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如西式旅馆般陈设着桌子、椅子,以及附有天盖床铺的中国风味旅馆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不舒适,再加上又不是特地来观光的,因此有很多空闲的时间。
不用再忙家里杂事的爱德华,因为雷蒙特说昨天已经去逛过寒山寺及虎丘所以今天不出门观光了,便在雷蒙特面前摆上中国茶具,两人就这样悠闲地消磨时间。
虽说时值八月末期,或许是因为水路众多的缘故,气候并不像上海一般让人热得受不了。
透过有途着漆被称为拐子锦窗格,装饰在典型中国建筑上的窗户,传来一阵阵湿润的空气,以及小船来来住住引人睡意的小贩叫卖声。
映照在水面的阳光则反射在天花板上,交织成光影摇来晃去。
在这段过于悠闲海长的时间里,就连爱德华也很难得的用手撑着下巴,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等到爱德华一惊醒阳光已经首点西斜了,原本待在隔壁房间的雷蒙特出现在爱德华所在的客厅一角,演奏着布拉姆斯沉静的小提琴曲。
为了不吵醒爱德华,所以才会特意选择这种温柔催人入睡的曲子。
「…老爷。」
望着慌慌张张站直身体的爱德华,雷蒙特放下琴弓取笑道。
「真是太难得了,你居然会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真是对不起。」
对着红着脸颊低下头的爱德华,雷蒙特说了句「不要紧」。
「因为你的睡脸真的是很纯真可爱,想让你再多睡点,所以才拉了这首曲子的,没想到反而把你给吵醒了。」
主人一边收起小提琴一边说道。
「我请旅馆老板准备了小船,想说顺着水路四处逛逛也不错。你也一起来吧!」
***
或许因为太阳渐渐西下,白天的酷热也稍稍减退了些,吹过河面的微风略带着运河旁家庭生活的臭味,让人感觉相当凉爽。
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任凭用一根长竹竿巧妙的操着小船的中国船夫带领,雷蒙特把爱德华的膝盖当成枕头悠闲躺着。
河岸边的柳树随风摇曳,夹立在水路两旁住家跟小桥的影子温柔的落在两人身上,雷蒙特就这么躺着快活的眺望四周风景。
「虽然上海也不差,但是我还是喜欢这个城市。很有深意,就跟你一样。」
中国船夫连一句英语也听不懂真算是件好事。就像从前爱德华出现在舞厅时一样,雷蒙特用流利的上海话把爱德华介绍给船夫,说他是上海某个实业家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好友。
即使是现在船夫还是搞不清楚情况,雷蒙特带着恶作剧的笑容逗弄着一脸困惑的爱德华。
「老爷…」
「不是老爷,是雷蒙特,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反正我们是很亲密的好友呀。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事的。」
看着在经过石桥底下时光影反射映照在桥上的模样,雷蒙特不禁像个孩子似的大声欢呼起来,又跟着逗着爱德华说道。
望着明明是大人的模样,却又不时显露出如小孩子一般无忧无虑表情的男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膝盖,爱德华垂下目光,不知是该困惑还是该害羞,烦恼的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自己出生的地方吗?跟这里一样?」
一边握着爱德华的手,雷蒙特一边兴致盎然的瞧着四周围的景致。
「不…我几乎完全不记得,但不像这条美丽的街道,是个断断续续竖立着土墙房屋,四处充满尘土,很贫穷的乡下农村。」
可能是对爱德华的回答感到兴趣,雷蒙特坐起身来。
「你母亲的故乡也是在那里吗?」
这个嘛…任凭男子握着自己的手,爱德华的视线四处游移。
「这些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被寄养的那个亲戚家究竟是不是母亲的娘家,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倒是记得好象首几个跟自己同年龄的小孩…
这么一说,我到想起来了,在房子的入口处有贴一张已经褪色的红纸。每当我在剥豆子皮的时候,总是呆呆望着那张红纸…我想那一定是当地人非常迷信的习俗。」
爱德华沉入遥远的记忆当中,静静回想起那个褪色的村落。
被带回雷诺克斯家后的记忆远比较鲜明,那个不大有印象的贫穷村落几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所记得的,就是眼前这名男子那双鲜明的绿色眼眸。
在身高差距比现在还显着的小时候,凡事不知就被带进的热闹厨房一角,拉着爱德华的手站起来那位少年眼睛的颜色。
就像魔力般不可思议,却是相当美丽的颜色。
「我还记得老爷小时候的恶作剧呢!
