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秋苑 上——抽刀断水流

作者:抽刀断水流  录入:03-30

一路行来……

街角林立红瓦白墙历历在目……

精致漂亮的五角小亭聚集了无数百姓,人们在华灯初上的扰攘之夜……放飞带着祝愿的孔明灯……

木梁飞檐下悬挂的石锺进入眼帘,欧阳亦天看着这苍穹天空,茫茫白云下的蓝府大匾已恍若隔世。

站在门口的小冯见到他惊喜地叫了起来:“欧阳公子!你回来啦!我……我家少爷呢?”小冯往欧阳亦天身后遥望,却只看到漫天黄叶,“怎么没看见我家少爷?”

欧阳亦天苦笑,心情酸涩,不知如何回答,只问:“小姐呢?”不知道要怎么和蓝绣说她哥哥的事,没有在门口见到她,让欧阳亦天松了口气。

小冯脸上现出一丝担忧:“小姐病了……受了风寒……”闻言,

欧阳亦天皱紧了眉头,“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田伯回来了!”说到最后一句话,小冯的声音开心地提高了八度。

欧阳亦天兴奋地道:“真的吗?太好了!他老人家没事吧?”他原本忧郁的双眼露出一抹光彩,苍白的脸颊和双唇也红润起来,虽然脸上有一些瘀青,却美得像一幅图画。

小冯脸色通红,害羞得不敢多看。

“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 小冯低头牵住老马,欧阳亦天跳了下来,边跑边说:“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小冯惊讶地叫道:“您认识路吗?去孜文堂叫小冬带您去吧!”

欧阳亦天远远地回答:“知道了!”

田伯家的大宅清幽僻静,院内堆叠的假山上引入活水,潺潺川流不息,假山两旁种着八角金盘,手掌形状的宽叶美观大方,随风摇摆,像在对走进来的人致意。一圈绿色的栅栏围绕着假山,与庭院浑然一体。

老人躺在水谢里养伤,鼻青脸肿,精神却很好,他见了欧阳亦天连声说:“我没事!碰见了这样的事我们都不怕!别说是抓我,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屈服!孜文堂的人就是有这个骨气!”

田伯问起蓝卓,欧阳亦天只好撒谎说蓝卓被丧魂骗到外地找田伯,既然他老人家没事了,蓝卓过几天就会回来。田伯留欧阳亦天吃晚饭,他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

晚上欧阳亦天踏着夜幕回蓝府时,蓝绣已经睡了。她原本就纤巧的脸庞又瘦了不少,颧骨都突出来了,而且和欧阳亦天一样面色苍白如纸。

这还是欧阳亦天第一次去蓝绣的房间,陈设布置比蓝卓的房间舒适得多。一根根交叉钉起的竹窗,薄如蝉翼的纱帘,四脚架上搁着一个漂亮的哥窑青瓷花瓶,釉面断纹如丝成网,花瓶里插着一束蓝绣自己种的龙吐珠,或白或粉花苞顶上开着艳红如血的花。

床上的被子在灯光下柔滑如丝,一看就知道是上品。蓝绣黑发下的瓷枕,雕的是游童抱莲嘻戏的可爱造形,感觉很适合她。

床边放着一个战国时代的青铜鹤形烛台,鹤嘴叼着蜡烛,工艺精美,形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可能会展翅飞走。

欧阳亦天摸了摸蓝绣的额头,还有些发烧,不想吵醒她,轻手轻脚地走了。

第二天,欧阳亦天听小冯说,蓝绣病了之后,孜文堂的事务一片混乱,便主动承担起一切工作。

结果没到一个时辰,他就焦头烂额了:纸坊派人来问要买哪种纸药,蓝卓说过想换竹纸,可他们孜文堂印书一向用的是罗纹纸。欧阳亦天也不敢乱说要买哪种纸药,纸是书斋的命脉,一但弄错,后果不堪设想。他只好派人去请教腰伤未愈的方伯。

小冬说钱老板派人来取定好的《溪山秋色图》,孜文堂的画师全都不能作画。

交不出画不但要面临一笔不小的赔款,还会令孜文堂素来良好的声誉受损,又急得欧阳亦天一头汗。

还有一件难事,仿画生意一直是孜文堂最赚钱的买卖,这几天很多画作都卖完了,如果不及时增补,孜文堂的生意将一落千丈!

