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真的!小姐,我怎么敢瞒你啊?” 小冯忙道。
“那可真奇怪!现在孜文堂出了这么大的事,哥哥怎么会走?连浅醉佳少这里我都找来问过了,他一点破绽也没有,我真的没办法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最奇怪的是钟伯刚才送了一千两银来,还说哥哥大前天夜里去找他催过款,哥哥一向不管这些事的!”
蓝绣咬了一下唇,回头看小冯,眼神变得利如刀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没有对我说?小冯!”
小冯紧张地后退了两步,不敢抬头看蓝绣。
蓝绣立刻向他逼近了一步:“小冯……”
小冯惊得差得跳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少……少爷不让我说!”
蓝绣叹了口气,“你只听少爷的话,不听我的话吗?”
“当然不是了!” 小冯皱眉着道:“小姐对我们全家恩重如山,我家人生病都是小姐出银子请大夫治的,我们漏雨的房子也是小姐请人来修的……我……”
“小冯!那些事情你都忘了吧!那不算什么恩德,你是我家的人,我当然有义务做这些……我也不逼你说。但是,你知不知道……田伯的事和哥哥的事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很重要……”晚风轻轻地扬起了蓝绣脸庞的长发,小冯一生都忘了不了她此时的表情!苍白忧郁的脸色,眼眶微红,还带着温柔而难过的微笑……
小冯一惊,差点也哭了,“小姐……少爷是收了一封信之后走的,信的内容我真的不知道……天亮的时候,我还听到他和欧阳少爷争了几句……”
12.受难
信!?“小冯!走,我要去官府!”蓝绣立刻离开落梅山庄。
“是,小姐!” 小冯忙道。
蓝绣觉得信和蓝卓急着去催书商欠款的事一定都和田伯有关!一种强烈到要将她吞噬的不安占据了蓝绣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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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的清风沁凉如水,黑幕中的积翠山别有一番风景,站在峰顶上,天空美丽的点点银河好像与自己很接近,恍若触手可及。偶尔会有夜不归宿不知疲倦的鸟儿飞过,它张开双翼自由翱翔的身姿从莹亮的圆月下一划而过,让欧阳亦天不禁羡慕它与生俱来的翅膀,他和蓝卓被困在这个峭壁上已经朝过四个时辰了!
欧阳亦天的估计完全正确,悬崖太过陡峭,下去困难上来更困难。傍晚时分气温开始剧降,从小就耐不得寒的欧阳亦天被冻得不停发抖。他几次拒绝,蓝卓还是把外袍脱给他披上了。山上白天和夜晚的温差之大是他们以前所不能想象的,顶峰上又起了雾,寒风露水都让他们往上爬得更加艰难。
蓝卓让欧阳亦天踩在他的肩上,他上一步,就把欧阳亦天往上推一步,这才勉强爬了几米。蓝卓下来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的那些小坑,脚踩上去非常容易打滑,欧阳亦天几次都差点失足,还好有蓝卓照顾他!他的左手和蓝卓的右手是用一条长长的衣带系在起的,即使真的掉下去,蓝卓也能及时把他拉回来!
欧阳亦天的手指疼得没有力气了,蓝卓一直推着他,鼓励他别放弃!
再上一尺,两尺,就有活下去的希望!绝不能悄然无声地在这里去逝,家里的亲人会接受不了!
斜看下去,蓝卓的脸上带着缱绻的笑意,说:“快爬吧!术培!我还有很多远大的理想没有实现!我希望孜文堂成为大宋,乃至金国,辽国都声名远播的书斋!我希望天下人都了解华夏的文人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是过去式!如今的我们可以做很多事!”
“这真是狂妄的想法啊!” 欧阳亦天笑道。他知道蓝卓的用意,顾意说些别的事来忽略身上的寒冷与疼痛。爬山壁时不专心的确有一定的危险性,可是这样他们至少不会绝望!
两人边聊边爬得更快,欧阳亦天的手已经接近铁栏边的那棵半焦的松树桩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配合蓝卓在他的脚底竭尽全力一托的力道,抓住那个树桩爬了上去!
