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珠汇入纵横的汗水,不见了踪迹。用尽全身力量,抠住他的肩背:「再……来……」
耿耿银河欲曙天。
一夜狂乱。
六月二十,靖北王接见锦夏使团成员,双方终于正式开始和谈。
当天会谈结束,宾主尽欢,约定詹事大人代表华荣方面回访西京,签订最终和约。使团随即派快马回西京向皇帝报讯。至于回访细节,再行商议。
遗憾的是,正使大人的水土不服之症,刚说有所好转,才隔一日又复发了。
在副使大人及巡检郎大人的强烈要求下,二位获准作为使团代表前去探望。
李文李章分立两侧,看见米绍丞和聂坤进来,一齐弯腰施礼。李文悄声道:「少爷昨儿下午醒来过,之后便昏睡到现在……二位大人,这位靖北王殿下,以方便诊治为由,说什么也不肯放少爷回驿馆,此事……如何是好?」眉头紧皱,忧虑非常。
米绍丞想起会谈时靖北王端的是和蔼又可亲,提起正使大人堪称怜惜加爱慕,脖子上一圈牙印毫无掩饰,心里头越琢磨越惊。他是跟子周同期的探花郎,与三兄妹相交已久,算得十分熟络。此番随行出使,既抱了功名富贵险中求的念头,也出于对忠毅伯的钦服与信任。比起朝中大多数人,他对李免李子释的了解可算深入得多。
万万料不到,对方蛮夷之族手掌重兵的皇子,看似知书达理人模人样,竟是头饥不择食的色中饿狼。甫一照面就直接掳人,强行扣押视同禁脔。这几日下来……恐怕……霸王弓已经上过不知几轮……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身任副使,却只余袖手避让乃至推波助澜的份……
走近床边探看,沉睡中的人恬静安详。若非薄被下微微起伏的胸膛,那张端整秀致的脸直让人误以为面对着仙宫壁画,圣殿浮雕。
这般安宁沉静。难道说,他早已有了以身饲虎的决心?
珠玉蒙尘,怀璧其罪。
今日会谈,华荣皇子笑眯眯的。道是欲留正使大人多盘桓几日,待得和约誓书签定,詹事大人平安归来,自当将其护送回西京。
不禁回思当初,太师单单点了兰台令出使,难不成是外卫所的人得到什么风声,让国舅爷能够投其所好?想到这,侧头看向身边的巡检郎。却见聂大人满面阴晴不定,心思明显不在眼前。大家一个圈子里混,米大人猜得到,他聂大人不会猜不到。这副情形,莫非……傅统领事先竟也毫不知情?太师这手忍痛割爱,家国社稷重于私情,实在是……叫人没话说啊……
无论如何,这份和约定下来,西京进给华荣的贡品纳金单子上,势必添上舍身为质的忠毅伯。什么过后护送回西京——你靖北王敢送,也得我们皇帝陛下敢接才成哪。以米绍丞官场打滚的见识,西京朝廷听说对方要扣留人质,只怕暗地高兴还来不及呢。
又想起这些天的参观交流,詹事大人明里暗里提示:华荣皇帝诏书中对靖北王颇多安抚拖延之意,顺京城里还有个三皇子不知在忙些什么,故此希望与西京结为友好邻邦,以便尽快回去一心一意料理家务。靖北王生母乃是夏人,向来仰慕中土风物,视锦夏如同胞兄弟。来日登上大宝,必将致力于两国和睦相处,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当然了,目前免不了需要西京方面多多支持,日后必有所报云云……
若此番和议当真能如此敲定,西京至少暂无倾覆之虞,此行出使成果超出预期。只不过,眼前金玉美质,恐怕……这辈子都得埋泥浆里了。
米绍丞满心苦涩:自己这议和副使回去之后,该怎生向襄武侯和宜宁公主殿下交待?
