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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奕半躺在小院的宽敞之处,透着枯色的叶子望着天空,任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休闲的就好像在自家后院的午睡,还哪有半分出门办
差,急三火四的样子。
另有一个人从房舍里踱步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舒服么?”
“嗯,舒服。”
“我们出门是来晒太阳的?”
“别煞风景,看,日头多好,金色一缕缕的,像不像根根金条噼里啪啦的往下砸?”
“周奕……”
“海宁,坐,我给你讲个故事。”
海宁听着周奕带着点讨好的妥协语气,再难以维持板着的面孔。
周奕此刻就像曾经每次对他要耍小花招时那典型的谄媚,一样松垮发髻,配上没一丝正形的散漫,这才出了京城两天,距周奕说他要做
回周奕才两天,光阴便仿佛飞速倒流。周奕现在这个样子,让海宁恍惚的觉得他们在京城重逢的仨月就像是一场浑沌的梦,现在梦醒了
,他们依然过着往日再正常不过的日子。
“一对父母,和他们两个儿子的故事,要听么?”
“好吧。”用脚趾想都知道周奕要说的这四个人是谁。
“这个父亲,是一族之长,他自小就有个愿望,想把曾曾祖辈就从家族分出去的几房再拉回来。最后他成功了,只是个中艰辛不足为外
人道。那个母亲,操持着整个家族的柴米油盐,在某种程度上,她是父亲最坚贞的伙伴,最强大的支持。”
“他们有两个儿子,那个大的,理所应当的要继承家业,那个小的,母亲则把操持家族的柴米油盐的任务就交给他了……”
“父亲用了一生的精力维系了这个大家族,艰辛,也怕日后叔伯们欺他儿子年幼经验浅,所以在父亲还是当家家主,手握大权的时候,
他用心的教他大儿子,给他机会去经历、体会和历练的时间,他就站在他儿子的背后,指导他,看着他,慢慢把他培养成一个能服众的
下一任族长,无人敢反。”
“但是那个小儿子,没有那么幸运。他离家多年,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慢慢适应,在他哥哥成为一族之长之后,就这样仓促的接下
母亲留给他的所有帐簿和钱两,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东家换了少主子,人心不平、不稳、不服……在所难免,那个小儿子却只能硬撑着,为了责任,也为了信任。”
…………
海宁许久叹了一口气,“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虽然冷酷市侩,却是不变的真理。“那小儿子想怎么办呢?”
“就像他父亲说的,这是他必须担的,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必须要做得好,必须。”
周奕讲完故事,话题一转,“海宁,我们以后走水路,再往西,一进入青州山就多了,水路快,也舒服些,也免得你这个钦差大人总被
地方官员骚扰。”
周奕话题转得突然,海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在等船?你昨晚问郝掌柜,就是安排船的事?”
不怪海宁有些吃惊,有河的地方,不见得一定有码头,有码头的地方,也不见得有大船。好比这种小镇,处于荆水支流,不是要塞,也
不是大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乘水路唯一的工具只是渔家用来捕鱼糊口的筏子,他们一行十多口人,加上周奕这个天生奢侈的,要
乘船就肯定要从外调拨才行,只是一天的功夫怎么能弄到船?
他们本来计划是到了玉平才换水路,这个决定似乎挺突然。
“算是给他们出个题目。我接手这一切已经两年了,秋后算账——就是我此次出行的目的。”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去适应,观察,评估,判断……两年的工夫足够周奕看清一些人,摸清一些事,如今正是一举清算的时刻。
有些人,周奕看好,有些人,则一定要摒弃。但无论提拔还是免职都要有理有据,有名有实,这个借口自然就由周奕来制造,权当一次
测试,一次考验。
了解到周奕的决心,海宁想的却是另外一方面。他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开口,“周奕,那故事中……柴米油盐虽然杂碎,却也是联系到
彼此身家性命的大事,弟弟太过能干……不会招人猜疑么?其实,这些本是那母亲辅佐夫君的操劳,夫妻之间同舟共济,自然是一荣俱
荣,一损俱损,如今那母亲把这等活计传给了小儿子,似乎,不妥。”
海宁当然了解周奕的为人脾气,也知道周奕这个王爷有多受皇上的器重和信任,只是,权力这东西……他就是想提醒一下周奕,有些事
若处理的太过有声有色,难保庙堂上的那人日后不会……心生芥蒂。
周奕当时接手接得匆忙,罗耀阳一登上皇位,他们那位美丽的娘亲几乎是理所应当的把手头一摊事扔给他,然后携夫出门逍遥。周奕从
未细想,此刻听到海宁的分析,或者说是担心,忽然间让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事。
他母亲似乎从没担心过他与罗耀阳之间的信任问题。
当然,他跟她坦白过,她了解他的心思,但是她为什么敢这样笃定罗耀阳?
他们兄弟重逢不过短短时日,需要磨合融洽的地方很多,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她笃定他们会信任彼此,难道仅仅因为他们儿时的亲
密无间?以及他曾经作为太子幕僚身份的默契?
