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珑突然跳起来,攥了杨青的衣领,狠狠道:“父亲可有来过?还是别的什么人?为何不向我禀报一声?”
青衣男子什么都没说,单膝跪地,低头不语。就好像认了所有的罪和错。
从杨珑进来就跪在一旁的几个黄衣侍女,听到他这么一喊,一起嘤嘤地哭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杨珑一声暴喝,抄起手边的东西就砸。
一连串的乒乓声中,飞溅起来的碎瓷片,从我耳边呼啸而过,躲闪不及,鲜血直流。
痛觉使我清醒过来,一把拦住气昏脑子的杨珑,不顾他尖锐的叫喊,大声道:“杨珑,请大夫,荼焱最好的大夫,上医院的医师。”
上医院,皇家直属医师机构。院长,平井日,也就是平井夫人的丈夫。
“浅云居,去请平井夫人,她一定有办法!”
杨珑眼睛一亮,直直盯着我。
“杨家请不起上医院的人。”
我摇头,“不,李残风,请得起。”
上医院,本来就是为华族贵族而设立存在的。只要是四华四贵的委托,他们无权拒绝。即便李族曾经因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被贬出荼
焱,永生永世居住四河城。但无法磨灭的是,李族是西炎的贵族。
所以,“我去。”
叫那两个受完罚的大夫继续给杨思吊命,虽然医术不算数一数二,可杨府的大夫,也绝非泛泛之辈。
快马加鞭,扬鞭飞驰。
在前头骑马的是杨青,他一脸铁青,不停挥鞭加速。我在后,慢慢平静下来。
如果是牙晓的请求,上医院绝对无法回绝,可若是我的话,他们拒绝不了,也不一定会尽力。这是我现在最担心的。
只能绕远路,请平井夫人。
“拐到浅云居。”
马头一调,踏上前往浅云居之路。
六十一:火中浅云
红枫大道,下马而行。
冷风卷起残叶,漫天飞舞。这片红色的世界,已凋而谢去。充眼的,是无境的天际。
站在路头,放眼望去,昏黄的天空,已近傍晚,晚色迷离。我在一片橙色的夕阳中,看到了夏日常会出现的火烧云。赤色云霞,燃烧在
天空一端,将大地和整个山头点燃。一片赤红。
远远的,除了这一片红,隐约还有细碎的呻吟和呼喊。
是的,除了那一片红,除了细碎凄惨的呻吟呼喊,还有冲天的烟雾,黑色的烟盘旋着上升,最后化作云烟。
满眼,都是那惊心的红色。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火……”
火字刚出口,腰间一紧,被人直接拽上马。
“杨青,快!”只半里的距离,我已心急如焚。
杨珑即已回来,兰名也该到了。
长身玉立,抬头仰望的侧脸,柔中带着不可转移的刚毅。衣袂翻飞,火光中,那抹紫色的身影是那般突兀。
马儿嘶蹄,缰绳一勒,翻身下马。脚步移动,不敢大声,生怕惊起一夜好梦。
那人转头,笑意攀着他的唇角慢慢上移,最后到达眉眼。转而一弯,弯出万千风情。似那羽蝶,振翅。这样的一个男子,无人不为他折
服。
“残风。”圆润清音淡淡吟唱,唤得是我的名字。
心一颤,一紧,好慌。
“平井夫人,兰名……”
头微歪,羽睫眨动,左右一摇,“安好,残风莫担心。”
火光透过羽睫的细缝,在他眼下扫出细细碎碎的光痕,赤红将他原本清瘦的身子勾勒得更加飘渺。
我不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潜意识里拒绝那些负面思想,只想把一切往好的方面看。
浅云居那场大火连续烧了三天两夜,最后才被一场冬雨扑灭。
残墙断垣,昔日盛极一时的酒楼,达官贵族流连散心之地。因为一场没来由的大火,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城墙仍在,欢声笑语,何在?
湖中飘荡而来的倩倩之姿,丹枫与秋菊相辉映,一字排开的蓝布衫小童,居里楼道间文人卖弄诗文,雪中散开的碧螺春,今冬的头片紫
枫叶。
浅云居不在了,把酒言欢的友人,何在?
唯有红枫大道,稀落的植道两侧——
是闲月带我去得上医院,请得医师。是个和闲月差不多年纪的男子,扬着轻浮的笑容,对谁都是笑呵呵的模样。
探脉,诊查,观色……一番劳顿,走至桌边,早有下人备好纸墨笔砚,沙沙,信笔而走。扬扬手中的药单,笑道:“速去上医院,问药
房的尧人要。”
杨青接过,飞出房间。
又面朝杨珑道:“此毒甚是刁钻,下毒之人也甚是残忍,对一个五岁孩童下如此毒手,杨公子,平日里可得小心着,别惹了厉害人物还
不自知。”
“先生,何出此言?”
