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听我说,”小顺被无夜抓得龇牙咧嘴,“叶公子他就住在隔壁颂春茶馆,他平时都在那里替人写信,可是他,哎……”
无夜已经拔腿向隔壁跑去,根本顾不上小顺后面要说的话。
不过小顺没说出来的话,颂春茶馆的掌柜张伯替他说了。
“你说什么?未央他失踪了?!”赫连无夜被这消息震得倒退两步,好似数九隆冬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里到外凉了个透!自从看到了高德拿回来的那张有未央签名的信,他的心就被找到他下落的喜悦填得慢慢的,从京都到江城,到崇喜茶园,从洛三到酒馆小伙计,这喜悦一点一点变得越发清晰,眼看就要成为事实,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
“公子!公子!”张伯担心地唤了两声,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安慰道:“公子坐下喝杯茶,缓缓气,有什么事情慢慢说,莫要太着急。”
是,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好端端的,未央为什么会突然失踪?无夜坐下来一口气灌下半杯茶,强自定了定心神,“老伯,未央他失踪多久了?当时是怎生情形?”
张伯在赫连无夜对面也坐了下来,想了想,道:“叶公子那日吃过午饭就出了门,然后就再没回来,那天是……二月十六,没错,因为头一天是人祖伏羲的诞辰,城里有祭祀活动,所以老朽应该不会记错日子,到今天……三月二十三,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唉,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问过周围的人,只有人说见他往城东去了,再没别的消息,我们第三天上报了官,可是至今音讯全无,真真急死人了!”
一个月了?那么他不可能是知道自己要来找他而故意躲开的,肯定另有缘故,无夜又道:“老伯可否带我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哦,敢问公子是……”张伯望着赫连无夜,有些犹豫。
无夜赶忙道:“我姓吴,是他在京城的朋友,未央他……本是京城人士,因为和……家里闹了些矛盾,赌气出走,一晃便是两年,我们四处寻他不着,前两日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我便赶了过来,谁想到却又出了这等事!”
张伯听了,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其实这间茶馆本来就是叶公子盘下来的,他偏不让说,里外都是老朽顶着,他却只在茶馆里与人代笔。唉,其实一家人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我早就觉得叶公子必是富贵人家出身,虽然模样普通,但那通身的气派是掩不住的,何苦来,年纪轻轻一个人跑到外面来受罪……”
情之未央 下卷 第100章 失踪
模样普通?赫连无夜立刻捕捉到张伯话里的这个词,未央那般容貌竟说是“普通”?难道……自己弄错人了吗?不应该啊,他在府里把那封写给方小玉信和自己留存的未央的笔迹核对过,丝毫不差,肯定是出自一人之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心念忽转,想到昔年师父战英桐曾告诉过他们,江湖上有一种绝妙的易容术,将一层薄薄的面具覆在脸上,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但这种面具制作起来极难,江湖中也只有个别高手才用,未央又怎么可能……
对面张伯已站了起来,“吴公子请随我来,叶公子他平时就住在楼上。”
带着赫连无夜上到二层平台,指了那个小阁楼给他看,张伯告了罪,先去忙活了。
赫连无夜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来旁边紧挨着的就是那家酒馆的平台,此时天气渐暖,喜欢到平台上喝酒的客人也多了起来,就在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曾在那里独自小酌,却不想目之所及的阁楼里,便住着他朝思暮想的人,造化弄人,一至于斯!
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屋内,赫连无夜立刻确定他没有找错,未央的确曾住在这里,因为这房间里还存留着他独有的气息,这气息他这辈子都不会弄错。
屋子很小,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屋角的藤箱里有两件半旧的衣服,果然是洛未央曾穿过的,衣服下面还有一块布,看上去有几分熟悉,赫连无夜翻出来拿在手里,看了两眼之后发现这是一张包袱皮,和两年前他在那间破败的民房中醒来时手里抱着的那个脏兮兮的包袱是一样的。
再去书桌上翻了翻,只找到一些散落的纸张,其中两张有字迹,一张写的是半首回文菩萨蛮:
“旧怀难尽丢
丢尽难怀旧
愁烦易醉酒
酒醉易烦愁”
另一张上则写满了两个字,“去,不去……去,不去……”
这会是未央最后留下的线索吗?说明他的失踪是他主动离去,而并非外人所为?让他犹豫再三才下了决心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风吹过,绵绵细雨夹着湿漉漉的空气从窄窗挤进来,打湿了半张桌子,屋内也越发阴冷潮湿起来。赫连无夜却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呆呆地坐在桌前,手里还捏着那两张纸,目光却不知看向何处。
当晚,他把高德赶回了客栈,自己则一个人宿在了小阁楼里。
第二天早晨,张伯上来叫无夜下楼吃早饭,在门口喊了两声,不见他答应,便推门进去,结果发现他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烧。
