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见停靠在码头旁的白色外国轮船后,两人终于可以靠在彼此的肩膀上喘口气。
「太好了,总算赶上。」
或许是因为局势突然转坏而变更出发时间,配合着通知即将开船而不停鸣响的汽笛声,雷蒙特安心地喘着气道。
「…我们就此分别了。」
在杂踏的人群中,把行李箱放在一旁用手撑在膝盖上,努力调整呼吸的雷蒙特耳中,突然听见爱德华细细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
搞不清楚爱德华究竟在说什么,雷蒙特一边抬起手抚平因帽子不知何时被风吹落而紊乱的黑发,一边不安地瞇起眼睛。
「我们就此分别了…老爷,今后我无法再伺候您了。」
黄浦江上吹起一阵又湿又强的寒风吹乱了爱德华的黑发,爱德华抬起头望着雷蒙特的脸庞。
「船票跟国籍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只要上了船之后,总是可以解决的。别管这么多了,赶快过来!」
对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中国青年感到焦急,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大声呼喊的雷蒙特,爱德华只是站在他面前默默摇头,用眼神催促他赶紧上船。
「这个码头从现在开始归我们日本军所指挥。持有船票的外籍人士请尽速上船。没有船票的人以及中国人,不管有什么理由一律不准上船。」
在登船梯旁临时搭建的台子上,站立一名穿著陆军军服的日本军官,透过扩音器用蹙脚的英语不断重复。
在军队的强行占领下,为寻求生路而聚集在码头上的群众开始骚动。
就在一旁,有名手持船票、打扮光鲜的中国人分开人群,穿越过日本士兵冲上登船梯。
突然间台下的士兵转向那名中国男子,毫无预警地开枪射击。
「不服从警告者,就地处决。」
开枪射击之后,那蹙脚英语又再度透过扩音器传出来。
望着那名遭到近距离射击、子弹贯穿头部,鲜血溅在水泥地上只剩半个头的男子,就连一向勇敢的雷蒙特,也全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们就此分离了,老爷。」
眼前的一切不需自己再多作解释,忠实的青年反复说道。
身为英国人的雷蒙特,如果现在没上船的话,会被日本军强行逮捕送到收容所。到了那里根本可说是必死无疑,为了活命非得现在上船不可。
如果硬让爱德华上船的话,毫无疑问一定会被枪杀。但他一个人独自留在这里,谁也没有办法保证他不会像刚才那个中国人一样,随便就被杀害。
雷蒙特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位长久以来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与他分离的青年的脸庞。
在这场战火当中就此分离的话,说不定这辈子两地没机会相见了。
战再因毫无警告的射击而骚动不已的人祥当中,竟然要就此永别,雷蒙特忍不住冲动不加思索地抱住青年苗条的身躯。
细瘦的身躯丝毫没有抵抗的样子。在周围奇异的日光当中,一边让雷蒙特抚摸着自己削瘦的背部,爱德华也放心般张开自己的黑眼睛,就让雷蒙特这么抱在怀中。
趁着日军没注意别的当下,雷蒙特稍稍拉开身体,在上衣口袋内寻找可以给爱德华的东西。
他尽可能抓出一把大钞,塞进爱德华外套的内口袋里。
雷蒙特心想除了钱以外,还有没有其它可以用来回报爱德华情感的东西,而继续摸索着口袋时,突然念头一转,取下右手的皮手套。
雷蒙特把打从归国的父亲手中接过来后就不曾离身,刻有家族纹章的银戒指从无名指上拔了下来,强行戴在在寒风中颤抖不已的爱德华的中指上。
「…不可以的,老爷…」
相当清楚主人的打算,爱德华青着脸说道。
用力握住急忙要把戒指拔下的手,雷蒙特低声说道。
「你要活下去,你要活着把这枚戒指还给我。在这之前,这枚戒指由你保管。」