在鸡的脖子上套上绳子让牠在庭院里跑来跑去,说是要做好吃的面包而随便在面团里包进切碎的火腿跟青菜,还被主厨老王拎着从厨房里去出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呢。」
「这些无聊的小事,你当真还记得?」
看到爱德华细数着自己当年的恶作剧,雷蒙特忍小住像小孩子一样皱起鼻子来。
像这样经常黄骂两人恶作剧的主厨老王,也已经在去年冬天过世了。现任的主厨虽然也手艺不差,但是功力还是不及老王,雷蒙特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位只会讲几句英语的老厨师。
「是啊,我还记得。
在开花园宴会的时候,准备好要送到庭院里的水果酒上总是会装饰着许多糖果,就算会被沃雷斯先生责骂还是恶作剧的用纲笔在大老爷那个很珍贵的用大理石制成的地球仪上乱画,常常被骂得很惨呢!」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听这些陈年住事了。」
回想起被管家教训两个小时,甚至被生气的父亲用鞭子抽打屁股的往事,雷蒙特摇了摇头又躺回爱德华的膝盖上。
「我还记得很清楚,我弄坏小提琴那件事,老爷也是什么都不说就帮我顶下罪来。」
那件事啊…雷蒙特边说边张开眼睛。
「那是因为我很清楚你心里真的很抱歉。如果我能够早点让他也摸摸看小提琴的话,你那时候是真的很想要摸摸看的吧?
再说,每次我恶作剧的时候总是拖累你害你也挨骂,像这种事没有必要还记得这么清楚吧。」
您说的是…爱德华边手持草帽帮雷蒙特遮住阳光,边微笑说道。
***
「那是什么声音…?」
蓝色的月光越过白色的窗帘照进床中,在尽情享受过青年的身体后满足地玩弄着爱德华身体的雷蒙特,突然抬起头说道。
「…是不是…胡琴的声音?」
就在雷蒙特的身下被拨弄肌肤的爱德华,一边用手梳理着凌乱的黑发,一边鼻息紊乱的回答道。
将脸埋在爱德华的头窝里,雷蒙特似乎一下子被胡琴哀怨的音色吸引住了。
「这种乐器,听起来别有风情。」
从青年的耳旁到颈部缓缓不停的重复亲吻着,雷蒙特一边凝望着床帐因从面向运河打开着窗户外吹进的夜风而摇曳着。
「第一,我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一样偷偷回自己房间。在尽兴之前,我要一直抱着你。再说,只要我兴致一来,就算是在白天…」
一边享受着爱德华因为忍受爱抚而扭转身躯发出的细微啜泣声,雷蒙特伴随温柔的亲吻在爱德华耳边轻轻说道。
「你可知道,当你回去自己房间后,我一个人裹着残留你余温的床单独自入睡,有多么寂寞吗…」
不知是发牢骚还是故意捉弄,男子伴随着轻柔的爱抚,用含笑低沉的声音在爱德华的耳边不断诉说着。
被按倒在床上爱德华的视野里,只见到蓝色月光下映照着男子的身影,以及在月光下略显白色的床帐。
缓缓摇晃的蓝白色,就彷佛两人沉入水底一样。
就在水底,雷蒙特的手指在身体四处游移。
「…啊…」
再地无法忍受男子灵巧的爱抚,闪烁着泪光的爱德华发出一声悲鸣,随即伸手握住不断逼迫自己的男子手腕。
「在棉被当中一同嬉戏到天明…偶而这样也不错吧?」
听见自己心爱男子的声音,伸手在他宽广的背部来回抚摸着,爱德华用他那双浮现快乐泪水的眼睛凝望着白色薄布在夜风中缓缓摆荡。
哀愁的胡琴声乘着夜风越过水面,温和的夜风再次吹抚着床帐。
VI
公元一九三九年九月,英、法相继对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此展开。到了公元一九四一年六月,德国跟意大利又对苏联宣战,世界情势因而更加紧迫。
