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秋苑 上——抽刀断水流

欧阳亦天抓住他裹在厚厚的白布的双手，低头不语，其实蓝卓的伤比他的还要重。

“我没事！”蓝卓道。

这种话也只能敷衍敷衍当时不在积翠山上的人……欧阳亦天一点都不相信！他想起很多事，有点倦了，靠在床头上闭上眼睛。

“你累了吗？”

蓝卓温柔地扶欧阳亦天躺下，坐在床边看他的睡颜。微乱的黑发，为了方便搬书编成了一根及腰的辫子，几根细碎的额发覆在脸颊两旁；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莹白赛雪的眼睑下方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苍白的薄唇令整张脸多了一些脆弱感，唇线纤柔完美。

蓝卓温热的呼吸接近了欧阳亦天的唇，他吓得连忙翻身背对着蓝卓。蓝卓看出欧阳亦天是在装睡，欧阳亦天紧闭眼睛，却掩藏不住脸颊上缓缓泛起的红云。

蓝卓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欧阳亦天立刻坐了起来，他紧张得心都快跳出胸膛来了。

房门并没有闭紧，欧阳亦天看到蓝卓出去后和那个穿着紫衣，戴着黑纱斗笠的女海盗头子交谈了几句，然后两个人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走了。看样子，蓝卓多半是回孜文堂去了。

欧阳亦天下了床，踏着轻快的步伐，步履如飞地离开蓝府，嘴里还顾意哼着幽扬的小曲。

蓝卓已经准备走上普通人娶妻生子的道路了吧，他也要如此……

对啊……

没什么大不了……

房三表姐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欧阳亦天转入一条他到郑州就听人说起的烟花之地----拢月巷。

他刚踏入拢月巷，一个穿着淡黄色抹胸，外面披着透明桃红色薄纱外套，戴着华丽的首饰，脸颊上贴着一个精美的荷花面饰，雪白的藕臂和酥胸都若隐若现的年轻女子就向他扑了上去，娇声叫道：“公子，我叫萱儿！您来了我们拢月巷，当然要去美人坊坐坐呀！我们那里有美酒佳肴和极好的琴音候着您呢！”

欧阳亦天立刻向左一闪，避开了那女子要挽住他胳膊的纤手。

他原本是慕名而来这种烟花地，打算在拢月巷里过上一夜，想见识一下这个传说中美女如云的温柔乡！

这个来拉他胳膊的女子长得也算颇有姿色，面容姣好，身材玲珑曼妙。欧阳亦天本来也想随着她去那个什么美人坊看看，可她扑过来时身上的那股劣质熏香让欧阳亦天突然想退避三舍！

他闻惯了上好香料的味道，最不喜欢这种似梅非梅，似兰非兰，又太过浓郁的香味。

蓝绣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奇特的花香，清新又自然，比这些女子花钱熏染的香味好闻得多了。

萱儿一怔，打量了欧阳亦天一眼，她那张胭脂染得红润艳丽的樱桃小嘴顿时张得老大，样子十分可爱。萱儿每天打扮好几个时辰，就是想用脂粉妆点出欧阳亦天这种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和完美诱人的红唇！

她惊讶得完全忘了美人坊老鸨往日的训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温柔中带着三分妩媚的仪态。

趁那萱儿发愣的时候，欧阳亦天赶紧往前走了两步，跨到了另一家妓院门口。

这家妓院外面原本正冷眼旁观那个萱儿拉客的三个年轻女子忙都凑了上来，叫道：“公子！”其中两个想分别挽他的左右手，另一个想靠在他怀里。

欧阳亦天不等她们走近就向又快步前走了两步，到了下面一家妓院的门口，把三个女子急得直跺脚！

拢月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哪家妓院姑娘都不能跑到别家妓院门口拉客，只能对挽住走到自家门口的客人，投怀送抱。

欧阳亦天发现萱儿回过神后，看到隔壁的揽香楼那三个女子也没拦住他，捂着小嘴轻笑了两声，转身回美人坊去了。

美人坊里坐着谈笑的几个姐儿见萱儿无功而返，也不责怪，只问：“怎么？又是一个冲着万芳阁去的客人？”

