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你天天光睡不动,都快成猪崽了……」长生抱怨着,往他身后塞进去一个枕头。
自从十五晚上哭得稀里哗啦昏天黑地,几天来一直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好像特地要补偿这些年欠下的失眠旧债,即使醒着,也多半迷迷登登,熬不了多久就在怀中睡过去。一度吓得武功盖世靖北王十分没自信的找来军中大夫,却说只是虚弱,补一补养一养自然会好。然而客观条件有限,怎么补怎么养成了大难题。每日设法灌下去一点米汁汤药,终于想起这最好的补品。见他不但肯吃,还十分喜欢,长生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别动。」上半身忽然前倾,双手撑在两侧,把脑袋凑过去。
子释扭头,不提防被他箍得无法动弹。
「别动……他们几个……在外边……」
子释大怒,差点暴走。别地儿动不了,牙齿总没问题,张嘴就要吃人。
「亲……一下……」苦苦压抑的喘息中漏出断断续续的言语:「一下……就、就一下……」
子释不动了。张着尖牙利齿,忘了合上。
就在子释觉得这个亲一下,长得遗失了起点,永没有尽头的时候,长生猛地放开他,直挺挺倒下,趴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喘气。好半天,才支着胳膊坐起来:「迟早……叫你逼死……你倒好……这么多天,一睡了之……我可……生生叫你……逼死了……」
子释尚未从酥麻中缓过来,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不够,只好奉送一个「活该」的大白眼。
过一会儿,长生不喘了,满脸正经:「他们几个,在外头等着,见一见好不好?」
「哼……」
伸出手指拭去他唇上一抹水润之色:「放心,看不出来的。」
「哼……随你便……」
第〇七六章:别无选择
进来的是庄军师,倪大将军,以及后起之秀虞芒虞大将军。
长生自己在床沿坐下,示意三人落座。
子释盘着腿,欠身为礼:「在下李免李子释。」
三人屁股才刚挨上椅子,吓得「噌」又站起来,期期艾艾,不知怎么打招呼。
在另外两人期待的眼神中,军师只好领头:「在下……呃,在下靖北王府詹事庄令辰。」只有这一句,显然不够礼数,于是接着道,「见过,见过……」万分为难的看向王爷。
长生对子释道:「他们也叫你子释,好不好?」
「好啊。」名字本来就是给人叫的,李子释三个字,胜过李大人李公子多多。
「这、这怎么成?」庄令辰大觉尴尬。他知晓的内情最多,心说这成何体统,却没法直接提意见。
长生貌似解释:「不说名字常常被人叫,健康长寿?」
子释大窘。这猪头,当小孩儿叫魂呢……如此莫名其妙的念头,还一本正经在下属面前说出口,搞不懂是故意肉麻还是愚蠢迟钝。真是……闷骚男本色……一时只恨找不着地缝钻进去。
幸亏在座几人,闷骚的那个不自觉,两位武将缺根经。唯一听出玄妙的那个,做戏功夫一流,脸皮颤都不颤一下。子释总算勉强挂住面子,没有当场脸红。
轮到倪俭,试了好几把,才成功开口:「那个……子释……那个……我、我叫倪俭,是殿下亲卫军统领。」
「倪将军有礼。」
「不、不敢。」倪俭飞快的溜对方一眼,想起自己好歹算得面前这位拐个弯儿的救命恩人,暗暗得意,忍不住又偷偷抬起头,预备多看一眼。不料那人居然冲自己微微一笑,顿时慌乱不堪,赶紧低了头。心道早知是个漂亮人儿,这会儿怎么瞅着更漂亮了呢?怨不得……
今晚子释白色里衫外头披着长生的衣裳,因为某人死活不许他穿锦夏官服。质朴的图案,厚重的色调,不见了许多风流。除却把五官衬得越发秀雅精致,别有一种澄澈明净。倪俭不由自主将声音降了几个八度,生怕一口大气惊扰了他。
等到虞芒自我介绍时,明显比倪俭更加局促。倪将军送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在心中自言自语:「这张脸,今后多半时常要见到。得习惯,习惯。习惯就好……」
互相介绍完毕,集体沉默。
下首坐着的三个略有些尴尬,不知如何继续。而对床上坐着的两人来说,沉默本身,似乎已经足以代替一切。
长生轻轻握住靠近自己身侧的那只手。
相信他。
既然没有拒绝,既然开了头,那么他一定会陪着自己,坚持到底。不管有多残忍多艰难,用天下人的安宁与笑容偿还他,用千万倍的温柔与情意偿还他,用永不离弃的坚守呵护偿还他,用一生一世的决绝执着偿还他。
他肯答应陪我,必是也这样相信着我。
子释悄悄把手抽出来,不动声色,悠悠开言:「长生跟我说了三位很多事。军师及两位将军,均属当世俊杰,甘为天下苍生出力,子释佩服。」
「哪里……」三人齐声谦虚。其中倪俭是一心一意谦虚,那两个都在顺带走神。
虞芒想:长生?似乎是已故锦妃娘娘才用的称呼啊……