硬着头皮回答李文:「这个……今日和议初定,靖北王麾下詹事大人将随同使团往西京参见皇帝陛下,恐怕……日内即须启程……」不忍多看面前主仆三人,匆匆告辞,狼狈而出。
行至院外,忽听旁边聂坤低声道:「米大人,我记得……李免李大人,表字子释,不知对也不对?」
「没错……聂大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聂坤低头想想,自己也有点不能确定:「十五那天,咱们刚到的时候,在那校场点将台下,米大人有没有……有没有听见那华荣皇子,和李大人……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正等着听李大人如何驳斥呢——」猛然警觉,声音一下放低,「你想啊,真要大庭广众之下给华荣皇子下跪,我堂堂锦夏使臣颜面何存哪?谁知他跳下来就……这岂止是蛮夷,简直就是,就是……唉!……」
聂坤知道自己鸡同鸭讲了。明明听见他们互相说了句话,事后寻思,怎么琢磨怎么像两人的名字。当时站在另一侧的米绍丞没听见,很可能因为身无武功,耳力有别。但是,这猜测委实太过惊人,远远超出聂大人的智慧和承受能力,他想:难道……是我听错了么?
回到最现实的问题,聂大人不禁忧心如焚:管他皇上太师什么打算,自己这贴身保镖把人丢了,回去可怎么跟统领大人交待?
子释醒来的时候,还没睁眼,先听见几声鸟鸣,立刻被吸引住了。
那是晨光微熹中布谷鸟的歌唱。新鲜透亮,带着夏日早晨独有的清爽和芬芳。
太久没有在这个时间段醒来过,久到就像上上辈子的事。一时把什么都忘了,只顾欣赏耳畔传来的天籁乐章。
听了一会儿,心想,人常说杜鹃啼血,凄切哀鸣,这么听着,欢实得很啊。不过古人也说了,此鸟「田家候之,以兴农事」,原本嚷嚷「不啼清泪长啼血」的,也就是文人罢了,呵呵……
顿时便有了兴致,要出去走走。上下眼皮却好像被粘住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准备抬起胳膊揉揉,才发现身体成了灌铅的空心泥塑,重得连手指都没法挪动。奇怪的是,那四肢百骸无所不在的酸痛乏力,竟隐隐带着畅快的感觉。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挥汗如雨的比赛,又或者经过了一次挑战自我的攀登,淋漓尽致,酷烈而满足。
身体沉重疲累,灵魂却轻盈充实。静静躺了片刻,忽然眼皮就不涩了,满屋子亮堂堂的晨光陡然逼过来,眨了好几眨才适应。
「少爷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
是阿文……
「少爷醒了?我去备水。」这个略显沉稳。
阿章……
勉强晃动脑袋,看清了屋顶上陌生的横梁竖檩。
——不是彤城李府后花园的水阁。
——不是楚州江边山谷里的农宅。
——更不是西京恩荣坊忠毅伯的府邸。
原来都不是。
那么,到底是哪儿呢……
「醒了?」隐约带着暧昧的笑意,「能起来么?」一双胳膊伸过来,支起了上半截身子。浑身又酸又软,骨头皮肉都像可以到处流动。子释十分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某种能够随意变形的软塌塌的状似鼻涕的玩具,不由得咧开嘴嘻嘻嘻的乐,任凭自己一滩鼻涕似的挂在他手臂上。
耳边一声状似无奈的叹息。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张满是宠溺笑容的脸。
原来,地方虽然不是,人却明明白白没有错。
刚睡醒,大脑还处在短路状态,继续冲他傻乐。
长生看着他,只觉眼睛刺痛得厉害,闭上之后又有些空虚。索性低头,没完没了亲个不停。
子释心道:「啊呀,这下糟了,鼻涕都做不成了……」
「碰!」一声巨响。
