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稀稀疏疏的杂草,断断续续地猜想着,主子的心思。
后来,伤口愈合了些,他就挣扎着爬起来,帮管马厩的老季做些杂务。即使还在因为化雪露霸道的药性,而四肢绵绵的使不上
力气。
叶紫是府里家生的奴隶,从小在奴隶堆里长大,被主子们使唤,因此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现在主子把他扔在这
里不闻不问了,他就是老季手下一个普通的奴隶。
当然管马厩的老季,也是府里的奴隶。没有人想起他原名叫什么,在叶紫所有的印象里,也只是管马厩的奴隶老季。
老季是个很好的人,这从叶紫初来的那一天,他战战兢兢地向浣衣要床被子就可以看出老季的好心肠。但是老季也是个很认真
固执的人,对自己的分内事情一丝不苟,也用这样的标准苛求着叶紫。
如果马厩打扫得不够干净,或者哪匹马身上仍有泥土的痕迹,老季手里的马鞭,就会毫不犹豫地抽过来。最初的时候,叶紫老
是挨老季的鞭子。虽然抽的不重,但总让他心里生出些愧疚来。
他也是认真执着的个性,做一件事如果做得不好,便总是在心里责难自己。虽然有受伤而行动不便的原因,叶紫也不想拿这个
作为借口。
郑雷就为这个笑过他好几回。
你呀,这叫做自虐~
第一次知道叶紫身上新添的鞭痕的由来时,郑雷一边啃着他的锁骨,一边笑着做出结论。
但是,是因为我没有做好......
所以才说你自虐啊,被人抽鞭子都不还手还只责怪自己不好,只不过为一点不足道的小事。
但是主子也常常是这样......
主子是主子,主子即使没任何理由的打你,你也不能还手。主子的命令要无条件服从,这是为奴隶的规矩嘛。比如主子让我来
上你,我就得把新婚的妻子晾在床上,来和你做这种劳什子的事。
......
你想说抱歉吗??不用了啦我是宽宏大量的人......哎呀,你竟敢咬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今晚你不甭想睡了......
在奉了主子的命令而来的几个汉子中,郑雷是最多话的一个,也是和叶紫相处得最好的一个。有时候叶紫不是很舒服,他也不
会勉强。对他而言,这些不过是主子交待的任务,适时的偷懒一下,只要不被发现也没有关系。
所以郑雷的意见,叶紫也会给予认真的考虑。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慢慢地老季也把叶紫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因为他的聪慧,也因为他的勤勉。
或许这样也是挺好的。
某天凌晨,叶紫睁开眼睛看着外边沉沉的天色,想这样平静的日子,不知还能有几天。
心里总是有一份隐忧,他知道主子不会那么凑巧地把他给遗忘了。如果主子已经遗忘,锦河早就过来探望了。自幼一起长大的
情分,锦河是不会忘记的。
所以当一个多月之后,叶紫被浣衣通知要随王爷一起上京时,他的反应很平静很平静,就如秋日的湖面,没有一丝的波纹。
5
雍王上京,表面上是例行的朝贡。
老王爷过世至今已有八年,接替其位的独子敬铭在这八年里却从没上过京师。朝廷的不满在一年年的积蓄,近些年又传出雍王
试图篡位的谣言,在这样的情况下,敬铭不得不亲自,上京请罪。
至于为什么要带上叶紫同行,他也给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因为不放心吗?不是,叶紫的性子他了解,是没有胆子做出违逆主子的事情的。要不然,在允州之败后,他大可以带着部属投
奔了敌军。
只是直觉地要带上他,这样而已。
所以他没有交代任何理由,只叫浣衣去传达命令。
但是当叶紫一脸平静或者说漠然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心中的怒火不由熊熊燃起。
他看过他温柔的样子,娇羞的样子,愤怒的样子,害怕着哭泣的样子,却第一次面对他漠然的样子。
要撕毁这张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小小的奴隶,怎么可以对主子做出这样的表情?