萱儿摇着手里的白色丝绢，带着香味的微风涌入鼻端，她可不知道这个香味就是令那俊美少年对她避之不及的“罪魁祸首”，笑道：“那倒不是！我晃了下神，客人便走到揽香楼去了！不过揽香楼的几个小蹄子也没讨到好，客人不买账！往里面去了！”

几个姐儿笑道：“往里去的不是去万芳阁？那会去哪家啊？”

“这位公子啊……只怕万芳阁的小蹄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萱儿捂着嘴笑道，脸上浮起一片娇羞的红云。

这几个姐儿都认识萱儿好几年了，还从来没见过她害羞呢，不禁都诧异地问道：“什么意思？你怎么了？”

“这位公子比我们整个拢月巷的姑娘都漂亮！你们说找谁伺候他好？” 萱儿道。

“不会吧？难道他比林依瞳还美？”几个姐儿都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相信。

“真的！你们知道我最不服人的，就算是林依瞳，我都敢说自己不比她差。可是那个公子，我真的比不上……” 萱儿把手帕放回袖子里，笑道。

“哎呀，萱儿丫头变谦虚了……” 几个姐儿只当萱儿在开玩笑，顾意打趣道。萱儿也不争辩，拢拢额发，纤腰一扭，回房去了。

欧阳亦天又往里走了几家，每家妓院门口都有几个女子在拉客，她们有的容貌娇美，有的体态阿娜多姿，有的声音宛如黄莺……各有特色，真是一路行来，眼里美不胜收，唯独可惜每个女子身上所熏的香料……都差了点，影响了欧阳亦天对她们的印象！

欧阳亦天想了想，也许是他闻惯了的那种冰魄麝香的价格太高，她们做妓院莺燕本来就是为了钱财，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又怎么舍得乱花？所以多数人都是用的一般的胭脂水粉吧！

欧阳亦天决定再有哪个女子来投怀送抱，他就跟她去那家妓院，反正也只是玩乐一夜，又不是找意中人，不必要求那么高吧！他下定了决心，心情也随之舒服泰然，又往前走了一步。

眼前的这家妓院比前面的几家大得多，欧阳亦天抬头一看，妓院的招牌上写着----万芳阁！名字虽俗，书法却很精妙，只怕还是书法名家的题字！

欧阳亦天猜想书法名家来妓院买笑都是悄悄来，悄悄走，一般都不会留下名字，让人知道某某到此一游！所以招牌之下并没有留在题字的人的大名。

万芳阁里传出来一阵阵的叫好声和欢笑声。

欧阳亦天往里面看了一眼，厅堂里面大概有二十多张桌子，全都坐满了人。中间有五个紫衣少女在跳着水袖舞，体态动人，缎带如飞，客人的叫好声不断，真是热闹非凡。很多艳丽的姐儿同时招呼着两三桌的客人，送酒菜的小丫鬟们也里里外外，跑得像穿花蝴蝶似的。

本来打算有人来拉客他就进去的欧阳亦天，在万芳阁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拉他了！

也对，别人的生意好得忙都忙不过来了，当然没人会出来拉客。

欧阳亦天顾作沉思地咳了两声，其实他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要去这万芳阁见识一下！

“兄台，怎么站在这里观望，不进去看看啊？” 万芳阁外面终于有人来拉客了，可是这个声音，欧阳亦天怎么听……都觉得像个男子！难道是“龟公”？

欧阳亦天回头一看，背后站着的人正是一个男子。

这人大概二十多岁，头上系着一个流金玛瑙发环；身穿粉蓝色罗网纹长衫；腰系黑色金边的束带；束带下面挂了一块双鱼抢珠黄金红线丝涤佩饰；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自认风流潇洒地扇了几下；他的脸长得倒也不难看，微黑的健康肌肤，眼皮很薄的细长凤目，看起来显得有点无情的唇，嘴角带着悠然自若的笑；脖子修长，拢入深蓝色的交领中；他握住扇子的右手干净整洁，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柔润的羊脂玉戒指。