惊得噌的弹起,忘了身处特殊状况,「哎哟」惨呼。
长生赶忙察看。嗬,真不妙:嘴唇磕破了,鼻头撞红了,脑门起包了。憋也憋不住的笑意从眉眼间漏出来,一面心疼的帮他揉着额头,一面凑上去就要舔他唇上血珠。
「你怎么啥事没有,皮糙肉厚……」忽想起刚才那声巨响是什么,一下有了力气,照他头上猛敲下去,「放开我!放开!」
长生执着的完成了处理伤口的动作,才抱怨道:「皮糙肉厚?那也不能总敲脑袋吧?会越敲越笨的。」
「你不笨?整个一人头猪脑……」住嘴。红着脸坐直身子。
李文就在床头呆站着。
李章杵在门口,脚边水盆反扣,热水溅了半身,淌了满地。
「少、少爷,对、对不住,吓、吓着了吧?我这、这就换一盆来……」拾起地上水盆,转身冲了出去。
李文撂下一句「我去帮忙」,「嗖」的也不见了。
不大工夫,两人提着桶端着盆再次进来,送到床边交给长生,头也不抬就去收拾门口一片狼藉。
「阿章烫着没有?先去把湿衣裳换了。」
李章蹲在地上没有起身。好一会儿才闷闷答道:「多谢少爷关心,小人收拾完了就去。」
子释瞅着不肯拿正眼瞧自己的两位忠仆,在心里叹口气。
「阿文,阿章,对不起。恐怕还得委屈你们一些日子,暂且跟着我。等时机合适,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绝不为难……」
「少爷!你……你要赶我们走?你不要我们了么?」两人腾地站起来,打着哆嗦质问。
「你们都看见了,我李子释……」微哂,「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你们跟着我,好处没有,麻烦多多,只怕还要顺带背黑锅挨骂,一辈子抬不起头——这又何苦?主仆一场,是个缘分,说什么赶不赶要不要的呢……」
李文忽道:「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自然明白。我们跟着少爷,得了什么,失了什么,心中早已有数。少爷既然说,我二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如果我们只想去有少爷在的地方,少爷想必也不至于格外为难?」
这时李章开口了:「少爷说,主仆一场,是个缘分,我二人可是蒙少爷给了户籍赐了姓名,从此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定了一辈子的缘分。阿文老家早已无人,我被亲叔叔卖给牙婆,只因嘴笨性子倔,不知换了多少人家,挨了多少打骂,几曾有人过问?自从进了李府的门,老家那些亲戚眨眼全都冒了出来……」
激动起来,一跺脚:「别人瞧着少爷是什么样的人,我管他作甚?我李章高兴伺候谁服侍谁,干其他人什么事?我只知道,这世上唯有少爷小姐真心拿我们当人看……」
子释没料到反应这么激烈,解释:「你们别急啊,我又没要你们现在就走,说的就是等时机合适……」
李文拉住李章,盯着子释:「少爷,我只问一句,少爷许我二人来去自主,是不是?」
「是啊,当初卖身契上写着么……」
「那好,这事儿少爷你不用管了。我二人什么时候想走,自然会走。如今既然不想走,有没有麻烦,会不会背黑锅挨骂,都是我们自己的事,还请少爷不必费心,少爷你只管按时足量发月钱就是了。」
「呃……月钱……」子释抬眼。
长生忙不迭表态:「归我发归我发……离家在外,事务繁重,发双倍!」
李章还没激动完,继续瞪着子释:「少爷,阿章今日斗胆问一句:阿文和我,跟了你这么久,天天从早到晚围着转,比二少爷三小姐陪你的时日还要多,在你心里,难道、难道……什么都算不上?少爷你……总是这样,不相干的人和事,撇得远远的,压根儿不往心里去;真正要紧的事从来不肯说,只管烂在肚子里自个儿难受……殿下什么都告诉我们了——若不是殿下告诉我们,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多跟我们说一个字罢?枉我俩贴身伺候你这几年,再如何愚笨,总归尽心尽力。你一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便把我二人打发走了——跟扔掉一块旧帕子、一把破扇子有什么两样?少爷……」吸溜着鼻子,眼泪直往下啪嗒。