其实在到达江城的头一天,无夜就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大约是来的路上赶得太辛苦,不过他一直硬撑着,到了之后他也顾不上休息,忙着寻找未央的下落。本来找到了洛三,以为会很顺利,最后却被告知未央失踪,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也让他一时无法承受,昨晚睡在潮湿的屋子里再着了些风寒,各种因素积累下来,这病就就有些来势汹汹了。
当高德从桃畔居赶过来的时候,无夜仍躺在床上昏睡不醒,额头上搭着浸了冷水的手巾,张伯在一旁看着他,不住地摇头叹气。
高德吓坏了,两步迈到床边喊了一声“爷!”又问张伯,“老伯,我家公子这是怎么了?昨儿还好好的……”
“唉,老朽早晨上来,吴公子他就起了高热,大约是夜里着了凉,小哥莫急,老朽已让阿龙去请大夫了。”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为赫连无夜号了脉,说是连日来过于劳碌,风寒侵入,偏偏心里又有事,外寒内热一夹击,人便受不住了,只需吃上几服药,休息两日便好。
张伯送了大夫下楼,又让伙计赶紧去抓药,留下高德在屋里看着赫连无夜。
整个上午,无夜一直昏昏沉沉,连着喝了两服药,到了傍晚时分,才算慢慢清醒过来。
“阿弥陀佛,爷,您可算是睁眼了!”高德松了口气,拧了手巾过来替无夜擦脸上的汗,又问,“爷一天没吃东西了,晚上想吃点儿什么?小的去买。”
赫连无夜摇摇头,想撑着坐起来,可身子还是发软,高德连忙按住他,“爷还是先躺着吧,大夫吩咐了,说要多休息两日才好。要不,晚上让厨房给爷下一碗鸡丝面?”
“不必了,白粥就好。”无夜嗓音有些沙哑,转头看向窗外,目光中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口中喃喃道,“我想去一趟……微雨楼。”
他说得声音很小,高德没听清,便问:“什么?爷说要去哪儿?”
“没什么。”无夜摇摇头没再说。他在昏睡中梦到了洛未央,却只能远远看着,走不到近前,两人也无法交谈,然后未央转身走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无夜仿佛看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人,长裙曳地,依稀便是洛夫人。醒了之后他忽然想到,未央既然选择了暂居江城,而且还住在这样一个距离微雨楼总舵如此之近的地方,莫非是他仍放不下心中对亲情的那份执念?虽然洛夫人的话深深伤害到他、甚至亲手要他死,他仍然希望能够解开这个结,那么,他会不会……去了微雨楼?所以他才会犹豫再三才下了决心,所以才写下了“旧怀难尽丢”这样的句子?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赫连无夜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去微雨楼问个究竟,可惜他这会儿别说去微雨楼,就是下床走两圈都脚软,这病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晚上,无夜吃了半碗白粥之后把空碗递给高德,“再来半碗。”
一宿无梦。
第二天早晨醒来,赫连无夜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他却终于觉得身上清爽了很多,力气也恢复了大半。
“爷,吃药了。”高德从伙计手里接过药碗,递到赫连无夜跟前,无夜坐起身来二话没说,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阿德,我待会儿要去微雨楼走一遭,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都别去,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赫连无夜吩咐高德。
“什么?去微雨楼?”高德张大嘴巴瞪着赫连无夜,一脸惊诧的表情,继而带着哭音恳求道:“爷,小的求求您了,这会儿您身子还不大好,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啊?而且小的听阿龙说,微雨楼这两天不知出了什么事,看上去戒备森严的样子。”
“行了,爷我早没事了!十个八个都近不了身,你怕什么,戒备森严我也照样去,我怀疑未央很可能就在微雨楼!”无夜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已经好了,实际上他脚下仍有些虚浮无力的感觉。
不过无夜的话却让高德想起了一件事,他随口道:“爷还别说,昨儿小的看见一个人还真像洛小侯爷,就是从微雨楼出来的……”
“你说什么?你看见……在哪儿看见的?那是个什么人?你看清楚了吗?真的不是他?”无夜一连串的问题差点儿把高德砸晕。
高德耸了耸肩,他就知道一提到洛小侯,主子就会急得火上房一般,于是一五一十把自己看到的说了一遍。原来昨天大概酉时时分,高德端了盆出来打水,从平台上恰好看到一顶轿子走过石桥,拐到路上,轿子旁边跟着一个少年,从背影看去几乎就是洛小侯爷。高德当时看得呆了,愣了片刻才扔下手里的水盆飞奔下楼,又跑了一段路才追上那轿子,可是走到近前看,那少年却并不是洛未央,虽然身型高矮都差不多,模样却极普通,属于放到人群里找不着的那种,而且比当年的洛小侯似乎更瘦弱一些。
“你是说,那人的模样……极普通?”赫连无夜盯着高德问,脑子里又想起张伯说过的话,“虽然模样普通,但那通身的气派是掩不住的”,这么说,高德看见的,很可能就是洛未央!
顾不得再听高德说什么,赫连无夜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转身冲出小屋。
在桥头,无夜被两名守卫伸手拦住了,大刺刺喝道:“做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乱闯!”