成功了!欧阳亦天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趴在崖边拉和蓝卓相连的那根绳子,却半天没见蓝卓动弹。
“怎么了?蓝卓!你快爬啊!我来拉你,你会轻松得多……” 欧阳亦天叫道。蓝卓黑色的头顶被月光一照,发际银白,一圈一圈光泽柔亮乌丝散乱地披在肩上。
听不到回答,欧阳亦天又叫了一声,“蓝卓!快上来!”
“我……没有……力气了……” 蓝卓抬起头,声音若有若无。欧阳亦天这才看到他满脸虚弱的冷汗!
欧阳亦天瞪着惶然不安的眼睛,蓝卓离他大约还有三米远,难道蓝卓为了推他上来,又往下滑了许多吗?“快上来!我不想听废话!你刚才不是还说你有很多远大的理想吗?”
蓝卓靠在山壁上,没有回答,其实在赶到积翠山下的时候,他的体力已经透支了!是为了田伯,为了欧阳亦天,他一直在拼命忍耐!他不能让欧阳亦天陪着他一起死,在大火燃着了整个仙人台,濒临绝望的时候,他冒险带着欧阳亦天爬下山崖,死中求生;夜幕降临之后,他推着欧阳亦天返回崖顶上,意识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中了。
好累!他好想休息一下!
受伤严重的手麻木了,没有一点知觉;胸口一团寒气一团热气交替上升,那是内力使用过度的症状;喉咙里一直有一股腥甜的血气,反复翻涌,随时将冲口而出……
欧阳亦天的叫声好遥远,听不真切,系在右手腕的绳子被狠狠拉紧了,从眼缝中看到了欧阳亦天朦胧的忧虑焦急的脸……
黯然氤氲黑雾般地眼睛,带着晶盈透亮的水光;带着怒气,纤美的鼻翼有点张开;丹栗色的红唇似乎在叫他的名字,一直开开合合,露出碎玉般雪白的牙齿;脸颊涨得通红,柔软浓密的长发被湿濡的沾在脸庞;欧阳亦天不适合这样的憔悴表情呢!
蓝卓希望欧阳亦天留给他的最后印象永如初次相见时那么漂亮!
蓝卓记得那年他是听从父亲安排,离开郑州到汴京国子监求学,来了这里才发现国子监每天上课的学生寥寥无几,实际上是出纳钱粮,供士大夫休息的场所。后来,他对国子监印制的书籍“监本”产生了兴趣,才没有调头回家,“监本”刻印精美,居全国之冠。
那个月的初八,国子监里竟意外聚集了很多学生,他们一到就坐在一起谈论欧阳亦天,说他相貌俊美,学问又好,只是对人太冷淡。他们每个月的今天齐聚一堂就是为了目睹他的翩翩姿容,绝世风采。蓝卓不禁也对那个欧阳亦天产成了极大的兴趣。
当时是腊月初八,还未下雪,欧阳亦天却穿着厚厚的暗青色冬衣来了,小半张脸都裹在狐裘毛领中,披着长可及地的华丽鹤氅,手上还握着暖炉。黑玉一般的头发衬着他的皮肤愈发显得细腻白皙,脸颊被北风吹得红扑扑地,挺直的鼻子呼出的团团的热气模糊了红唇的线条,那抹丹脂色若影若现,隐隐约约,艳丽让人更想伸指抚摸一下,看看是否真实。
他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护院,不情不愿地到律学去上课……
“蓝卓!蓝卓!你在想什么啊!快爬上来啊!” 欧阳亦天叫得声音都沙哑了。
如今这个令蓝卓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离他三米远的崖顶,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努力想抓住他的手。欧阳亦天一手抓着松树桩,一手往下伸,半边身体都在悬崖外面了。蓝卓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这种情形,焦急地挣扎着又往上爬了几尺。
“蓝卓!快!还差一点了!”欧阳亦天发现蓝卓终于开始攀爬了,兴奋地叫道。
他们的指尖只差几寸,就可以抓住对方,欧阳亦天还想往下挪动身体,蓝卓连忙又往上爬了一步,握住他冰凉的手!