子释没想到招来这样一番严厉控诉,愣了愣,道:「这事儿……我以后不提了就是。但愿……你俩将来不会后悔。」
李文接道:「少爷放心,我二人做的,本来就是李氏文章,又不是李氏道德,有什么可后悔的?」
子释失笑,摇摇头,不再说话。
一时洗漱完毕,李章捧着温好的乳酪烤馍送上来。瞥见碗中奶白色浓稠滑腻如膏脂的液体,子释脸上一热。
长生看他面孔通红,自然知道为什么。两个书僮就在身后,先坐椅子上替他挡着,东西拿到自己手上,让二人退下去歇息。
默默吃了一会儿,子释忽然放下勺子,冲面前的人嘟囔:「我哪有像他说的那样……「扔掉一块旧帕子、一把破扇子」——合着我这虐待家僮呢?」
长生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已经开口轰人。他二人一片忠心,只求不被辜负……」
子释眼睛一瞪:「好哇!趁我睡着挖我墙脚……说!你都跟他俩掰呼什么了?」
第〇七八章:身在局中
这一日,锦夏使团与靖北王方面商议回访西京各项细节,就和约条款提前进行沟通,在友好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当天会谈,约定次日正式启程。代表华荣二皇子出使回访的,乃是王府詹事庄令辰庄大人及亲卫军统领倪俭倪将军。
晚饭后,靖北王召开高层机密碰头会。
桌案上平摊着大幅地图,子释趴在上边比比划划。看见军师和两位将军进来,点头打个招呼,一边接着冲长生道:「原来是涿州定武将军府里所藏,怪不得如此详尽精准,连一般郡县守备府衙都见不到。要说黄永参,拿得起放得下,也算是个人物……呀,找着了,应该就是这儿!」
长生示意另外三人一起围上来。
庄令辰奇道:「这里不是广丰郡么?」
「庄兄可知,广丰郡何以名曰『广丰』?」
「广丰者,不是广茂丰裕之意?」
「确是广茂丰裕之意。昔平武帝隆庆年间,曾于蜀北大兴水利,引河筑堤,开沟挖渠。建成之后,一曰广渠,一曰丰渠,二渠于岐山之阴交汇,广丰郡由此得名。」
庄令辰迟疑:「广丰二渠,史籍所载,早有耳闻。但是,子释……据我所知,广丰郡只有一条小河叫做响水,你如何确定此地名来自当年广丰二渠?」
「去年无意中得了几本方志……」子释指着地图上庄令辰提及的响水,「早在一百年前的记载中,丰渠已经不见身影。据推测,多半因为荒于疏导,泥沙淤积,沟渠堵塞,天长日久,便没了踪迹。大约八十年前,练江曾经大肆泛滥,连带整个水系各支流都有不同程度的改道现象,难民迁徙,居者四散,以致广渠的确切位置后人亦无法推知。时间一长,以讹传讹,再也没人说得清楚。」
抬头看一眼几位听众:「我偶然读到一本方志里解说广丰郡得名来历,着意搜罗参照,基本可以断定,今日所谓响水,多半就是当初改道的广渠源头。由此顺藤摸瓜,按图索骥,大致能够猜到当年丰渠的位置……」
倪俭心道:「这个……蜀州还没打下来呢,要兴修水利也忒早了点儿吧……」不过殿下没说话,自然也就忍着不插嘴。
「广丰郡南面,就是隔断蜀北蜀中的歧山。有一回,翻到某本地貌风俗考中一句话,说丰渠当年『润泽歧山南北』,注解云『或曰环绕歧山而南』。我们都知道,歧山东西横向卧,长达数百里,若沟渠环绕山脚而后流向南面,工程何等浩大!灌溉实效也必将大打折扣。从各类史籍所留下的种种蛛丝马迹看,昔日建造者们定然没有采用如此繁难的方案。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