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压低声音问:“殿下,想到什么?”
“没什么。”端阳回过神来,却没有向郑雷解释,只是继续往前走,“我们现在去接叶子吧。”
“现在?不多派几个人?”
“不需要,要出乱子也不会是现在。”
端阳凭借着自己多年在宫廷斗争中培养出来的直觉,想到叶紫回来的事情应该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是用言语刺激
过浣衣,他也知道,浣衣,可能还包括锦河,会想方设法保护叶紫。但是送回沈府,没有雍王允诺的话,以他们两人的能力是
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问题是,雍王为何要放叶紫离开?即使叶紫疯了傻了,端阳想就算自己遇到这般情况也是宁可杀不可放的,何况是雍王。
不过,现在并不是去猜测背后有什么阴谋的时候,接回叶紫才是当务之急。所以端阳决定,马上就去信中所言的秋叶酒楼。
43
叶紫醒着。
锦河进来的时候,他不过是闭着眼睛假寐。是浣衣哄着让他休息一会儿的,叶紫乖乖的听话了,他不知道浣衣心底是否清楚自
己现在的状况,但是他不想问了。忽然间觉得很累。
是的,他是清醒的。
应该说他一直是清醒的,虽然最初是有过几天的迷糊,至今也回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不过回想不起来未必等于不能推测到,叶
紫很快就想到是浣衣在药里做了手脚,但他没有去揭穿。
叶紫知道,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来冷静地想清楚所有事情地来龙去脉。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完全推断到真相,却也自信不会再
像以前一样,一无所知地被人摆布,徒劳地去揣摩主子的心意。
他听到浣衣的道歉了,其实很想说请浣衣不必愧疚的,但万一隔墙有耳的话,就不知道该如何收拾是好。所以,他继续装傻。
昨晚上雍王的举动,确实起到让叶紫完全死心的作用,但是也帮助叶紫,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串连在一起了。叶紫一直想不通
,白屺玥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让自己成为沈御史的儿子的背后到底隐含着什么。他直觉上认为这可能与吏部尚书史汝远有关,
根据是那个晚上史汝远在融月阁中说的那些话。
史汝远千方百计想得到手最终却未得到的那个人……
白屺玥所喜欢的并且引为知己的那个人……
都是沈松雪,沈御史五年之前意外身亡的独子。
叶紫几乎可以笃定地说,自己所遇到的这些事情与沈松雪有关,但是白屺玥究竟想利用自己去做什么事,叶紫怎么也想不透。
没想到主子会比自己先一步想到,昨晚上听雍王说起这件事,叶紫的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好久才缓过神来。
赵敬铭自然并不知道叶紫是清醒的,不然他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推测。叶紫现在回想,也不知当时自己是惊讶,茫然,还是痛苦
?
白少主也算是叶紫的半个主子,在经过八年的误解以后,这几个月的相处让他相信了白屺玥是个好主子,和雍王不同的会在某
种程度上体恤下人的主子。
叶紫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想不到白屺玥的目的了,不是真的想不到,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往那边想而已。
但是,为何在这样不堪的处境之下,自己还想活下去?
是因为舍不得锦河和浣衣这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同伴,还是因为可能蒙在鼓里的沈御史所表现出来的慈爱?或者,没有任何的
理由,也或者,仅仅是因为心中的一丝不甘?
还未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马车已在酒楼门前停下,叶紫连忙闭上眼睛继续装睡。他能感觉到,锦河掀开帘子进来,轻轻地抱
他下车,之后耳边嘈杂,应该是穿过酒楼的大堂,上楼的脚步声,房间的门开了又合,当周围的一切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叶
紫发现自己正躺在厚厚的地毯上,眼前是一架用来分割里外间的苏绣屏风,屏风上绣的是初夏的荷花,大片大片碧绿的叶子,
婷婷玉立的花骨朵,以及完全盛开的淡粉色花瓣。
叶紫环视四周,明白这是酒楼的雅座,外间是喝酒吃饭的正地儿,里间则是供歌儿舞女们休息以及琴师奏乐的地方。上次一进
门就失去了知觉,所以对房间的布局几乎没有印象。
锦河守在外间,大概在等候沈府的人。叶紫许久不见他进来,便翻了个身平躺下来,合上眼帘默默地想心事。
或许锦河不进来才是最好的,不然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告诉他自己很清醒吗?还是继续伪装下去?沈御史应该会派人过来吧
?在沈府的那一段日子,让他了解了沈御史的为人,所以才能基本上肯定,白少主的阴谋,沈御史并不知情。
然而回到沈府之后又能如何呢?
慢慢地等死吗?等着白屺玥一步一步地布置陷阱?或者,去把这个阴谋揭露出来?
会有人相信一个奴隶吗?