“温柔乡。”
单单三字,吓出杨珑一头冷汗。颤着手拱手谢道:“多谢先生救小侄一命,日后先生有需要,必当倾尽全力。”
而那男子却是豪气地一挥手,迈着欢愉的步伐出了门。
“平井司,名不虚传。”有人叹道。
“平井司?是那个平井司?”我问道。
一直未出声的闲月答,“正是平井族长之子,圣手医师平井司。”
那便好,那便好,心里一阵叹息——杨思的命算是保住了。
当时已是深夜,闲月必须回府,我在杨珑这里的事牙晓定然会知道。送闲月出门的时候,托他带些话。
“他的心意,我……”
闲月掩住我的口,眼神炯炯,“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出口比较好。”
他垂头,耳侧的琉璃珠串一阵轻吟,复又抬起,对着我展开柔色的笑,“残风,牙晓可是个霸道的人。”
“啊?”
他见我一脸呆样,笑容更深,“你放心,我和牙晓会相处的很好。”
这——轻咳一声,扭过头,真是让人别扭啊——
华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风过处,都是让人心慌的环佩叮咚,弥漫开暧昧的触觉,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心跳加速。
“残风。”闲月叫我名字的时候,总是这么深情。不觉,面红耳赤。
他贴近,有意对着我微微吹口气,见我一脸怔怔无措,他却笑得更欢,“残风,吻我下,好不好?”
啊……啊——如此佳人当前,岂有放过之理?
眼角翘起,手托起他的脸,如玉触感,心怦怦,跳乱了节奏。
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个我含住他嘴唇的,轻轻,不带任何情色意味的吻。闲月却笑得跟吃了蜜似的。
若是一个吻,就可以让他如此开怀的话——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六十二:婺源茗眉
这一场冬雨,突如其来,谁都没有预防,在外取药的我和杨珑还有杨青三人,被困在上医院的药房。
上医院规矩甚多,其中一条就是取药只能取一剂量的药,所以杨府早晚都得派人跑一个时辰的路来这里取药。
但总算物有所值,杨思在第二天清晨就醒了,虽然仍处在水生火热之中,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温柔乡,如其名,本是用来处置那些沉迷于性事的荒淫之徒,后来逐渐演变到刑事部门的人来惩罚拒不认罪的犯人。
可是对一个孩子下这种毒,实在有够阴损。
解此毒有二法,其一就是平井司的这幅药。当然,这一招只有像圣手医师这样的高手才能研发出来;
而另一法便是找人交合,直至药性散尽。但它又不似一般春药,简单的交合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温柔乡,便是用温柔化作春水,融化你
的身,你的心,直至你的命。
因为其解法和毒性实在不登大雅之堂,杨府的大夫不知也情有可原。
就是这么一种毒,将杨思那孩子折腾的死去活来。到第三天,杨珑实在看不过去了,便拉了我和杨青一道出门。
名为取药,实则就是陪这个少爷散心。
雪城那边的消息,零零散散,还是会传到荼焱来。但麒麟的去踪,仍旧无人知晓。我想,是根本不会有人知晓。
出现的大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名,我也不去在意。偶然出现一两个熟悉的,但也只是熟悉,并没到生死相交的程度,那些人的生死,我除
了会哀伤一下,也便就那样了。
听说浅云居的火到这场冬雨为止之前一直都没停过,没想到,一场大火,竟然烧了这么久。
又听说着火当天,官兵去灭火,却被伫立在熊熊火焰前的红衣女子拦住,坚决不要任何人插手。
这场火就这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雨熄灭。
午后,雨停了,寒意更甚。
街道上,稀稀落落,人流稀少。零零散散的小摊小贩,客栈酒寮茶肆的小二们也都耷拉着脑袋。只有三四个,在雨后,撑一把花伞,慢
悠悠散着。孩童们倒是一天到晚兴致勃勃,追着喊着,追逐着青春的脚步。
虽说是停雨了,但滴滴点点,还是连绵不断。
杨青去买了把伞,我们三个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将伞送给了一个在雨中奔跑的少女。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里,偶然走走散散也不错。
路过茶肆的时候,走在最前头的杨珑止步,许久,才悠悠然转头对我说:“还记得我说好要请你喝茶的吗?”
倒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没想到他还会记得。点头,道:“是有此事。”
要了个雅坐,窗对街而开,内设花架,安排奇松异槐。简简单单一张矮茶几,四张软垫,三人两膝着地,直身而坐。中间有茶艺师沏茶
泡茶。
进了才知道,这是家年代悠久的茶肆。肆主今年已过六旬,但看上去还是个健硕的老头,脚步稳健,说话底气也很足,开口闭口都离不
开茶。抚着拖到胸口的白须,对茶乐道得很。肆里几个相熟的老顾客,一直与肆主聊得很欢,从茶之源谈到茶之器,又从茶之煮谈到茶
之事。四下散落的茶几,时而哄笑一片,时而相互点头称是,全都对此津津乐道,连服侍的茶童也知一二。对茶不甚了解的人,只要在
这里待上一个两个时辰,也算入了门了。
茶炉上的水煮好了,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顷刻,香四溢,清高、持久,
“好茶!”不觉赞出口。
肆主眼睛一亮,慢慢走至我们这一桌前,先是礼貌性拱手,才缓缓问道:“公子,知是何茶?”