更何况还是个犯了错的奴隶!
敬铭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像平常冷静的自己,便沉默着,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一沉默,旁人便也不敢说话,只是手脚麻利而又小心翼翼地地忙碌着。
空气一下子沉闷起来。
叶紫也感到了气氛的异样,他暗自想了想,却没有发现可能导致这样沉闷的气氛的任何因素。在刚刚过去的一刻钟前,这儿还
是很热闹的。府里的不少人,是第一次上京,对都城有着一种兴奋的向往,言语之间,便不由地把这一种兴奋流露出来。
所以这一次的出行,比往常要热闹得多。
就连郑雷,一边抱怨着不能和新婚的妻子同行,另一边也不掩兴奋的神色。
故而,叶紫也被感染着有了不错的心情,和他说几句玩笑话。
你那位妻子,是不是国色天香啊?让你一直念念不忘,随时挂在嘴边......
当然,沁儿可是绣娘里最出色的一个。
原来是绣娘而已,听你的口气,还以为是府里的歌姬呢~
你......郑雷的脸色寒了寒,不要把我的沁儿和那些人尽可夫的女子相比。
那些歌姬人尽可夫?
叶紫有些惊讶,郑雷竟然有着这样的观点。
非常传统的贞节观念,只有主子们才会在意的贞节。作为奴隶,主子肯给一个女子来结成夫妇,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如果这
个女子,还曾是府里受过良好教养的歌姬,那就更不得了了。
府里的那些侍卫,就以能得到歌姬的亲睐为荣。
同样是侍卫的郑雷,居然会有这样的看法?
他沉默着,望向郑雷的视线中有了一点探究的意味。
郑雷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忙结巴着解释:叶子你可不要想歪掉,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沁儿是绣娘,所以和歌姬们自然不能
比的。我没说歌姬什么,真的。也没说你......
......没说你人尽可夫。
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郑雷后悔得想剪掉自己的舌头。
他进雍王府的时间不长,不是这里家生的奴隶,确实有很多事情看不惯,但是他很清楚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比如被府里的那一
批奴隶们习以为常的淫乱。
我知道,不用解释了。叶紫看着郑雷窘迫的样子,轻笑着转移了话题,你一直说新婚新婚的,你到底什么时候娶得她?
啊?哦,今年五月份。郑雷挠挠头,似乎有些羞涩。
五月份啊,那不是有那大半年了,这还叫新婚来着?
可是没有几天在一起啊,身子还没摸熟呢。
这样啊~叶紫笑笑。
当然!说起妻子,他总是一副骄傲的神色。
于是叶紫在心里小声加了一句,真羡慕你。
他想起浣衣,独自喜欢了好些年的浣衣。那时还和锦河说,等浣衣长大了,要去求主子许配给自己。当初那个天真稚气的少年
,根本没想到过,一切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有点苦涩的微笑。
这时候正逢浣衣,锦河陪着王爷从府里出来,他看到后连忙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来。
然后王爷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什么话都没说的忽然沉了下来。
叶紫也不好说什么。
他不知道原因,而且以自己现在的处境,也没资格去说什么。
感觉手腕有些刺痛,他低头,看见铁链的边角渗出一些暗红的血迹。郑雷也看见了,撕下一块衣角想给他垫在铁铐的内圈,用
眼神询问着;痛不痛?
镣铐是今早新上的,很轻易地磨破了手腕脚稞的皮肤。
叶紫想给他一个笑容来表示自己没什么事,王爷那边忽下的命令清楚地传来,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郑雷显然也愣了,望向自己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王爷刚给手下的命令是,把那贱人的衣服剥了。他口中的贱人,在眼下准备出发的一群人中,显然是指叶紫。
听到这样的命令,不要说被指为贱人的叶紫本人,几乎所有人都呆在了当场。
正在向侍卫们吩咐职责的锦河,话里明显地顿了一下;而正被侍女藕儿扶着跨上马车的浣衣,也停了下来。
现在这个天气?这个场合?