叶紫苦笑着摇头,他很清楚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除非是把这些情况告诉史汝远,或许还有一丝可能。但是,他不想。
有些东西,比如良心,比如信义,即使叶紫的身份再卑微,他也是懂得并且付出生命也不会舍弃的。
正想着,却听见耳边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叶紫就调整着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知道进来的是锦河。
果然,来者的脚步在他身侧停下,然后叶紫听见锦河说:“沈府的人已到楼下了,我也该离开了,所以……”
锦河似乎在犹豫什么,叶紫竖起耳朵想听他讲下去,听到的却是迅速离去的脚步声。
叶紫一直到听见关门的声音之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怔怔看着屏风上的夏荷图。映日荷花,栩栩如生,叶紫的万千思绪,最终
也不过是,化作心底的无声叹息。
44
锦河走后叶紫便迅速爬起来,闪到打开的窗户旁边站在阴影里往下看。窗户是临街开的,可以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
进出酒楼的人们。他看到了锦河步出酒楼,也看到左侧走来的槿月和郑雷两人。
锦河走出酒楼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拐进了旁边的一家茶馆,很显然,他要看着沈府的人安全接走叶紫。
而让叶紫皱眉的是,片刻之后便有两个男子也从酒楼出来,跟着锦河进了茶馆。那两个男子身上,有着叶紫熟悉的、雍王府死
士的味道。
监视吗?
叶紫当然清楚,以锦河的身手不至于没有发现被人跟踪。那么就是锦河故意让他们监视着以便让主子放心。刚才锦河想和自己
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概也和这两人有些关联吧。他暗自想。
正思忖着,看到槿月和郑雷已经到了酒楼门口,叶紫便敛了心神,悄悄地沿着墙壁退了回来。刚伸手拉了把椅子在墙角坐下,
就听见了两人进门的声音。抬头望去,正对上郑雷诧异的表情。
“叶紫你你你……”郑雷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槿月,一脸冷静地关上了房门。
“果然如我预料,叶紫你并没有疯。”话虽这样说着,槿月的神色却安然了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郑雷依然摸不着头脑。
叶紫则看了看两人,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回去后我再向你们慢慢解释。”
槿月点头,吩咐郑雷下去叫了一辆马车过来。
然后回身对着叶紫笑道:“哥,你恐怕还得再疯上一段时间吧。”
槿月说得没有错,就算只是为了保护浣衣,他也得装一阵子的疯子了。于是两人在回去的路上仔细地商议了接下来的计划。
虽说商议,其实大半时间是叶紫在听槿月说话。
首先,雍王肯定会布下眼线来探查,但是沈御史他们也不是吃素的。所以,只要在沈府的院子以内,雍王的势力几乎无法渗透
,他也用不着去整天装傻。但是对外的口径必须统一,今晚沈御史就应该做出急匆匆地赶往太医院的假象来。
之后,也必须延请太医不断上门,再慢慢放出逐渐恢复的消息。
最后,再理所当然地康复。
“这样做是不是太为难沈大人了?”静静听着槿月分析的叶紫,最后这样问道。
“有失也有得啊,虽然复杂了点。但是这样一来,以后你在沈家的地位就不可动摇了,现在反对你继嗣的那些所谓亲戚看到沈
御史如此关切也该乖乖闭嘴了。而沈大人平白得了个儿子,怎么会觉得为难呢?”
“槿月。”叶紫不由看着他摇头,“你不能这样以己度人。沈御史他未必……”他叹了口气,接下去道,“未必真想找个奴隶
当儿子。”
“哥你为何总是这样看低自己?”槿月似乎有些怒了,面上带了一层薄薄的寒意。
叶紫便抚着他的肩,轻轻说道:“我比你大几岁,也就看得明白些。”
端阳当时就有反驳的冲动,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他觉得现在并不是告诉叶紫自己的身份的恰当时机。所以他只是对叶紫
说:有时候年龄并不能决定一切。
叶紫当场笑了,他大概觉得他的小槿月嘴硬得可爱吧。
后来,一路无语。
端阳在想,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叶紫。还有三四天就必须离开翔凤回夏国了,如果这几天不说,以后,可能连再见面
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确实很想要一个亲人,一个兄长,不是那种有着嫡亲的血缘却彼此想置对方以死地的所谓亲人。他并不是天生冷血的,他也
从心底里渴望过亲人的关心,只不过那些血淋淋的教训让他除了一心保护的皇弟以外,再也不曾对他人敞开胸怀。
他也从来没和叶紫说过自己的过往和身份,很多时候,也确实隐瞒了叶紫太多事实。但是就算这样,在叶紫身边的时候,他也
仍可以放下一切,让自己真正像个孩子。因为眼前这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出生卑贱的人,却真真切切地给了自己如兄
长一般的关怀。
所以,他没法硬下心来告诉自己,叶紫不过一卑贱的奴隶,生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还是尽自己现在的微薄力量去帮助了
他,甚至为了让收养叶紫的事顺利进行而过早地向白屺玥和沈御史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和他一贯的做法截然相反,但是
他告诉自己不过是为了还他一命。
有一段时间,端阳在犹豫该如何对待叶紫,他想把他当作兄长就像叶紫把自己当作弟弟一样,但是他无法不顾忌两人的悬殊身
份,何况长久地处于宫廷的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完全理解也从来没有尝试过理解一个奴隶的想法。直到那天饭桌上沈御史提到了
名字,他一边说着建议,一边决定服从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做出决定的次日叶紫就意外地被抓回了雍王府,端阳有生以来第一次了解到为他人担心焦虑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那时他才
明白,前面的那些考虑根本不重要。感情上的事情,从来就不能用理智来衡量。可是,自己心里接受只是一方面,他无法猜测
叶紫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的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他仍然在犹豫。
在他一次两次的犹豫下,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叶紫顺利地回到了沈府,沈御史体贴得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让藕儿带着他住回了
北院,松雪在世时所住的院子。端阳让郑雷去通知白屺玥,自己则缠着叶紫想要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问清楚。
叶紫基本上没打算隐瞒端阳什么,除了当时被拷问的细节。这点端阳也能理解,但是他依旧追问,叶紫试图自杀的理由。
他说:“就像我根本不相信你会发疯一样,我也不信你会轻易地……不想活了。”
叶紫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看法。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那时受了点刺激。此外,你何以肯定我是自杀呢?”