庄令辰想:子释?奇怪,哪有人自称说字不说名的……
「人世盛衰,江山分合,代代无穷已。凑巧赶上了,幸抑或不幸,实在难料。」说话人在这儿停下,适时叹了口气。
这句貌似空泛实则相当有针对性的开头引起了在座几人深刻的共鸣,话题一下变得渺茫而深远,令三位意气昂扬壮志勃发当世俊杰不由生出一缕沉郁感慨。
说话人锋头一转:「军师与倪将军,本是锦夏子民,却做了华荣肱股。虞将军自有君王太子,却另拥主上。」
对面三个大出意料,听得皮肉直抖。
一目了然的事实,却也是不能出口,不愿深思的事实。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正面提起。
他明明在血淋淋揭人疮疤,然而语调中充满了苍凉悲悯,竟带着十分体谅与安慰的意思,叫你无论如何也没法生气发作。
「三位其实还算好。你们靖北王殿下……可是打定了主意,要一统江山,重建太平,为此不惜夺嫡逼宫。这条路……来日风光无限,眼前尸骨如山;纵使万民敬仰,注定孤家寡人……」
长生一弹而起:「子释!说好你陪我的!难道你要反悔?!」
子释望着他笑笑:「除非你骗我。否则——我答应你的事,几时反悔过?」
一阵钻心剧痛袭来,长生无言以对。
子释不理他,转头向着那三人慢慢道:「我李子释……今天既然坐在这儿,和几位这么说话,便是做好了……众叛亲离、遗臭万年的打算。」
「子释!」长生刚坐下,又弹起来。
子释望着他,再次笑笑:「莫非你要告诉我,你很意外?还是说——你准备反悔,放我一马?」
长生回望着他,对视一阵,忽然也笑了:「逼我反悔?你休想。说什么众叛亲离,遗臭万年——你放心,无论怎样,总有我陪你。人生苦短,时不我待;求我所求,爱我所爱。世人非议,身后虚名,哼,管他!你别跟我说,你有多在乎。」
子释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扭转脸冲坐着的三人笑道:「从前可没这么能说——几年不见,刮目相看呢。等什么时候有空,把你们殿下从前那些糗事拿出来下酒。」
这边三人只觉前一刻还在电闪雷鸣,轰隆作响,眨眼间变了飞花舞絮,烂漫缤纷。
倪俭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被虞芒从旁撞一胳膊,戛然而止。
庄令辰从那亲切笑容中回神,暗暗咋舌:厉害厉害!此人这般着意施为,试问谁有本事把持得住?哪怕是自己,言行思量间也不知不觉想要顺着他,迁就他。才几句话工夫,就让人只有仰望的份。仿佛仰望柳梢明月,江上白云,明知道永远不可能真正触及,依然被那看似亲近的距离勾得心生眷恋,遐想联翩。
只听那个风动琴弦般的声音幽幽响起:「世人非议,身后虚名,是没什么可在乎。不过……挖空心思诓骗骨肉至亲,这种事……一辈子做一回,也嫌太多……」
一句话提醒了庄令辰。眼前这位,还有一双了不起的弟妹。一个是守卫边关女中豪杰,一个是朝廷中枢实权要员——想到此点,才深刻领会了他话语中「众叛亲离」四个字。
本来觉得对方意在收服,多少用了心机。然而联系三兄妹身份作为,想起李府书僮关于拯救典籍的叙述,设身处地考虑一番,却只能黯然叹息: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吧?如此胸襟度量,大智大勇。担得起千秋功业,舍得下一世名声。怪不得……叫靖北王倾心若此。
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对方浑然天成,何必追究他几分有心,几分无意?感受到那如夜风沁骨一般清冷的萧索伤怀,无视殿下搂搂抱抱有碍观瞻的过分举动,庄令辰只想说点什么,开解开解他。
「又或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子释你……」实在过于苍白无力,就此打住。
「呵……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庄兄说得有理,做人怎可太贪心?不过是……到底意难平罢了。」子释坦率随性,连称呼都换了,宛如面对多年老友。
长生默默盘坐到床上,用怀抱支撑着他。
两员武将张着嘴呆住,完全石化在当场。问题是当事人根本没留神他们的异样,一个沉寂如山,一个清透如水,彼此依赖,相互映衬,契合无间,浑然一体,形成笼罩整个空间的浓重感染力,压得旁人大气都不敢喘。而勉强能够与之抗衡,自在对话的军师大人,偏偏一副压根儿没看见的表情,弄得倪俭和虞芒都糊涂起来:莫非自己眼花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信不是眼花。倪俭擦擦额头,心道:兄弟,咱们得习惯,习惯。习惯就好……