爱德华那双黑色的眼睛渐渐潮湿了。
「只要你能活下去就好了。千万别死…要活着把戒指还给我。」
用指尖拭去爱德华眼角的泪水,边用自己宽大的手套覆盖在爱德华戴着戒指的手上,雷蒙特继续轻声说道。
「…请您一定要平安回国…」
取下自己的围巾围在爱德华的脖子上,雷蒙特为了青年强装微笑。
「请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彷佛快要崩溃似的睁大眼睛,从黑色的眼眸中流出两行清泪,从爱德华颤抖的双唇当中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
过去自己怎么会以为眼前的中国青年没有感情呢?过去自己怎么会以为被这个将所有情感埋藏在有如陶瓷般脸孔下的青年所蒙蔽呢?雷蒙特像是要尽可能把这张的小脸深印在自己脑海般,凝视着爱德华。
美丽的黑色杏眼,细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以及纤细的下巴。有着初恋情人的影子,却又有他个人特色的爱德华的脸孔。
汽笛声的间距越来越短了。
登船梯要拉起的时间已经逼近了。
「我爱你。」
在爱德华耳边喃喃细语一番,脸颊上印下一个吻之后,雷蒙特提起行李箱朝登船梯走去。
雷蒙特刚上船没多久,登船梯就拉起来了。
在长长的汽笛声当中,船慢慢的离开了码头。
雷蒙特站在甲板上,凝望着还站在码头上注视着自己的中国恋人。
那头整齐的黑发被风吹乱不停的晃动着,那双澄澈的黑眼睛只是默默凝视着自己。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雷蒙特突然回想起从前爱德华说过的话。
一想起今后在这片广大的土地上,爱德华要何去何从,雷蒙特就觉得痛苦得不得了。
既没有将两人绑在一起的华丽彩带与满天飞舞的纸片,也没有乐队的伴奏,船就这么寂静地逃难般出港了。
在人群渐散的码头上,爱德华站立的身影越变越小。即使送行的人影越见稀疏,爱德华还是静静站在那里,任凭黄浦江又湿又冷的寒风吹打在自己身上。
在白浪滔滔中,即使船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码头上的人影,看不到黄浦江沿岸有如水上幻影般耸立的白色街道,雷蒙特总觉得他还是能看见爱德华伫立在码头上的身影。
28岁的青年,独自一人留在中国大陆,既没有国籍也没有中文姓名。
最终章
「您说的成都北路,不就是这一带吗?」
在战况最猛烈时,在日本军的炮火以及联军空袭下被烧个精光的宅邸附近的马路旁,雷蒙特把车资交给操着浓厚口音讲上海话的车大后,下了黄包车。
边走边避开掉落的砖瓦以及被热气融化的街灯,雷蒙特寻找着曾是主屋所在地的那一带,但所留下的只是一片烧完的灰烬而已。
既然还有些烧剩的砖瓦,说不定…雷蒙特在期待下加快脚步,从残存的主墙中央门口住内一看,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本期望能有残屋片瓦的期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坍塌的残骸也全烧成灰烬了。
过去曾有过二十名以上的佣人以及华丽装潢的豪宅,如今只剩一地碎瓦片。
裹着外套边朝主屋的遗迹走去,雷蒙特边回想着在此举办过的无数宴会,好几名中国佣人来来回回忙碌着,过去那段优雅的日子。
一踏进玄关,那里总是站着一位彬彬有体的低着头,身形高窕的中国青年。
您回来了,老爷…青年总是这么说着欢迎雷蒙特回家。
比任何人都聪明伶俐,谦恭有礼,有着一双略带忧愁的黑眼睛,以及令人最值得怀念、温柔的笑容。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一等到外国人获准进入中国后,雷蒙特立刻回到上海。
在战争开始后半年,查尔斯老泪纵痕地站在码头上,迎接从在英国海军舰队护送下回到祖国港口的轮船上步下的儿子。