“难道不是?”端阳忽然有了兴趣,爬上床坐在叶紫对面,道,“今晚我睡这儿了,听你慢慢讲。”
叶紫苦笑着摇头,“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证据……”
45
夏日的暑气还未消尽,一阵雷雨过后,却给御史府中这个向北的小院子留下满地的残红。
“美好的事物,是否都脆弱得像这些花儿一样不堪一击呢?”叶紫笑着摇头,放下了窗上的竹帘。他其实是在嘲笑自己,何时
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伤春悲秋、惜花弄月,本是文人雅士们的风情,从来不是像自己这样的粗人能够拙劣模仿的。
回到沈家已经三四日了,却每天闲在这个雅致的小院子里,被人嘘寒问暖。叶紫当然明白,自己不能去抱怨什么,这样悠闲无
事的生活,是他这样的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
但是这份幸运,带来的是什么?
叶紫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后,看着浮在水中的茶叶发了半天的呆。
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槿月——不,现在该叫做端阳郡王了,缠着自己问东问西。那个时候,自己还是满心怜爱地把他当作没有
血缘的弟弟,还在庆幸自己还有与他促膝长谈的机会。
所以,叶紫几乎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遭遇和想法告诉了他。他也是第一次向人辩解,自己并不会脆弱到轻易寻死。虽然没有证
据表明他人的陷害,虽然对于当时在地牢中的记忆模糊得连自己都要怀疑。但是,只有对槿月,他是如此迫切的辩白,去否定
自身的软弱。
叶紫是把自己当成哥哥的,在他以为需要保护的槿月面前。然而,那个晚上,槿月最后说了什么?那个曾经叫做槿月的孩子最
后对他说了什么?
他说槿月只是一个假名,他说身份之类只是叶紫的误会,他说在史尚书的府邸出现并且被叶紫所救只不过是一个意外。
他说其实他的真名是端阳,夏氏端阳,那个在南赵西边的夏国皇族,被无数人倚重和敬畏的端阳郡王。
叶紫还记得,听到那些话时自己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正有条不紊地诉说着事实的才十六七岁的少
年,是如此的陌生和遥远。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爱护着心疼着喜欢着的这个他曾经以为只是男宠的孩子,居然有着和主子雍
王一样高贵的身份。或许,还有着和主子一样的能力和想法吧?
叶紫回过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退后三步,下跪行礼。
“哥……叶紫你干什么?”他听到端阳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有些不敢置信。但是叶紫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所有教导,都告诉他
这样才是面对主子们的正确反应。因此他在听到问话后只是默默低头,道:“前些日子失礼的地方,请端阳殿下恕罪。”
“你叫我什么?”端阳似乎也冷静下来了,询问的语调渐渐冰冷。
“……端阳殿下。”这次微微发颤的,是叶紫回答的声音。
端阳后来什么也没说,没要求叶紫解释,也没有发脾气,他只是平静地离开,离去之前还掩上了门,没有留下一个背影。
留在屋里的叶紫,没有去追端阳回来。
没有任何意义。
叶紫相信,端阳和自己,就像是云和泥一般,永远都无法相容。
后来就再没有见过端阳。沈府的人常常过来看望他,沈夫人,沈少夫人,似乎早已把他当成了家人。叶紫有些感慨,也有些感
动。
但是他心里念着的端阳,一次也没有来。
直到昨晚,郑雷三更半夜地来敲门。
“什么事?这么晚了……”叶紫很意外地开门让他进屋。
”我不进来了。”郑雷摇摇头,说,“我只是来问一下,回来那晚上你和殿下他,是不是发生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