「所以说……幸与不幸,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难权衡。眼前之不幸,或许是来日之有幸。一人之不幸,或许是苍生之有幸。一家一姓之不幸,或许……是千秋万代之有幸。说实话,我很佩服三位——以及你们殿下,在必须选择的时候,做出了最好的选择,既成全自身之幸,亦造就苍生之幸。与此相较,世人非议,身后虚名,确乎不算什么。」
除开长生之外的三个听众,虽然目标早已明确,立场向来坚定,对于自己追随的领袖、奋斗的事业,难免偶尔有点儿原罪感。至多不过一触即退,拿顶别的帽子扣下来,遮住这块阴影,权当看不见。然而李子释的说法,却好似点亮了一盏灯,灯光照射下,阴影彻底消失。
庄军师心道:把惊世骇俗之事做得自然之极,始作俑者,原来是这一位。
子释苦笑一声:「可惜……这个选择的机会,对我们兄妹而言,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自己要做奸臣卖国贼,做了便做了。子周与子归,涉足已深,切肤断腕之痛,无可避免。虽说这一刀迟早会来,长痛不如短痛,但是……居然得由我这当大哥的亲手剁下去……」
长生搂住他肩膀:「他们未必不能明白……就算现在不明白,过后……总会明白的。」
「是。一天想不通,十天二十天,没准就想通了。一年想不通,十年二十年,终究要想通。可是,长生,你知道,问题不在于想不想得通,而在于——这道刻骨伤疤,总归……是你我留下的。」微微扬眉,「那两个,跟你一样,成日惦记着斩妖除魔,普渡众生呢!——果然你们师徒仨,才是一伙的。只不过,他俩眼中,妖魔何在?众生何处?这我可没问过。」
稍稍松了肩背,向后靠靠,神情中不由得透出一丝慵懒倦怠。说话间那股子骄傲坦诚而又寂寥落寞的味道,本就足够令人倾倒。最后这一笑一靠,于无可奈何下强作欢颜,又在勉为其难中振奋力量。如晚香落红,芬芳凄艳,盼顾撩人,隐隐向四周散发出迷慑心魂的危险气息,看得三个观众自动垂了眼睛。
倒是身后那一个恍若不觉,敞开怀抱将他彻底拥住。在对面三人眼中,失衡的场景反而有了支撑点,氛围也渐渐变得平和正常,一下轻松许多,再没有腹诽非议王爷殿下当众那啥的念头。
子释拿过摆在一旁的黄绫,换了话题:「这封诏书……写得可真够水准。」
庄令辰恭敬道:「此诏书必是莫老手笔。」
子释微侧了头。
长生解释:「是父皇身边秘书令——相当于秘书省丞,莫思予莫先生。」看他眼神犹带询问,补充道,「莫先生虽是夏人,但是跟了父皇二十余年,实乃左臂右膀。」
子释瞅一眼诏书:「我说呢,「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以仁为本,以义治之。非欲穷兵黩武,实图拯民危厄」——扯大旗的本事如此高明,果然不愧是圣门出去的。」
四个听众,两个没完全听懂,听懂了的两个却没法答话。
子释指着诏书上几行字:「『屯田积粮,安时抚民于前;挥师讨逆,开土拓疆于后。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特谕靖北王先惠后诛,好生恶杀。明辨忠奸,优抚无辜』。我怎么觉着……这位莫老,字里行间尽在替你张本造势?这封诏书,简直就是摆明了号召蜀州将士吏民,早日乖乖向靖北王投降——连太子之死也不过一笔带过。我还以为,白沙帮刺死了太子,华荣皇帝必定迁怒蜀州,多半要叫你大开杀戒……」
「子释。」这一声异常严肃。
「嗯?」
「太子……其实是我杀的。」
「哦……」反应过来,提高声调,「你杀的?!那为什么子归捎回来的口信说是白沙帮?」
「是……也有白沙帮。还有……屈大侠……」
听出语气中的心虚之意,子释端正身子,听他怎么往下讲。
「我本来就打算……」前情不必多言,直接说明重点,「事前并不知道,白沙帮也计划那个时候刺杀太子,实在是赶巧了。那天我藏在半山,看见他们直闯中军。屈大侠虽然厉害,最终也只伤到符定,是我……补了一箭……」
不见他回应,想一想,老老实实讲完:「接着……我……又射了……屈大侠一箭……」
子释身子僵直,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长生正要详细解释,就听他慢慢道:「当年……土地庙外,屈大侠大量,放你我一把。还指点咱们去找乌三爷,这才得以顺利过江……他这好人,做得也忒冤了……」声音越说越冷,几至滴水成冰。
长生立即打断:「子释!你听我说,我是射了屈大侠一箭,可只射在肩膀上,叫他养一段时间,没法再动手刺杀别人,我看着他们逃进南边山谷,然后才走的……」
还是只有一个沉默的背影。
长生委屈:「那么突然……你叫我怎么办……」
「啪!」一声脆响,满屋子人都大吃一惊。长生先吓得一抖,然后才感觉额头发痛。
子释扭过身子,手里黄绫诏书捏成一把,「啪啪啪」劈面猛抽下去,痛斥:「大喘气,叫你说话大喘气!吓唬我很好玩是吧?你个混帐!吓唬我,吓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