光靠香气,要人说出是什么茶,若非精道之人,实难回答正确。只是我对这些还算是道中之人,更何况……
抚摆站起,拱手道:“婺源茗眉,产于四河城婺源山。”四河城的茶,岂有我不知道的!
那肆主一脸和悦,听完抚须大笑,“好好好!没想到小小年纪也是此道中人,老夫梁严嵩,不知公子……?”
“晚辈李残风。”又看了看杨珑和杨青,想杨家之名,应该不用我特意解释了吧。结果,那小子自己站起来,随意的一个行礼,“杨珑
,这是杨青。”
幸好那梁严嵩并不介意,面对众人,说:“今日的茶题诗可由谁开始?”
茶艺师泡茶、分茶、敬茶,众人人手一杯,先是观色,再至鼻前闻,才放到嘴边慢喝两口茶汤后,才小呷细细品味。
鲜美、清爽、甘醇,竟是眉茶中的极品!
不禁眉眼一跳,心情愉悦。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有人从中站起,作揖,才道:“就由不才先来。”
说话的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嘴角含笑,眉眼温顺,一袭锦衣白衫,落得是款款大方、书生秀气。
缓缓在场内扫视一周,视线飘过场中央端坐微笑的茶艺师,他突然一笑,脸颊泛红,张嘴道来。
“天赋识灵草,自然钟野姿。闲来北山下,雨后探芳去。”
一首吟罢,他又朝那个端庄的茶艺师看了一眼,这会儿,脸更红了。他对桌的橙色锦袍男子噗哧笑出声,白衫青年瞪了他一眼,那橙衣
男子才拿扇掩口,眼里的笑意却浓重不减。
“小白,让哥哥教你,泡妹可不是这样来的哦?”橙衣男子还不放过对方,调笑道。
此话一出,肆里一阵哄堂大笑,直把那个害羞的青年笑得面红耳赤,才有人站出来。
正是那个橙衣男子,执了把山水扇,摇摇走走,踱步至场中,对所有人作揖行礼,然后眼睛一眨,冲他口中的小白飞过去一个媚眼。
那个青年手一抖,茶杯险先掉下。而看的人也是掩不住笑意,挂在嘴边。
从那首诗里不难看出,白衫青年虽是吟得采茶人,视线却总往茶艺师那里飘,最后两句更是明白。
闲来北山下,雨后探芳去——多含蓄的邀请啊!
这时,橙衣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飘进了耳。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一字至七字诗.茶》(唐.元稹)
竟是有名的宝塔诗体,厉害厉害!到处都有不得了的人啊!
六十三:一不一样
接着,络绎不绝,不断有人吟诗作对,安静的茶肆难得热闹一番。这也是文人存在的一种方式。而这家茶肆,却是将这种文雅进行到了
底。
席间,茶艺师又为我们展示了艺术性的茶道——功夫茶。
后火、虾须水、捅茶、装茶、烫杯、热壶、高冲、低斟、盖沫、淋顶。道道工序,道道高深。
我看到粉色衣摆,以为是茶艺师敬茶,忙伸手接过。不小心却碰触到捧杯的手背,细滑柔嫩,嗯嗯——触感不错。
我,这是在想什么呢?!
“残风。”
“嗯。”叫得真亲密。
对方微然一叹,神过手,抬起我的下巴,“看清楚,我是谁?”
啊——“牙晓。”
“是,知道我是谁就好。”他也不客气,在我的左手边空位上坐下,立刻就有茶童端上茶具。
我去看他的手,想常年舞刀弄枪的人,触感不应该是那样的啊!却看到牙敏粉红色的细摺罗裙,原来是我看错了。
吟诗到这里的时候,已是尾声。看外面天色,也实是不早了。
接下来进来的人,大都只是要壶茶,点个曲儿,聊此度过下午时光。
看向杨珑,他正好也看向了我,想然也是有走的意思。可牙晓不动,我就不敢动,我不动,杨珑也不好意思动。结果,眼见得天色越来
越晚,杨思进药的时辰已近,我们却还在这里缓缓饮茶,悠悠听曲。
肆里的人也渐渐散去,那个白衫青年和橙衣男子结伴而走,走之前,橙衣青年还特意留 了一小会儿。先去和茶艺师说了什么,眼神却
一直往白衫青年那里瞟,根本就是心不在此、言非所意。而那个被对方戏称小白的青年却是气得一脸通红,直把橙衣男子惹得全身发颤
,那橙衣男子才停止戏弄人家小白。
然后慢散散走到我们面前,对着牙晓拱手行礼,“牙将军,多日不见,真是难得呢——可不要忘记与家父的约定。”
说完,也不顾周围的视线,直接拦了小白的肩膀就出去了。
这可是我见过第一个敢这么和牙晓说话的,心里不禁小小佩服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