠不关心。
桐原可以大概察觉,妻子和孩子父亲之间的关系将持续下去。
他也想过都已经被丈夫知道还想继续偷情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是,桐原没有力气去玩什么抓奸在床的游戏。
不但对妻子,他连对生活的热诚也已消失殆尽。
他完全不知道妻子的近况。
老实说,他连预产期也没听说。
他觉得自己在家中好像变成了一个没有意识的存在。
“对不起,主计官,有些私事要……”
桐原走到上司的桌前报告女儿出生的事。
表情严肃的上司在听到孩子出生后,也不能免俗地满脸笑容道贺。
桐原低头致谢,心中却充满了被现实抛弃的孤独和疏离感。
桐原女儿出生的消息在他进办公室报告时,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农林水产办公室,不断有主计处的人来向他道贺。
在要求握手、拍肩膀的人群中,桐原看到在房间另一端,跟一个指着自己不知在说什么的男人一起的司马正看着自己。
只有他知道,满脸堆笑低头向众人致谢的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每次听到蝉的叫声,都会让他想起故乡长冈的夏日。
那拔高的天际,整片乱积云堆叠的青空。
小时候的桐原总是跟在拿着捕虫网的哥哥身后听着蝉鸣。
从家里骑脚踏车的话,不到十分钟就能到达可以抓得到独角仙或锹形虫的寺庙。
体格健壮的哥哥在桐原的玩伴中是抓虫高手。
现在的他虽然在当地的食品公司上班,但是小时候可是附近的孩子王。
桐原总是带着艳羡和尊敬的眼神跟在哥哥身后。
然而,曾几何时,自己居然开始用高级官僚特有的优越感及轻蔑态度,来看待只是个地方小上班族的哥哥……。桐原在医院的停车场关上车门,被八月的骄阳晒到眯起眼睛想着。
有三个孩子以及为房屋贷款而烦恼的哥哥,前一阵子在桐原心里还是个极无聊的存在;但是,现在看到他拥有一个温暖的家,那却是自己永远可望不可及的世界。
没想到一个错误的选择,竟然使自己距离幸福的蓝图越来越谣远。
同乘一辆车过来的岳父英辅,一早就为了自己第一个孙子的诞生而心不在焉,迫不及待要往医院出发。
桐原边锁车门边目送着岳父的背影,突然把视线转向停车场一角。
邻家的水泥墙后有一株蝉应该很喜欢栖息的树。
在来东京之前,桐原没想到这里也会有这么壮观的大树。
盛夏虽然早巳过去,但是恼人的蝉声仍旧不停嘶鸣。
随着蝉鸣声忆起的不只是捕虫的回忆。
还有赤脚踩在水泥地的冰凉永蝇在小水洼上画下的圆形轨迹、朋友刚拔掉乳牙的嘴角、亲呢地叫着自己的声音、为了抄近路而勉强跨越的栏杆、冰棒香甜的滋味……。
这些画面最近都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桐原梦里。
或许是自己渴望着回到过去吧?
如果可以的话,也许他真的想回到那段能做自己主人的时光。
“晃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