欧阳亦天知道自己刚才猜错了，这样打扮的人绝不会是皮条客。

16.万芳阁

那人看到欧阳亦天的容貌吃了一惊，这种情况欧阳亦天倒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意外。但那人盯住他半天，然后说的那句话差点让欧阳亦天吐血！他道：“……兄台竟长得比我在拢月巷见过的所有姑娘还要漂亮！你的皮肤真是白皙晶莹剔透……”语气里有浓浓的调笑意味。

“停！”欧阳亦天恼羞成怒地喝道。试想有哪个男人会喜欢被人这么说？他本想耐着性子把那人惊叹赞扬的目光忍过去就算了，没想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越听越不成话！

躲开一个蓝卓，又碰到此君，欧阳亦天觉得自己真是倒霉！

那人仍未察觉欧阳亦天的满腔怒火，接着道：“若不是看到兄台的身材高瘦，又有喉结，我还真要怀疑你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

一席话说得欧阳亦天完全没有心情去万芳阁了，他瞟了那人一眼，转身准备离开拢月巷。

“李公子！您好久都都没来了！怎么站在门口，进来坐啊！”在欧阳亦天转身的时候，一个穿着浅绿底，印麻叶绣球花图案长褂的女子走了出来，紧紧挽住那个男子的手臂。她的眉细细弯弯，犹如两道新月；眸子乌黑柔亮，眼神坚毅而执着；红叶小檗一般色泽的唇，自然秀美，鲜艳欲滴；整张脸非常耐看，就像她衣衫上的麻叶绣球一样，雪盖树冠，娇嫩大方；身上也没有那种劣质熏香刺鼻的味道。

李公子一脸云淡风轻的笑容，似乎没有因为这女子如此看重而开心。

那女子眼神一黯，好像有几分失望，她转头看抬脚欲离开的欧阳亦天，忙道：“这位是李公子的朋友吧？怎么过门不入？若没有大禹治水般的急事，就请进来坐坐吧？”伸手拉住欧阳亦天。

闻言，李公子笑了起来，似乎很欣赏那女子的幽默。欧阳亦天也不禁莞尔，待要解释他不是李公子的朋友，那女子却紧紧地拉着他，眼里有一丝恳求。

欧阳亦天茫然不解地瞟了那女子一眼，发现她看着李公子时柔情缱绻，全心全意，似水绵长。

原来如此啊！这个一片痴心美女误以为欧阳亦天是李公子的朋友，留下他就可以留下李公子！所以她挽在欧阳亦天胳膊上的手才会那么用力！

“李公子！”一个拿着官窑酒壶的小丫鬟也满脸激动地迎了出来！“李公子来了！”她清脆的叫声在万芳阁里引起了一片骚动，绝大部分姐儿都丢下正在招待的客人跑了出来，如众星拱月般地把那位李公子拥进大厅，连带把欧阳亦天也拉了进去。

手足无措的无欧阳亦天又添了一层哭笑不得。

他心道：这位李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竟在万芳阁如此受欢迎！多半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大恩客！

万芳阁的姐儿们都挤在一起招待李公子和欧阳亦天，他们那桌很快摆满了茶点，酒菜和各种水果，那些没人理睬的客人都忿忿不平地瞪着李公子！

这些视线令欧阳亦天觉得如芒在背，他又被人拉着无法离开，忙道：“有雅间吗？”

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鸨迎了上来，她化过浓妆的脸依然风韵犹存，甩了甩手绢，干脆爽利地道：“当然有啊！公子，请随我来！”

李公子张了张嘴，“我……”他可能也是要解释不认识欧阳亦天，一个穿着紫红色月桂花纹长裳的美女笑着塞了一颗杨梅在他嘴里，堵住了他的话。

欧阳亦天和李公子被一起拉上了二楼的厢房，一个荷花池塘图案的屏风隔山望水似地挡住门，屏风后摆着一把七弦古琴，点着袅袅兰花檀香，一个穿着白色宫纱仕女装的少女指尖行云流水，高举轻抬，动作犹如跳舞一般优美地弹着琴。

众美女请欧阳亦天在春秋时期的海棠浮花图案的古案后面席地而坐， 他才找到机会说话：“我并不认识李公子！”

老鸨和众美女脸色大变，齐唰唰地转头望着李公子。

李公子含颚浅笑，点点头。

老鸨立刻垮下脸，笑意全无，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们万芳阁雅间的价钱可不低啊！银子要先付！一千两！”她严肃地向欧阳亦天伸出染得鲜红的五指。

