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主子来讲,这样考虑才是正常的行为。而不是像如今的雍王那样,不动神色又层层铺设地要把叶紫留下来。
清商再次出现在叶紫面前时,夜色已开始在城中弥漫。叶紫没有问他来迟的原因,便跟着他潜出了沈府。他没有把去见浣衣的
事告诉沈御史,哪怕心底已开始认同沈御史作为父亲的身份。
浣衣,在他的生命里终究是一个不一般的存在。
可是浣衣的迟迟不到,不得不让他担忧出什么变故。叶紫和清商站在翔凤城外护城河畔的官道上等了许久,等到最后一丝霞光
都隐没在山边还是没有看到浣衣的身影。
叶紫开始感到焦躁。
这么多年,哪怕相互敌视的时候,浣衣也从来没有食言过。只要她答应的事情,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做到。这一次,是浣衣
主动邀自己出来,何以迟迟不见人影?
除非,出了什么大事。
叶紫压下心底的焦虑,耐心地询问清商浣衣找他那天的情形,仔细分析了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妥之事。但是,不详的预感还是
在心底坏绕不去,让他坐立不安。
清商看着便也有些急了,浣衣小姐当初约好了是日落之前,到现在还不到确实不合常理。
“我回去城中看一下浣衣小姐是否被一些琐事耽搁了。
他想了片刻,对叶紫说道。叶紫默默点头,他知道现在只能这样拜托清商了。
于是清商从袖中摸出两个六角形的银镖递给叶紫。“拿着,有个万一的话……”
叶紫接过来看了一眼,镖上并没有淬毒,便笑道:“城门已经关了,晚上官道上一般不会有人,我这边你可以放心。”
清商还是嘱咐了几句,才施展轻功赶回城中。叶紫就在路边找了棵大树靠着,试图慢慢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夏日夜晚的闷热似
乎也影响了他的情绪,让他怎么都无法做到心凉如水。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叶紫估摸着按清商的轻功,此时差不多也该到了位于翔凤城东的雍王府。他一边想一边便抬头向东北角望去,映入眼中的却是
月色下永安门高耸的城墙。
叶紫啊叶紫,你真是傻了……
在城外怎么看得到王府呢?
他自嘲一般笑着摇头,笑自己曾经的缜密心思,在如今已不知不觉消失殆尽。
但是笑容刚刚展开便凝固在脸上了,一寸寸地,转化成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脊梁,双手的指甲陷进掌心。。
因为现在呈现在叶紫眼前的,已不是安静沉睡的高墙了。翔凤城的东北角,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那儿除了亲王就是朝廷重臣的府邸,是哪一家呢?又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皇城里放火??
叶紫默默地闭上眼睛思索。
最大的可能性是什么?他再不敏感也能想得出来。
再睁开眼时,叶紫已在心中下了决心。
48
云岚别业。
雨已经绵绵地写了半个多月,到今天终于停了。南赵的夏季,也终于要过去了。
第三次了……
史汝远又一次看着手下的人抬出两个婢女的尸体,一向笑咪咪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皱眉的痕迹。
他揽起衣摆进了院子,院中的海棠,已被连日的细雨泡得碧绿。满院的海棠,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曲径种植的,这条弯弯曲曲
的小径,在十几日里不仅被雨水湿润着,还在他的命令之下让下人们冲洗了数十次。所有流过的鲜血,都没有给这个院子,留
下丝毫血腥的味道。
但是发生过的事实,总是无法掩盖的。事不过三,已经第三次了。算上这次的两个,七条性命。
史汝远是不把家中的奴隶当人,但是未必就说明他容许外人在他的地盘上杀人。不过这个外人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他至今都
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没有告诉。
他还记得,在翔凤城外拦下他时,叶紫的表情就像一头受伤的狼,悲哀得令人发狂。那一刻史汝远终于明白,即使外表再怎么
相像,他都不可能是松雪,不可能成为那个在临死前还能冷静地蔑视自己的沈松雪。
史汝远牺牲了十数个侍卫才把他拦了下来,叶紫那时的武功,超乎他的想象。他后来想为何要做这么大的牺牲拦下他?大概是
因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曾经柔顺地伺候过自己的奴隶被城门上的卫兵射成刺猬吧。何况,那时怎会想到,一个看起来单薄
瘦弱又身中数箭的伤者,还会有那么大的能耐?