面对儿子道歉,从父亲继承的重要戒指,由于自己的不小心在逃难时没有一起带出来的解释,查尔斯什么话都没说。你平安无事就好…查尔斯只是抱着雷蒙特的肩膀。
雷蒙特虽然身为贵族,但在基于贵族义务以及遵循传统的情况下,在非常时期贵族子弟有保护国家义务的习俗下,不久便以陛军军官的身分远赴缅甸战场。
一方面,雷诺克斯家没有其它可上战场的男子,再说雷蒙特也不是那种害怕承担自己义务的男人。
就这样,雷蒙特来到在大战中号称战况最险恶的缅甸。在经历多次死战,损失众多同胞的情况下,雷蒙特自己也左肩受伤,总算回到了英国。
原本在上海晒黑的肌肤,在热带阳光长期强烈照射下更显黝黑,精干的容貌跟大战前比起来,也更显严肃。
在雷蒙特远赴缅甸的期间,因为担心在热带枪火下作战的孙儿,年迈的第十六代里奇蒙柏爵就此去世,由父亲查尔斯继承第十七代爵位。
担心左肩的伤口恶化会首致命危险,年迈的双亲曾阻止儿子踏上漫长的船旅,但是雷蒙特为了要寻找五年前跟自己生离死别的中国青年,因而再次踏上上海这块土地。
取代被烧毁的字邸,雷蒙特暂时凄身在和平饭店的北楼,努力寻找爱德华。
但爱德华的去向如今是生是死,根本就杳杳未卜。
有人说他在街上被杀害了,也有人说曾在外国人收容所见过他。
因为国情还不安定,请警察协助寻人也效果不彰,倒是有不少中国人为了领取谢礼而编造出不少谎话。
各式各样不确实的情报传到雷蒙特耳边,却没首任何一条派得上用场。
不光只是在上海,雷蒙特连苏州、常州、杭州,甚至南京也都找过。整片中国大陛就仿佛在嘲笑这个努力四处搜索的男人般宽广,在茫茫人海中要寻找一名国籍跟中文姓名都没有的青年,是多么不容易。
没有任何证据保证爱德华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雷蒙特无法期待爱德华会在激烈的巷战中平安无事生还。
如果爱德华还活着的话,希望起码能再见到他一面;要是已经死了的话,至少也要找到他过世的地方凭吊。
但尽管雷蒙特花费再多的人力与金钱努力地搜索,还是徒劳无功。没多久后,中国境又民开始暴发国共内战,互相占领上海的各处楼房进行巷战,雷蒙特逼不得已,只好暂时返回英国。
由于中国的国政浑沌未定,雷蒙特回英国后,再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进入中国。
每当双亲开始催促36岁的雷蒙特赶快结婚时,他就会把已经毫无感觉,当年与汉弥尔顿家解除婚约的伤心往事拿出来当挡箭牌,拒绝所有的亲事。
如果爱德华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已经32岁了。
关在书房里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的雷蒙特,突然抬起头凝望放在书桌上的照片。
桌上放着的,是双亲还住在上海时,在庭院里跟所有佣人一起合影的照片,也是过去雷诺克斯家在上海过着最繁华生活时的照片。
一群围绕着坐在正中央椅子上的双亲跟雷蒙特的佣人当中,可以看到高窕的爱德华就站在最旁边。当时的他还相当年轻。在一群面带微笑的中国人当中,以一脸认真的表情把手放在身后笔直的站立着。
雷蒙特原本拥有的几张相片,在当初逃难时,匆忙得根本来不及带出来。只有在双亲带回英国的相片当中,剩下了这一张唯一留有爱德华身影的照片。
那是在爱德华还遵循着沃雷斯的教诲,努力戒律自己时的照片。
雷蒙特回想起打从与自己拥有亲密关系后,爱德华常常会责备自己,痛苦呢喃着自己称不上是称职的管家。
虽然当时雷蒙特只笑着安慰他没这回事,但心里却很明白,爱德华心中有他自己认同的管家形象,也不难理解爱德华会有如此的感叹。
那一段日子就像做梦一样。至今雷蒙特还不敢相信,世界上会存在着这么一条不可思议的街道,让人更加怀念那一段如梦的日子。
即使现在再度回到上海,雷蒙特也很清楚这座因为国势衰落而完全变了个样的城市,已经不可能再次恢复过去的繁华景象。有外国人昂然阔步,被称为租界的特殊世界,已经不可能再次出现。