“快上来!”欧阳亦天用力地拉了蓝卓一把,蓝卓的手臂在尖利的山石上拖出了一道血痕,“啊!”欧阳亦天吓了一跳,不敢再不顾方向力道地乱拉,他的力气所剩无几,现在支撑他的是一种绝不能让蓝卓掉下去的精神力量!
“蓝卓!你不能放弃!”见蓝卓没有动作,欧阳亦天心慌意乱地叫道。
“我……没有力气了……” 蓝卓苦笑道。
欧阳亦天压抑了很久的泪水又开始为往下掉,他哽咽着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先推上来?你先爬上来啊!我不会放弃的!你爬上来再拉我,我是不会放弃的……”
蓝卓无话可答,只能苦涩地看着他,“我……”
“蓝卓!你被海盗抓走时,我没去救你,非常后悔!我不能再后悔一次!我发誓就算是回不来了,我也要帮你!所以你一定要爬上来,不然我也会陪着你跳下去!我那时的誓言不是假的!”
欧阳亦天叫道,他放开了左手抓住的树桩,双手拉住蓝卓,身体又下滑了几寸!再往下滑一点他也要掉下去了!
蓝卓还记得他的誓言!他不能让欧阳亦天陪他死!蓝卓紧紧地攀住山壁,使劲往上爬了几步,在欧阳亦天的帮助下翻身爬到崖顶上。
欧阳亦天松了口气,坐在地上欣慰地笑道:“我说不放弃就可以吧,你可以……”话音未落,蓝卓已扑倒在地,欧阳亦天惊惶地扶起他,一摸才发现蓝卓额头的温度高得吓人,他吐出的热气都是滚烫的。
欧阳亦天忙背起蓝卓,穿过焦黑狼籍一片的仙人台,他的体力也消耗待殪,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就摔倒了。欧阳亦天护住蓝卓,自己在下面当垫背,摔得身体都快散了架;他又站起来,背着蓝卓走了几步,又跌倒……
手脚酸麻得抬不起来,身体的疲劳已经到达了极限,欧阳亦天又拖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他不能放弃!不能在这里倒下!只要下山,他们就还有希望……
欧阳亦天爬起来,还没走两步,再次重重地摔到地上。
他闭上眼睛,疼得已经连泪都流不出来了,好冷!从崖壁爬上来流了一身汗,被寒风一吹,好冷!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色,欧阳亦天知道他的面色一定是又青又白的,身上还在冒虚汗,倒在降了露水的潮湿的地上,更冷!
站不起来……蓝卓本来就比他高,没有体力,背着蓝卓他觉得好重……
“你们怎么会搞得这么狼狈?”一个冰冷低沉的突然在空旷的山野中香起,如真似幻。欧阳亦天睁开双眼,看到了明亮的火光和一个冷紫色的华丽袍角,那个声音他也不算陌生!是那个女海盗头子!
她把倒在欧阳亦天背上的昏迷蓝卓扶了起来,惊讶地道:“啊!他身上的温度好高!”
“救人!请你救救他!” 欧阳亦天撑起身体,女海盗头子仍带着缀着面纱的斗笠,看不清楚她的五官!
不过她既然和蓝卓认识,又没有在黄海杀掉他,多半会救他的!
“好吧!”女海盗头子很干脆地答应了,“那你呢?你怎么办?我没有带手下来!”
“我可以!”欧阳亦天坚定地道,“我可以自己下山……”
“好吧!”女海盗头子很轻松地扛起蓝卓,倒吓了欧阳亦天一跳,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欧阳亦天在一点不累的情况下,要背蓝卓也是很困难的,一个女子都比他力气大,他扶着山壁站了起来,慢慢往下走……
蓝绣推开蓝卓半掩的房门,看着简单一目了然的家具,心情越来越不安……
13.独力支撑
蓝绣去县衙找曲捕快,一点结果也没有。蓝绣也看出来了,曲捕快“言真义诚”地讲了半天,却都是在打太极:一句话!衙差什么都没查到!