中国大陆所有的城市以及国土几乎都在日军的占领下。
租界中的数千名外国人因为受到外交特权的保护,所以还能如同住常般生活,但是上海街道很快就被日军团团包围住了。
「差不多是最后一次看这条街道了吧?」
在冬天某个让人吐着白色气息的寒冷日子里,雷蒙特在爱德华的陪伴下,一边走在共同租界中上海最繁荣的南京东路上,一边喃喃说道。
最近总是瞇眼睛看着爱德华,说他可爱得让人受不了的雷蒙特,为了担心家里其它佣人的目光的爱德华,便带他一同出门。
在这几年当中,不断供给包含香港在内,东南亚一带英军物资的雷蒙特,考虑到亚洲一触即发的情势,已经在公元一九三九年就开始从中国大陆撤资。比较起军用物资的生意,雷蒙特的事业重新回到朝物资不足的英国本土输出,准备好万一情势不对,也可以只身立刻返回英国。
「不用担心,你的船票再一个礼拜就可以办好。在战争结束前的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英国度过好了。
不管德军派多少军机飞过来,我家的领地离多佛还很远,军机根本不可能飞过来。」
街上来来住住的的车阵中,有白人乘坐的汽车和乘坐三名中国人的黄包车,卖东西的小贩边摇晃着笼子边穿越过马路,路上还首缠足的中年中国妇女不安稳地在街上走着。
仅容手掌一握的小脚被称为「三寸金莲」,对于把缠足视为美女条件的中国人的美感,身为西方人的雷蒙特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我常常在想,这样一双小脚竟然还能走路。古时候的中国人会对这种小脚的韵味风靡不已,可是我实在是无法认同…」
雷蒙特一边拉好爱德华脖子上的围巾,一边带着看见不可思议生物般的眼神,目送着那名缠足妇女。
跟爱德华并肩走过路旁卖葱油饼以及糖葫芦的小摊子,身材高人的雷蒙特用他那双灵活的眼睛眺望着街道。
打开蒸笼飘出一股包子的肉汁香,混合在上海的杂踏当中。
仿佛像要把这个城市的景致更加深印在脑海里似的,雷蒙特边走边仔细瞧着各条街道,等到真的离开上海后也不会觉得惋惜。
在战火即将来袭之前,急忙逃离这个城市的外国人不在少数,但是因为没有户籍和国籍的爱德华的船票一直弄不到手,所以雷蒙特才会还滞留在上海。
照理来说,英国籍的船票平时不会很难取得,但由于爱德华是中国人,拖了一个多月还一直拿不到。
即使雷蒙特用尽他所有人脉,就像是不容许他逃离这个即将毁灭的城市般,不知什么原因就是拿不到爱德华的船票。
很快的,不只是上海,整个世界都被卷入浓密的战火风云当中。
因为从七月开始,英、美两国共同封锁了日本的资产,因此原本在租界内拥有友好关系的日本人及英国人,彼此的关系也日渐恶化。
在租界的出入口及巷弄里都有日军设的检查哨,就连拥有外国国籍的人也好几次被拦下车来。
决定永久居留在租界的西方人或许没想那么多,可是早料到日军总首一天会进到租界的雷蒙特早在工作方面,已经掌握整个城市的所有状态。
「…真的很抱歉,老爷。」
「我常在想,你要是不这么聪明伶俐,能被一些天真的谎言骗过去就好了,你的聪明才智只会让你吃尽苦头。就跟你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吧?你们这些顽固的家伙,稍微转一下脑筋不就得了!不管怎么说,只要下礼拜的商品无法运出港,就连我也回不了英国了。」
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主人生命置于危险之下,觉得过意不去而低头的爱德华,雷蒙特只是拍拍他的肩,微笑说道。
这名男子就是这么奇妙地紧紧揪住自己的心。
雷蒙特原木对同性并不感兴趣,可是一旦迷恋上爱德华的谨慎态度后,便无可自拔的爱上这名年轻管家。