被救回的叶紫,在昏迷了一天一夜后醒来,醒来后冷静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史汝远便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说沈御史
一家已被灭门,除了回娘家省亲的少夫人之外无一幸免。叶紫听后也没反应,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过了两天,史汝远又给他分析朝中暗探送来的消息。如今朝中重臣,都把整个灭门事件的矛头指向自己,因为两人想来不和,
何况不久前刚被沈御史参了一本。
“我像是这种不知进退的人吗?”他笑着问叶紫。叶紫却只是坐在床上看对面的窗户,似乎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史汝远也不计较,继续分析道:“城中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最想让沈御史去死呢?还可以一箭双雕,嫁祸给我……”
“那天,我本来是准备赶回宫中看望姐姐的,还没进城就看见了火光,然后你出现在城门边上……我就一下子想到发生了什么
。叶紫你这么聪明,应该也想到了吧?所以你才那么难过……”
“不过,”他摸起叶紫的手,用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的声音道:“叶紫你也不要难过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欺骗你,辜负你,
也还有我史某,是真心喜欢你的。”
叶紫这才有了反应。他最初听着只是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后就开始对着墙壁轻声地笑,最后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来。
“看来我是真的不适合扮演痴情种子啊。”史汝远也笑了,站起身来,“好好休息吧。在我这儿,至少能护你安全。”
那时的史汝远没有想到,会有后来的变故。当两天后第一个受害者出现时,他只是以为是意外。叶紫不是疯狂的人,哪怕他再
伤心,也不至于伤害这里的下人泄愤。
可当第三第四第五个被派去照顾叶紫的婢女都被刀子砍死时,史汝远不得不认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叶紫疯了。
但是平日里他依然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一个人看书、发呆、或者听他讲话。平和,温顺,一点儿都看不出有不正常的地方。他
甚至还问史汝远,怎么那么频繁地调换他身边的婢女?
“怕我收买她们吗?史大人你恐怕高估了叶紫的能力。”他放下药碗,看着又一个陌生的婢女收拾桌子,淡淡地笑。
这样的笑容,看在史汝远眼里是非常讽刺的。疯狂的时候就会胡乱砍人,清醒的时候却对发生过的事情一无所知,这是什么样
的一种病?史汝远私下找了御医来看,可那个老头除了摇头以外,就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阵子花点心思看住他就可以
了,大概……也没剩多少日子了。”
史汝远蓦然心惊。
按那个御医的说法,若由雍王府的那个浣衣,或者太医院的权威史敏出面,也许还能救回一命,但也只是救回命而已。史汝远
则很清楚,自已不会仁慈到把到手的东西再送回去。叶紫,在整个沈府灭门案中,是很重要的一颗棋子。
所以他只是要了一些让人安静的药,每晚看着叶紫喝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朝中的舆论依旧在指责史汝远,但是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即使有证据,史汝远也不怕。他的贵妃姐
姐,在皇帝面前比任何证据都有效果。
直到七月二十一日的凌晨,雍王赵敬铭和新任御史白屺玥带兵包围了云岚别业,他才发现自己疏忽了,姐姐,毕竟是先皇的贵
妃。
不过史汝远也并不慌张,他对着来势汹汹的两人还能悠闲地开玩笑:“两位还真是辛苦,这么快就找到了史某谋害朝廷重臣的
证据了?找到了吗?贼喊捉贼的雍王殿下。”
雍王也不生气,“没有证据我们自然不会来。史大人,我家奴隶叶紫是否在你府上?”
“在又如何?不过他好像已经不是你家奴隶了。”
“史大人这么一说本王倒想起来了,沈御史出事那天叶紫刚好是在御史府中,屺玥你说是不是?”
“是。”白屺玥简短地回复。
“那么,史大人,他又怎么会在灭门惨案之后出现在你的府上呢?”
“原来你打这个主意啊。”史汝远笑着讥讽,随后便吩咐下人把叶紫带出来。
“我是在何处遇上他的,就让叶紫本人来说明吧。而且,他可能还会告诉你们,特别是白屺玥白大人,沈府的案子到底是哪个
胆大包天的家伙犯下的?”
“是吗?”白屺玥笑笑,和赵敬铭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再说什么。
叶紫一出来见这个阵势,大概也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史汝远看到他后就对着白屺玥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于是白屺玥问:
“叶紫你在何处遇到史汝远大人的?又为何跟随他来这里?”
叶紫听后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可以不回答吗?”