时文也几天发不出来了,没有得到汴京来的最新战况,这些事一向是蓝绣处理的。很多事务,欧阳亦天都是一知半解,要印的新书,他不知道;刻版要刻几套,他也不知道……

欧阳亦天叹了口气,坐在孜文堂的天井里发呆,伙计们都远远地看着他。欧阳亦天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们的脸,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欧阳亦天硬要跟蓝卓一起去积翠山,就不会拖累他了!

如果蓝卓在,孜文堂也不会面临这么多危机了!

几片飞落的黄叶掉到了欧阳亦天的怀里,他睁开眼睛,伸指夹住其中一片的叶柄,看了两眼,然后松手,看它旋转飘舞了几圈,湮没在一片黄叶堆中。和那落叶一样,随风逐流,然后无声无息地烟灭消失在人群里,是欧阳亦天以前的人生态度。

他不想攀附权贵,也不想成为帝王手里的一把刀。乱世之中,当今的一国之君还坚持祖宗的“崇文抑武”,完全无视各国随时可能吞噬掉大宋的危险。欧阳亦天不想做悲哀的武将,更不想做主导悲哀的武将的文士,因为他不能擅用兵法……

欧阳亦天宁愿气得爹打他一顿,也不同意捐官,进入兵部……没有能力带领那么多士兵,和辽军对抗太难!当文官也难,皇上只重视“六贼”说的话,忠臣俱都势小言微……

他没想到做生意也这么难!

14.忙碌

欧阳亦天在孜文堂里一直待到很晚,才回蓝府,其实他也没什么事可做,只是看看以前的账册。

总体来说以前孜文堂的生意是很不错的,印书的生意的利润占总收入的二成,时文占三成,仿画占五成。不过,如今田伯在养伤;方伯的腰伤未愈,不能久站;蓝卓什么时候能回来还很难说;擅长临摹米芾的“米点山水”蓝绣也生病了。最令欧阳亦天惊讶的就是这点了,蓝绣竟然也会画仿画!那种横点积叠画法,突破钩廓添皴之传统,非常有特色。她和蓝卓各有所学,专攻一派。

午夜。

庭院里此起彼伏的蛙叫给宽敞寂静的蓝府带了一丝生气,听说后苑有一个小池塘,欧阳亦天还没有去看过。小冯提着一个蚕茧形的白色竹纹灯笼在前面引路,欧阳亦天踩着枯叶缓步而行。蓝绣病了以后,庭院好几天没人收拾,一些珍贵的花枝叶低垂,病怏怏的,失去了往日的艳丽。

蓝卓的房间里竟有灯光,欧阳亦天怔怔地看着窗户里透出一丝昏黄的光亮,小冯也惊讶地停下脚步。是蓝卓回来了吗?昨天晚上,欧阳亦天一个人回房,突然发现没有蓝卓坐在窗前看书的身影,他居然会不习惯!

虽然他们很少交谈;睡在一起,蓝卓却从不转身面对他,欧阳亦天则总是防备地靠着墙;他心里的恨意却逐渐消失了!他们在积翠山上生死与共,那种心情虽然无法马上转变为喜欢,但欧阳亦天肯定他不讨厌蓝卓了!他至少把蓝卓当朋友了!

欧阳亦天冲了过去,推开房门,满心激动,急切的动作在看清房里的人后立刻停止了!蓝卓没有回来,在房间里的是病容苍白的蓝绣,她的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显得更加憔悴。平时妩媚灵活的翦水大眼此刻蕴藏着浓浓的哀愁;形状完美的双唇依然带着上扬的弧度,却明显没有一丝笑意;她莹白如雪的玉指抓着蓝卓那件残破的黑衫,神色复杂至极。

蓝绣看到了欧阳亦天穿回来的那两件血迹斑斑的衣服!欧阳亦天明白他无法以蓝卓被丧魂骗到外地的谎话敷衍了!这也是他不敢见蓝绣的原因,她外表温柔谦逊,在蓝卓面前像个天真的小女孩,常常撒娇,佯装嗔怒;其实她是个聪颖能干,优雅稳重的女人。欧阳亦天怕自己骗不了她这样一个精明锐利的女子,蓝绣对哥哥真诚的关怀,也让欧阳亦天不忍心骗她!