与其说是因为彼此之间肉体上的牵连,被爱德华无条件付出的爱情所感动才是正确的。或许是因为跟汉弥尔顿家解除婚约一蹶不振的那段时间,毫不奢求全心全意服侍自己的东方青年,反而让自己感到安心也说不一定。
虽说是个把目标放任扩大事业的野心家,但是一方面却又拥有孩童般的天真无邪与顽皮,雷蒙特就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就连跟露西.汉弥尔顿交往时也是一样,跟过去那些只是玩玩的女伴们不同,雷蒙特真的是全心全意付出认真爱着对方的。
「对了,回家之后继续下西洋棋吧。这次我可不会再让你赢我了。」
归国日子即将来临,几乎不再为工作烦心的雷蒙特最近沉迷于下西洋棋。
在晚饭后安稳下若西洋棋的那段时间,竟会是两人在上海的最后一夜,当时的两人根本就始料未及。
VIII
公元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爆发珍珠港事件,日本对英、美两国宣战,原本驻扎在街道外的日军,在上午11点整队冲入巷弄内。
才刚抵达设于外滩办公室的雷蒙特,从收音机得知珍珠港事件后,便抢在日军攻进街道而让员工回家,收拾好文件便连忙驱车回到家中。
「老爷,日军已经开始进攻了!」
取下几个礼拜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行李箱,在玄关略显焦急地等待主人的爱德华,脸色微微发青地从门廊跑过来。
直趋二楼书房,将保险箱里的股票等重要文件收入公文包的雷蒙特,一步下楼梯就看到脸色苍白的爱德华正等在楼梯口。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爱德华一关上皮箱,突然注意到立在玄关处那个华丽的景德镇瓷壶。环视屋内,便发现满屋的贵重装饰以及佣人们早已不知去向。
「真是非常抱歉。我稍微一不注意就…」
对因为自己的管理不当而带着痛苦表情低下头的爱德华,雷蒙特只是摇了摇头。
「不要紧,反正等到日军进来后,屋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没收。我也不认为这些东西可以全部带回去。
别提了,赶快到码头去吧,那里很快就会被封锁的。」
雷蒙特单手提着行李箱走出屋外,发现原本刚才开车的司机早已不见踪影。
「他没有把车子一起开走就算万幸,赶快上车。」
雷蒙特催促因看见司机逃跑而惊讶地睁大眼睛的爱德华,把行李箱住车后座一塞,赶紧坐到匆忙发动引擎的爱德华身旁。
离开住宅区到大马路上,就可看见慌慌张张、争相逃难的人群挤满整条路。
整车载满家产的中国人,牵着小孩子手的日本人,还有猛按喇叭不断叫嚣的法国人等,排列整齐的日军安静地在众人逃难的道路上行进。
可能是巷弄里已经发生过枪战,四处可见黑烟与火苗,还时时可听见忽近忽远的枪炮声。林立的高楼大厦上方还有飞机来回不断盘旋。
好不容易接近码头,日军的战车开始排成一列倾倒土石,要封锁道路。两人不得已,只好弃车混在人群中奔跑。
越来越接近的枪战使得人群陷入惊慌,有人朝着码头跑,有人朝着郊区跑,马路上来住的人群全挤成一团。
被弃置的车辆挡在马路上,碎玻璃割伤人群。走失的孩子的哭声,以及亲人寻找的喊叫声,交织出众人无法想象的悲惨地狱景象。
原本在广大内陛以及海的对岸的战争,一下子突然全降临到租界里的所有居民身上。
雷蒙特跟爱德华为了不被人群冲散而紧握着手,边呼喊对方的名字。原本平时30分钟就可抵达的路程,竟然花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