这时赵敬铭插话进来:“叶紫你可以如实说,有本王在,没人敢为难你。”见叶紫依然低头沉默,又加了一句:“浣衣还在府
中等你回来呢。”
还真是威逼利诱啊。
白屺玥在心里骂了一句,转头去看史汝远的脸色。史汝远依旧笑着,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然后白屺玥就听到叶紫说:“那天
晚上,史大人到沈府来了……”
“叶紫啊叶紫,”史汝远叹息了一声笑道,“你已经无可救药了。”
接着便转向白屺玥,“那白御史就把史某带回去审问好了,相信陛下会给本官一个公正。”
雍王做的这么明显,他不相信白屺玥没有看出来。白屺玥对于沈御史一家的感情,他再清楚不过了。至于叶紫……
那也好,死也罢,疯也罢,都让雍王去操心吧。
49
史汝远被控指使杀害沈御史一家而暂押天牢,史府一干人等也尽数收监,但是双方都很清楚,事情不会这样就完了。史汝远上
面还有贵妃,还有至今都处于暧昧立场的皇帝。赵敬铭再清楚不过,皇帝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时候,杀掉自己的心腹重臣,所以
他一早就安排了下一步计划。
八月初四,一场秋雨过后,史汝远在天牢被人暗杀的消息传到了雍王府中。赵敬铭看着满院被打落的花瓣,对着锦河道:“做
人就是不能太自负了。史大人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屺玥的恨意和胆色。他根本想不到,白屺玥会冒着让白家彻底垮掉的
风险去杀掉他。”
“多半还是主子的功劳。”锦河轻描淡写地接上。从叶紫回来的那一天起,锦河对雍王就不再毕恭毕敬。他依然忠心耿耿,但
是总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同了。
赵敬铭回头看了锦河一眼,问:“叶紫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浣衣说大概是沈御史一案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爆发出来,才造成了现在这样无法控制的状况。
”
“叶紫自己知道吗?”
“前天浣衣已经告诉他了,瞒不下去了。”
“那就看住他。接下来我们要准备回雍地了,这时候本王不想再出什么意外。”
“锦河明白。”他答应着,退出了房间。
该去看一下叶紫了。从浣衣告诉他他的病情后,叶紫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也不见。浣衣说这样也好,叶紫需要冷静一
下。
于是他只在屋外看着,防止屋内出现异常的动静。还好到目前为止,叶紫都没有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如果不是小朵出事……
谁会想到叶紫会有那样疯狂的一面。
大家都没有准备,以至于叶紫清醒之后看到了小朵的尸体,和拿着回雪刃满身鲜血的自己。
在这样的情况下,浣衣只好把所有的事实和盘托出。
一想到浣衣说的那些事情,锦河就觉得头痛。叶紫能接受多少?或者说,能承受多少残酷的真相?
锦河走进院子,长廊下的门依旧紧闭着,窗前的石榴树结出了累累的果实。种什么因,结什么果。锦河忽然想起了这句谚语。
他的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敲门。“叶子,是我锦河。有事想和你谈。”
屋内沉寂了片刻,然后响起了零碎的声音。叶紫起来开门,“进来吧。”锦河一进屋就发现屋里太阴暗了,这个天气,居然也
不开窗。他径直走过去推开窗子,卷上竹帘。
“有什么事吗?”叶紫站在桌边,一手扶着桌面问。锦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虚弱。
于是锦河走过去直视着他的眼睛,严肃地道:“叶紫,你仔细听着,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不管是藕儿的死,还是小朵的事,你
都不用负责。”
叶紫轻笑,“你是想说她们该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锦河叹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这些事情的发生,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一定要追究的话,你也排在
最后。”
“人是我杀的。”
“你只是病了。”锦河使劲抓住叶紫的肩膀,“而是我们不好,才害你病成这样的。”
你不如说我疯了。
叶紫心里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这个事实,他清楚,浣衣清楚,锦河,包括雍王府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虽然谁也不曾当着他
的面说出口。
锦河见叶紫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我和浣衣商量了,她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有办法?”叶紫安静地坐了下来,抬头看锦河。有没有办法治好,他想自己已经无所谓了。下一次,没有下一次了,再出现
这样的情况他就会先把自己解决掉。
“是的,浣衣说了,以毒攻毒或许能把药性逼出来。不过,这过程必定非常痛苦,浣衣怕你撑不下来所以……”
“所以不敢轻易尝试吗?”叶紫伸手给你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字一字地说,“浣衣想做什么就按她的想法做吧,我相信她。”
锦河又陪着叶紫聊了一会儿小时候的事,等到浣衣提着饭篮子过来才匆匆离去。浣衣先看着叶紫喝了药,才试探着说:“锦河
都和你说了?”
“嗯。”叶紫点头,“其实你不必和我商量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不是吗?”
“我是怕……”浣衣似有为难,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是怕你没有求生的意志。”
“……你过虑了。”叶紫淡淡地敷衍过去,他并不想此时和浣衣讨论,该不该继续活下去这样的问题。沈府出事之后,叶紫就
发现自己,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唯一还能让他有些留恋的,便是自小喜欢的浣衣。
所以那天浣衣告诉他,关于小朵和藕儿的死,他只是感到惊讶,并没有无法承受这份残酷的感觉。不过,浣衣为何要隐瞒自己
这么久?当初欺骗说藕儿是自愿为他做药引而死,其实并不能他减轻当初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