树上的积雪还未化去,在这样的严冬,单衣都会得风寒的;还有这是在王府门口,等会就经过繁华的街道......
浣衣皱了皱眉,却仍然吩咐藕儿扶自己上马车。坐在车里,偏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叶紫一寸一寸寒下去的脸色,她用洁白的贝齿
咬着下唇,一伸手放下了车厢前的布帘。
6
雍王的封邑并不那么富饶,从地势上看是山多耕地少,按照当地的俗谚则是七分山二分水一分地,饿不死也饱不了。一般平民
的生活相当艰辛。
雍城也是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通向外边,易守难攻的地形,倒也十分有利于军事。
早晨出发的一行人,出城后沿着驿道而行,到傍晚已处于人烟稀少的群山之中。等到雍王吩咐在溪水边扎营休息之时,天色已
暗。
在林中看落日,和城里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夕阳在树梢停留许久许久,却忽然在你在不经意间变红,膨胀。围绕着落日的红云,则慢慢地被染成紫色,灰紫,以至暗灰。
然后暮色从四周的林中升起,迅速地弥漫开来。
之后众鸟归林,视野范围内的万物开始模糊......
叶紫觉得眼睛有些酸痛,可能是看得过于入神的缘故。从早上到现在,恍恍惚惚地过去了,一切事情,都快得让他来不及思考
。
或者说,是不想去思考......
直到现在众人皆忙碌,唯己独悠闲地时刻,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下沉,白天的事情,才一点一点地回上脑海......
他想起早晨令人惊愕的难堪,没有人敢对王爷的命令说个不字,哪怕这个命令是如此的不合情理。所以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对着那两个奉了王爷的命令而笑得整张脸都歪曲了的家伙。
不劳两位了,我自己动手。
外袍,夹袄,里衣,一件一件,毫不犹豫。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犹豫又能顶什么用处?除了横生枝节而已。
叶紫可以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那两道目光,冰冷的那道是王爷的,尖锐的则来自于锦河。
若自己犹豫一下,锦河会不会兴起有冒犯主子的念头?
他不能想也不敢赌,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这一切快点尘埃落定,快得让锦河来不及生出那样的念头。
冒犯主子的代价,谁也承受不起。
于是叶紫看到王爷笑了,冰冷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的温度。
你们两个,拖上他,骑马出去,到城外三里的那条河边等着。
王爷终究还是要顾上王府的面子的,听到这样的命令的叶紫,暗自舒了口气。
铁铐被卸下,换上了一指粗的麻绳,把双手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接了命令的两人,一个拿了王府的开道令旗,一个则把绑着叶
紫手腕的绳子的另一头绕了几圈在绑在自己的腰上,策马而去。
王府的马,都是久经训练的良驹,叶紫清楚想跟在马后奔跑绝对是痴心妄想,也就没有反抗地任由其拖着走了。刚开始,路面
的石子磕到还会感觉到疼痛,后来则渐渐麻木了。
模糊的街景在身边不停地闪过,他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经过了那么久,足足有两个月了吧,战争过后的那种疲惫,才第一
次袭上身来。
喂,叶子哥哥,不要老闷在屋子里啊~
啊,是小衣啊,有什么事吗?
找你去玩哪~~叶子哥哥我们放风筝去吧,李大爷帮我做了个很漂亮的,叶子哥哥陪我去好不好??
可是,夫子吩咐的功课......
回来再写好了啊,去嘛去嘛,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呢~~
你们两个,又想偷跑出去啊?!
啊,是锦河哥哥啊,米有啦......浣衣很乖的......
嗯,锦河不关小衣的事,是我......哎呀,小衣你别拉着我跑......
干吗不跑啊~~锦河哥哥那么凶,叶子哥哥真是大笨蛋!!!