“小冯,你回去休息吧!” 蓝绣低声道,平静如水的样子一点也听不出她此刻心情的起伏。欧阳亦天却看到她抓住衣服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骨节发白。

“是,小姐!” 看见蓝绣脸色很奇怪地坐在蓝卓的房间里,小冯什么也没有问,安安静静地走了。

蓝绣沉默地看着欧阳亦天,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她耐心地等着欧阳亦天主动告诉她。

欧阳亦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女海盗头子的事要怎么对蓝绣说?积翠山上的事要怎么说?这些事可以说吗?

等了一会儿,不见欧阳亦天说话,他脸上的茫然,焦急和犹豫却清楚地收入蓝绣的眼底,她放下那件沾满了血迹的长衫,关切地道:“欧阳大哥,你脸和手上有好多伤啊,没有擦药吗?我……哥哥……这里有很好的药……”

蓝绣说到哥哥,停顿了一下,语气十分苦涩。她站起来,走到一个四开门雕着月季浮花的小柜子旁,找出一个翠玉般的绿色小瓶子。

蓝绣拿着那瓶药走到欧阳亦天身边,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打开瓶塞,欧阳亦天顿时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和庭院里种的花草香味完全不同。

蓝绣用纤纤素手沾起一点乳白色的药膏,涂在欧阳亦天瘀青的额头上。她的指尖很烫,欧阳亦天知道她的高烧未退,忙道:“绣绣,我自己擦吧!”

“欧阳大哥,我哥哥……受了伤吗?” 蓝绣把药瓶递给他,低声问道。

“嗯……”欧阳亦天点点头,蓝卓那双伤得很严重的手一直出现在他脑海里……

蓝绣双眉蹙紧,声音有些颤抖:“……有生命危险吗?”

“我不知道……”欧阳亦天不敢回答“有”,他把蓝卓托付给了一个女海盗,生死未卜……可是如果蓝卓一直跟他困在积翠山上,危险更大!天寒夜露,蓝卓在发烧,丧魂随时都有可能回头查看,欧阳亦天根本阻挡不了他或他的任何一个手下!

“小冯说哥哥收到一封信,是丧魂寄的吗?” 蓝绣又问,她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

信的事蓝绣也知道了?欧阳亦天只好又点点头。

“为什么哥哥不把信的事告诉我呢?我……” 蓝绣叹了口气。

欧阳亦天发现她的双颊浮现出不自然的嫣红,忙道:“绣绣,蓝卓会没事的!你先养病吧!他是受了点伤,但我们碰到了他的一个‘朋友’”。

也许是朋友吧……

此时,欧阳亦天的语气必需坚定,他要给蓝绣信心,“蓝卓会没事的!”

“嗯!哥哥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我会好起来的……我明天还要去孜文堂,钱老板一定派人来取《溪山秋色图》了吧!我来画!” 蓝绣拢了一下微乱的额发。

“绣绣!你也会临摹皇上的画?太好了!” 欧阳亦天喜道。

“我虽然没有田伯画得好,也没办法了!” 蓝绣苦笑了一下,“今天辛苦你了!欧阳大哥,我回房了!”她说着站了起来。

“我送你过去吧!” 欧阳亦天忙跟上去,想扶住她的胳膊。

“不用了!”蓝绣回头看了欧阳亦天一眼。病中的她虚弱苍白,说话时语气很轻,多了一分纤柔的美,让人心生怜惜。她拒绝了欧阳亦天伸过来的手,一个人拿着灯笼走进黑暗的庭院里,瘦小的背影伴着昏黄的光若影若现,令欧阳亦天又添了一分伤感。蓝卓和蓝绣住的的宅子只隔了一个空寂的院落,不算太远,欧阳亦天很担忧,却不便拂逆蓝绣,硬是跟上去。