丧魂离开火光漫天的仙人台,没有立刻去找他的兄弟,他走到半山腰,进入了一间很小的寺里。
残破的大雄宝殿里只剩下一个祭台和一个铜鼎,祭台上点了四五支蜡烛,光线依然昏黄暗淡,一个穿着赤黄相间彩绘鹭鸟襦衫,坐在红色的蒲团上的男子听到丧魂的脚步声,抬起头来;他的脸精致如画,微黑的健康肌肤,眼皮很薄的细长凤目,看起来显得有点无情的唇,嘴角带着冷寞的笑;深黄色的领口包裹住纤细修长的脖子,身形很瘦,整个人的气势却很强,甚至有临驾与气吞山河的丧魂之上的感觉。他放在盘起来的腿上的双手干净整洁,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柔润的羊脂玉戒指。
“怎么样了?”那人问道,抬起左手托住下巴,眼睛里有几分玩弄的神色。
丧魂摇摇头:“按你的吩咐点了火,没有看见他们冲出火海。”
“烧死了?真没意思!”那人眼里的玩弄神色消失,脸色一黯,活像听戏没听过瘾的票友。
丧魂默不做声地看着那人站起来走来走去,他边摸着对男人来说太过尖巧的下巴,边道:“不好玩!看来我要想别的游戏了!”
丧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拿别人的生死当玩笑!他收保护费,在刀头上舔血,是为了让他的兄弟过上更好的日子。国家时局太混乱了,徽宗为了搬运一块花石纲,拆毁了他们村的房屋,害他们居无定所,为生活所逼,丧魂不得已才带着兄弟违法!这个人却为了游戏杀人放火……
欧阳亦天跌跌撞撞地下了积翠山,心境与早晨上山时真是一日千里,当时他只是为田伯担忧,焦虑,远没有现在这么凄惨。全身都是伤,蓝卓给他披上的外套破烂不堪,里面他自己的海蓝色平锦纹直裰斑斑点点全是血迹,绝大部分是蓝卓受伤严重的双手留下来的痕迹,就像蓝卓给他的烙印一样。
刚走到山脚,他们丢在山下吃草的那匹老马就欢嘶了一声,从密林里奔了出来,靠在欧阳亦天亲热地挨挨擦擦。欧阳亦天没想到自己只和它一起奔弛了三天,这匹老马就认识他了,感动地抱住它的头颈,劫后余生的他看一切事物都觉得很美好。
欧阳亦天全身无力酸疼,努力了几次都没有爬上马背,老马见状竟蹲了下来,欧阳亦天这才顺利地跨了上去,抱着它头颈休息。
老马识途,自己迈开四蹄往回家的路走,欧阳亦天松了口气,干脆眯着眼睛,任它自由驰骋。
山下的温度回暖,柔和舒适的阳光照在背上,好像母亲的亲切抚慰,路边的翠竹在金线般的光芒下,随风起舞婆娑,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像一路送行的低曲,伴随着孤单彷徨的欧阳亦天踏上归途。
到了山下,欧阳亦天买了一件干净的麻纹短褐衣换上,这是他买过的第三件穷人常穿的粗布衣服。当初在蓝卓的勉强下,他不甘不愿地买了两件……
欧阳亦天又买了一个馒头,没有夹肉脯,咬了一小口,就哽咽地吞不下去了。
欧阳亦天找店铺的老板要张纸把馒头包好,塞在怀里,滚烫的温度有点像蓝卓的手,他咬着下唇,策马离去,速度比来的时候还要快!
因为少了一个人,老马的奔行速度加倍,快得犹如风驰电掣,四脚腾空欲飞。
耳边的呼呼风声又变猛了,和悬崖上的狂风相比当然不足为道,但海拔高的地方,也有它的好处,寒风利如刀剑,却很清新。在大路上奔跑的风里夹杂了很多尘沙,不小心入眼,会硌得人泪流满面。欧阳亦天闭上眼睛,压抑住哭声,觉得自己离开了汴京,离开了家人,变得特别软弱,动不动就流泪。短短的一个月,竟比他记事后哭过的总次数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