赫连无夜一抱拳,“两位,在下有事要求见你们夫人,劳烦通禀一声。”
左边那个长着一张长长马脸的守卫嗤地一声冷笑,“求见夫人?夫人是随便谁想见都能见的吗?你以为你是谁?皇帝老子来了夫人也未必肯见呢!”
无夜笑了笑,“两位只需告诉夫人,在下从京城来,姓吴名夜,夫人自然知道我是谁!事情若是耽误了,两位恐怕也担不起。”
虽然语气和善,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在里面,而且这人报了姓名,看样子和夫人很熟?从京城来?两名守卫互望了一眼,长马脸对另外一个小声道:“你去回,我在这儿守着。”
不一会儿,守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绿衫子的俏丫鬟。
俏丫鬟见了无夜,一双美目在他脸上稍作停留,然后抿嘴一笑,“夫人在议事厅等您,公子请随我来。”
情之未央 下卷 第101章 难觅
丫鬟奉上茶来,随后乖巧地退了出去,并随手关上了房门,洛夫人这才从座位上走下来,月白色暗纹衣裙衬着绯红色的束腰丝带,素净中透着一抹艳丽,走到近前敛衽一礼,“不知烨王殿下驾临,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殿下莫怪。”
架势做了个十足十,态度上却没半点谦恭,洛夫人巧笑倩兮,毫不避忌地迎上赫连无夜的目光。
赫连无夜按照江湖礼节抱了抱拳,“夫人别来无恙。”
“烨王到此不知有何见教?”其实根本也不必问,赫连无夜自然是为了洛未央而来,只可惜他还是来晚一步,今天一早皇上便带着他的“新宠”离开江城回京了。
“夫人,听说未央现在微雨楼,无夜想与他见上一面。”赫连无夜开门见山,心里却也有些含糊,虽然他认定未央十有八九来了微雨楼,但如果洛夫人矢口否认,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想到洛夫人竟点了点头,“不错,未央的确在微雨楼,不过他现在不想见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洛夫人之所以没有否认,是因为她怕无夜一旦找不到洛未央也动身回京,那样或许会给赫连若朝造成一些麻烦,不如想个法子先把烨王稳在这里,等赫连若朝那边安置妥当了,直接一道圣旨宣烨王回京成婚,岂不妙哉!
得了洛夫人亲口认可,赫连无夜再无半点怀疑,表面上的平静也再无法维持,他上前一步,大声道:“不可能!未央怎会不肯见我,他……他……”
“他怎样?他一心一意恋着殿下?为了殿下肯连命都不要?那他又为何千里迢迢从京都躲到江城来?为何放着与殿下咫尺之遥的侯府不住而跑到这儿来与微雨楼为邻?为何最后一个人来见我而不是回到殿下身边呢?”
在这一个多月里,洛夫人已从洛未央那里大概知道了一些当年自己离开后的事情,也明白未央并非是朝廷派来做说客的,是他自己的心结解不开,这样反而更好,更便于她行事,现在她已经越来越觉得,杀死一个人是报复的最低手段,让对方活在痛苦中才是上上之策,先从他的两个儿子入手,好戏在后面呢。
洛夫人慢条斯理、无比清晰地说完上面一大段话,满意地看着烨王脸上的痛苦逐渐加深,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开心地笑了。然后她不再理会他,走到窗前逗弄起那只架子上的画眉。
良久,无夜生涩地开口,像是对洛夫人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是,未央他两年前离开京都,一直隐姓埋名,不让我们找到他,但他绝非不想见我,他只是……只是放不下心中的念头,放不下一直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他总是希望……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化解那些恩恩怨怨,让一切变好,只有那样,他才会愿意回来!”
“洛夫人,”赫连无夜对着不远处那窈窕的背影跪了下来,“现在这里没有什么王爷、殿下,无夜只想以一个晚辈的身份,求夫人让我与未央见上一面,我……有些话要对他说!”两行泪水无声地滑下,他伸手抹了,立刻又有新的淌下来,索性便随它去。
从那年冬天在衡王府大醉一场,并认定了未央没有死,甚至求了皇上派人寻找他的下落,赫连无夜看似渐渐放宽了心怀,实际上他每一日每一刻都悬着心,既盼着能有消息,又怕被告知他要找的人已不在人世,有时候这样一想,反而觉得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直到看到了那封信,所有的等待才好像有了着落,然后就是日夜兼程、寻觅,再被告知未央失踪……到现在,他明明白白地听到对方说未央就在这里,却无法相见,那种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洛夫人还在跟前,他几乎已经要伏地放声大哭,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未央!未央!为什么你要如此固执,为什么执意要独自面对这一切?难道我不能与你分担吗?我们早已承诺要在一起,难道只能在一起享受美好,却不能一起承受困难吗?无夜心里大声叫嚷着,他只想把这些话都当着未央的面吼出来,再这样闷下去,他怕自己会发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