一夜无眠,天刚破晓,欧阳亦天用冷水洗了脸,换上一件白色的短褐衣,跑去孜文堂帮伙计们搬书,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伙计们都知道孜文堂出了事,大家都自觉很早起来工作,欧阳亦天来的时候,大家早就忙得挥汗如雨了。

欧阳亦天一语不发地抱起刚印好的一摞《蜀国公主词集》,伙计小全惊讶地道:“欧阳公子,这些事我们来做就行了!您是我们老板的贵客,怎么能让您搬书?”他边说边想把欧阳亦天手里的书抢过来。

“没关系!”欧阳亦天拦住他,道:“以后我不是客人,我和大家是一家人!你们老板说过我可以全权处理孜文堂所有的事,以后大家愿意听我的吗?”

“愿意!老板早就和我们说过欧阳公子以后也是我们孜文堂的主人,以后您说的话和他说的一样!”伙计们哄然道,赞同的声音络绎不绝。

欧阳亦天惊讶地咬住下唇,蓝卓这样说过吗?其实前几天,他还想过如果在郑州逛够了,就离开……

15.无奈的心情

伙计们突然全都静了下来,蓝绣和一个白衣美貌丫鬟一起走了进来,她风寒未愈,打扮得非常素净,云髻用凤尾钗随意地挽起;没有用碳笔描绘过的柳叶眉,淡得好像轻烟;忧郁温婉的双瞳,眼眶微红;挺直小巧的鼻梁;嘴角上扬的苍白小嘴,憔悴得干裂,起了一层透明的薄皮。

蓝绣微微一笑,犹如西子捧心般的美丽苦涩:“大家怎么了?去忙吧!”

“老板……”小全迟疑地叫道。

蓝绣全身一震。

此刻最震惊的是欧阳亦天!孜文堂内院的门口,离蓝绣站的位置不远处伫立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他穿着深蓝色斜粼纹长衫,腰间系着宽宽的束带,衣诀飘飘,露出半截黑色的长裤,脚上穿着黑色的掐牙靴;他和欧阳亦天的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蓝……卓……”欧阳亦天又快潸然泪下。

蓝绣惊讶地转过身,看着那男子的脸庞,竟然真的是蓝卓!“哥哥……”她想跑过去抱住他,脚步虚浮,绊了一下。

蓝卓忙向前跑了几步,接住她。

蓝绣靠在他怀里,声音哽咽:“哥哥!你没事吧?我好担心……”

蓝卓不像欧阳亦天跌倒时摔得脸上都是伤,他看起来精神奕奕,把受伤的手拢在广袖中,搂住蓝绣的肩膀,笑道:“没事!”又上前走了两步,隔着袖子牵起欧阳亦天的手。

欧阳亦天没有拒绝,任蓝卓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只手扶着蓝绣,一只手拉着他回蓝府。一路上,蓝绣说田伯回来了,蓝卓欣慰地一笑,他没有告诉蓝绣他和欧阳亦天在积翠山的经历,只说去办了点事。

蓝绣皱眉道:“哥,你别骗我!小冯说你是收了封信出去的!欧阳大哥还说你受了伤!”

蓝卓看了欧阳亦天一眼:“是啊……我能站得起来就赶回来了!”

“哥!以后有事你一定要和我说!” 蓝绣的语气听似撒娇,她的表情却十分严肃,甚至有点凝重。

“好!”蓝卓点头答应。

欧阳亦天一直没有说话,忍着没有流泪,走到蓝府大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紫衣人飞快地往树后一躲,欧阳亦天立刻看出她就是那个女海盗头子!

如果她改邪归正,倒是个很不错的美丽女人啊……和蓝卓很相配……

以后蓝卓会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娶妻生子,忘了他……

欧阳亦天和蓝卓一起守在蓝绣的床边,一直等到她睡着,两人才回蓝卓的房间。刚进门,蓝卓就看到他和欧阳亦天在积翠山上那天穿的两件血迹斑斑的衣服。

此刻的欧阳亦天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褐衣,衬得他发若黑墨,肤若凝脂。

两人在坐在床边,互相凝视。

“术培……”蓝卓先开口,声音里满是怜惜,“你脸上受了好多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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