老爷…那位就像是任对待珍贵物品一般的呼喊着雷蒙特的青年也已经不在了。那位把主人的事情视为第一优先,比自己比任何事情还要重视的青年,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雷蒙特心想,这辈子不可能再见到爱德华了。打从在那片汪洋的广大上地上,毫无线索持续寻找着爱德华时,雷蒙特心中就隐约有这极感觉。
雷蒙特事后也常回想着,如果真要后悔,宁可在当时就算被杀也该把爱德华一起带上船,或者即使会被送到收容所,也不该离开中国。然而事到如今,也只是徒增感伤,实际上以雷蒙特的身分,也不太可能为一名中国青年如此牺牲。
但毕竟还是有后悔得不得了的时候,懊悔自己当时为什么就这样把爱德华留下,独自离去呢?至今雷蒙特还是觉得,当时自己已经把一半的心跟爱德华一起留在那片战乱之地。
只不过,在做梦般的记忆当中,用手臂环抱着爱德华的触感,到现在仍然觉得宛如昨日一般。然而这些回忆反而让雷蒙特觉得,那些日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雷蒙特甩甩头,拋开感伤的情绪,站起来伸个懒腰,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打算出去散个步转换一下心情,边走出了屋外。
沿着长廊住楼梯方向走去的雷蒙特,耳中难得听见管家葛兰姆抬高音量说话。
把爱德华视为自己的接班人,就像亲生儿子一般疼爱的沃雷斯,边想念着那名留在遥远国度的青年,后来也跟跟自己一样独身多年的女仆领班克蕾顿结婚,辞去工作离开了雷诺克斯家。
在沃雷斯伴随着查尔斯来到上海之前,原本在他手下工作的葛兰姆如今担任这栋命名为古伍德大厦的广大宅邸的管家。
雷蒙特心想,莫非他又跟女仆领班起争执了,为了要捉弄这两个生性不合的佣人雷蒙特放轻脚步朝楼梯走去。
但是葛兰姆提高音量讲话,也只有刚才那次而已,之后便降低音量,跟女仆领班两人好象激动的在争执些什么。
雷蒙特一步下楼梯,依照住例这两个人果真在舞厅里争吵着。
一听见咳嗽声,管家跟女仆领班总算注意到年轻主人的存在,开始想要解释原委。
「你们两人的感情还真好,每天都有事情可以争吵。」
盘着手臂稍微抬起下巴,雷蒙特像是捉弄两人般的脸上浮现恶作剧的微笑。
「不是的,是因为有客人来,我正想要去通知雷蒙特少爷,可是葛兰姆先生却说没这个必要。」
听见主人说两人感惜很好,女仆领班把双手紧绞在胸前赶紧解释道。
「我只是说怎么可以不先辨别来客的身分,就随随便便去叫少爷出来呢!竟然把那个打扮不得体,也不知道身分的青年称作客人!我看他只不过是个新手的乞丐罢了。」
头发有点微秃的顽固管家,像是要强调自己的话般用力抬起下巴。
「可是,他英语讲得很流利,而且跟少爷很热的样子,我想一定有什么特别原因的。」
「你说…他的英语讲得很流利,不是英国人吗?」
对女仆领班的话感觉到些许蛛丝马迹,雷蒙特赶紧追问道。
「不,是个年轻的东方人。他还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少爷…」
一把抢过女仆递来的小布袋,打开后掉出来一个刻着家族纹章,相当沉重的银戒指。
「…爱德华!」
雷蒙特一边大叫一边跑下阶梯冲出玄关。
从开满着石楠花,矗立在山坡上那座宅邸的阳台上,可以看逐渐远去的黑发男子的背影。
当他行走的时候脚步略为不稳,挺直的背部不自然的摇晃着。爱德华还活着…雷蒙特努力的向前跑。
「爱德华!」
雷蒙特脚步不稳,胸口也开始紧缩。
尽管如此,只要爱德华能够活着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足够了。
「爱德华!」
雷蒙特用尽全力边跑边叫着。
细瘦的肩膀摇晃着,青年慢慢转过身。身上的确打扮得不甚得体,但还不至于给人不干净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