......
模模糊糊地,可以感觉到有人在试探他的呼吸。然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没事,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是已经醒来了,叶紫在心里想着,却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耳边有水声传入,看来是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冬日的阳光浅浅地铺在身上,并没有多少的暖意,在北风的呼啸声中他反而感到了刺骨的寒冷,这寒意,甚至压过了身
上伤口传来的疼痛。
很冷吗?有人在笑,笑声里充满不怀好意的因子。
他睁开眼,淡漠地看过去,什么也没有表示。首先跃入视野的是那两匹骏马,骏马背后是漂浮着冰棱的河。河边的草,全然枯
黄。
要不和兄弟们乐乐,反正主子们的马车,起码还要过一个时辰才到。说话的是比较壮硕的汉子。
陈哥,这不好吧,万一......看上去瘦小一点的那位试图阻止。
没什么万一,你以为他还能翻身啊?主子留着他的命,不过是不想他死的太痛快。慢慢折磨死才解气~
慢慢折磨死吗?
叶紫的唇边浮现一丝隐然的笑意。眼前这两人,终究不是以前的那一批,根本就不了解主子的性格。他是猜不透主子留下自己
的用意,不过,有一点可以明了,主子不会做没有用处的事情,比如折磨一个奴隶,是不用他亲自出面和费心的。
不过笑意很快就隐没在眼底,当初被挑出来训练的那一批人,一个个入了军营,又一个个战死在沙场,如今剩下的,只有锦河
,浣衣,和自己。
喂,你表个态,是不是陪兄弟们玩玩?反正你也和不少人睡过,不用装什么三贞九烈......壮硕汉子为了打消身边之
人的疑虑,便粗声粗气地问着叶紫的意见,话里还不忘捎上讽刺。
......随便你们。他微微别过头,把目光转向天际。
阳光刺目。
原来自己也可以做到这样的冷静......
在暮色中回忆起白日种种的叶紫,靠着树干轻叹了口气。
王爷吩咐宿营之后,那两个汉子便解开叶紫手腕上的绳索,却把脚镣的另一头,扣在靠近溪水的枯树上。叶紫没有爬到溪边去
喝水,尽管整整一日都滴水未进。他走不动也爬不动了,被砂石磨出的遍体伤痕,虽然不深,却不屈不饶地痛着。
所以他只是靠着枯树的树身,静静地看着太阳落山。
倒也可算得上闲暇。
在领兵的日子里,叶紫记得曾无数次地吩咐在林中宿营。现在却恍然发现,从来没有好好地欣赏过林中落日的佳景。那
时候总觉得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性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故而也就没有心境。
那时绝对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狼狈的今日,得以欣赏。
别乱想了。
郑雷不知何时到了身畔。他手里拿着一条藏青色的袍子,没头没脑地抛在叶紫身上。
袍子把叶紫整个脑袋都裹进去了,眼前一下子全然黑暗。
叶紫伸手把长袍的衣角拉下,棉布底下软软的,是厚实的棉花。
沁儿连夜赶出来给我的,还没穿过呢,便宜你这家伙了。面对叶紫探寻的目光,郑雷没好气地解释着。
于是叶紫仔细看了看,确实是簇新的,针脚细密,看得出缝制者上好的女红。
她是个很好的绣娘。由衷地赞扬。
废话,这还用你说?
叶紫笑笑,没有再开口。
郑雷盯着他看了半响,忽然说道,如果你真想不开,走吧。
呃?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
我是说,郑雷的语气很认真,离开这儿,我可以带你逃,一起。
你们两个不要命了,是吧?
锦河的声音恰时插了进来。
叶紫回头,看见锦河,这个幼时好友,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郑雷不懂,叶紫你总该知道轻重吧?逃跑的事情,以后不准在提起。
......我知道分寸的,锦河。
那就好,锦河的语气缓了缓,叶子你也不要钻牛角尖,主子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