一千两！？从没来过妓院的欧阳亦天觉得这价钱何止是不低，简直是天价！不过，既然有如此美妙的琴音，也不算不值，他爽快地拿出一千两银票给老鸨！

老鸨接过银票，发现是如假包换，全国流通的老字号恒达钱庄的银票，立刻又换了张脸，笑得奉承至极，她们误打误撞，又钓到了一条大鱼！

李公子挥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写着笔致豪迈，厚重淋漓的四个大字----“绝世公子”，他以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道：“公子！介意我留下吗？”

“不介意！李公子，请随意！” 欧阳亦天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其实他还有些担心李公子说不认识他便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么多陌生的女子。

众美女站成一排，老鸨一一介绍，最先在门口拉住李公子和欧阳亦天那个姐儿叫懿懿；后来迎上来的那个小丫鬟叫芹娃，大家都叫她娃娃；穿紫红色月桂花纹长裳的姐儿叫心涵；穿粉蓝色衣服的姐儿叫夕月；弹琴的少女叫西岭雪；老鸨笑道：“公子可以任意叫她们中的一个或几个来陪酒！”

欧阳亦天发现众美女都情意绵绵的看着李公子，他可不敢夺人所爱，要她们陪！

“还有其他人吗？” 欧阳亦天为难地问道。

老鸨周嬷嬷瞪大眼睛：“这么多人公子都不满意？”她挥了挥手，众美女都如愿地坐到李公子身畔，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周嬷嬷又笑道：“我们万芳阁是有三大红牌，可是价钱嘛---比一般姐儿贵点！见面礼每人一千钱两！公子若想见见我立刻叫她们来！”

见面礼每人一千两？三个就是三千两！欧阳亦天默默地把银票数给周嬷嬷。

周嬷嬷兴高采烈地叫道：“多谢公子！娃娃，快去请芷衣，艾蓉和夏颖来！”

17．美女如云

到底是万芳阁的红牌，进门的气派都与众不同，高人一等。芷衣和两个抱着笔墨纸砚的丫鬟一起走了进来。她梳着整洁的云鬓，不像其他人妩媚地在脸庞留下两三缕头发；头发上的饰品也很简单，只斜插一柄木梳和两朵新鲜的夏鹃；黑发映衬着牛奶般白皙嫩滑的肌肤，更凸显出她明眸皓齿的精致，无带无扣直领对襟式的梅纹白衣，纤细的颈部外缘包着透明薄纱护领；领边、袖口、大襟边、腰部和下摆部位分别绣着印金水云纹的图案，果然比懿懿等人又美了三分。

周嬷嬷扭着腰走到欧阳亦天身边：“公子！芷衣不只人美，还会做诗填词，你可要和她联上几句？”

欧阳亦天摇摇头：“不必了！”他在家都没有心情附庸风雅，做诗联句应付爹和先生，到了妓院，就更没那个心思了！

芷衣轻轻地哼了一声，正眼不看欧阳亦天，疾风猝雨般地一福，便和两个丫鬟退了出去。欧阳亦天哑然失笑，猜想这位才女认为他是来拈香买笑的，嫌他俗，不屑一顾！

李公子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欧阳亦天，见他一点也不生气，暗暗点头。

周嬷嬷连忙笑着打圆场：“公子若不喜欢联句，那喜欢歌舞吗？艾蓉的歌舞可是一绝啊！”

欧阳亦天还未答话，三个分别拿着琵琶，萧和笙的女乐师就走了进来，艾蓉随后踏着莲足细步而来。她穿着紧身的天蓝色舞衣，容貌有几分不如芷衣，胜在个子高挑，体态优美；酥胸丰满，水蛇腰不盈一握，腿纤细修长。

女乐师配合西岭雪的琴声演奏了一首欧阳亦天耳熟能详的《凤求凰》，琴音瑟瑟，萧声悠扬，琵琶如少女低语，笙在一旁细细和奏，和他过去听过的《凤求凰》感觉更妩媚，与众不同。

艾蓉走到欧阳亦天的案前道万福，顺势低头咬住案上的酒杯递到他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