感情维系信任,手足情深,这四个字,似乎在权力面前的效力,远远不够……
思索中,对母亲动机的几分猜测,几分了然,让周奕忍不住露出笑容,哦,他亲爱的娘亲。罗耀阳总是‘小狐狸’,‘小狐狸’的叫着
自己,殊不知,比起他们的母亲大人,他这点道行差远了。
周奕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笑得异常畅快。
最后周奕对着等待回答的海宁耸耸肩,“没办法吧,大概担子太重,旁人挑不起来。”他找了个光明正大的借口的同时,也不忘了狠狠
的吹嘘自己一下。
一直到日落时分,下面的人来通报,说船准备好了,明日一早便可以启程。
听闻到这个消息,海宁高挑眉带着吃惊,而周奕的神色则略带得意。
等第二天上了船,海宁的眉心拧成个疙瘩,周奕却一脸兴致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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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船不小,起码除了他们一行十几人,和数量更多的船伙计,底舱还有很大的空间用来装货,但也不能说很大,在支流的小河道里没有
搁浅,在内河运输的主道上,这种船大概可以算个中型吧。
海宁和周奕靠在船舷边,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两岸不变的萧瑟秋景,海宁搓着指尖,研究着刚刚自己从甲板缝隙里捏起一小撮白色晶体
。
“是盐。”海宁舔舔咸咸的指尖,“这是运私盐的船。”海宁没有说出更直白的两个字——匪类。
“这不是很好么?”周奕耸耸肩,“应该恭喜我们又进入了一个不曾涉足的世界。”
“你想干嘛,当侠士?”海宁眼里凌厉的精光一闪,几乎是咬着牙低斥,“那么多捕快、赏金猎人,用不着你堂堂一个王爷亲自出马。
”
“想什么呢?”周奕斜眼瞥他,“我要忙的事多了,哪有功夫……”
海宁正奇怪为什么周奕突然停下来,只见一小伙计从船舱那边跑过来,“两位爷,我们家掌柜的有请。”
船虽不小,但隔间有限,大多是通铺,就连分给周奕他们的那两间也不例外,唯一算小房间的大概就是这个万掌柜的舱室了。朴素的木
板墙,床榻桌椅都很简陋,配上容貌同样粗糙的主人,倒不突兀。
“……我跟郝老板也算老相识了,你是他妻弟,送你们一程到建州,朋友义气,应该的。只是,这一路上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你们自
己小心点。”正说着,万掌柜把注意力从周奕那儿转到海宁身上,又把视线从海宁的脸上转移到他刚刚捡起盐粒的右手上,徘徊许久,
让话外的意思,变得直白。
“看在郝老板的面子上,你们是客,但主人家还是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另外扫地茶水的活我们有人干,不需要你们地上捡金子,望见谅
了。” 这个万掌柜,不像老板,倒像镖头,脸上的肉横,话也横。先礼后兵的套路被他表述得个不伦不类,不过大体意思倒是说明白
了。
周奕前跨半步,表明自己是家长,并且把海宁挡在身后,“万掌柜客气了,水路上的事,我们兄弟都是门外汉,这一路上还得指望您照
顾指点。我们举止上有什么不得体的,您只管明说。您能让我们搭船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不敢再添麻烦。”
说话间,周奕从袖子里掏出一小锭银子,走前一步,双手放在席上的小几上,“容我们叨扰,是万掌柜的义气,但我们给您添麻烦确实
心里不安,这点不算船资,只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哦,客气。” 万掌柜理所当然的收了那足抵船资的‘茶水费’,面对周奕的礼貌和恭敬,他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其它要说的,“没事
了,两位没事就在船舱里歇着吧。”没多废话,挥挥手让人‘送’周奕和卫海宁出门了。
等两人回到自己的船舱,海宁似有感触地看着略显沉默的周奕,拉住他的手,“不高兴了?你非要坐上这种船,说明你心里早有打算,
一路到建州还得大半个月呢,现在就气死了,还怎么找机会慢慢拉近关系?”
“哼,我是那么小心眼儿么?”周奕嘴里说着,手却做了一个掐死那船老板的手势,“他那暴发户摆谱的样子,我真想……声明啊,我
是有打算,可还从来没想过要低声下气的慢慢套近乎。”
“呵呵,那你想怎样?”
“我要打得他们求饶,我要他们死乞掰咧求着我,给我做事……”周奕作不可一世状,话还没说完,便笑开了,瞬间扫去刚刚的阴霾,
“该死的,海宁,连脾气都不让我发。”
“呵呵。”
周奕嘟囔完,慢慢收了笑脸,“现在说正经的。海宁,自我跌落悬崖的那天晚,皇上就下了密令,通向建州、惠州的西北一路,各州府
设立严格通行关卡。现在,只有这种跑江湖运私的船,可能会存在漏网之鱼。如果有人要使用非常途径到绍领关,到月伯,他能依靠的
,只有这种江湖方式。我必须在他摸上这个门路之前,把这条路也牢牢控制在手里,现在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容我慢慢耗……”
“是月伯使节干的?”海宁攥紧了手,指甲掐进了掌心,留下一排月牙痕。他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只知道那日周奕受了伤,除了御医,
皇上禁止任何人探望。
“确切的说,是月伯四王子,而他现在就在我们大殷境内的某个角落。我要把他留在大殷……”
“处死?”
“不,海宁,不!”周奕摇摇头,眼睛里一抹意义不明的光一闪而逝,声音却渐渐低下去,直到近似自语,“我从不把死亡,看成是惩
罚。”
33.私盐
——银子,欠越多越是大爷;人情,欠越多越是孙子。
船沿着荆水前行,已经是第八日了,据说今日天黑前,能到余城——雷州第一繁华的大都会。
之前,除了有一次趁船停靠码头采办补给,他们有空下船溜达溜达之外,周奕这一行人一直在船上闷着。海宁帮周奕分析那些枯燥的账
册和复杂的人事关系,卫梓他们则闲得天天精力旺盛地在船舱里互相掐架。
咕咚。
乓!
呜嗷——嗷嗷——
听着隔壁传来这几天一直没断过的胡闹响动。海宁低头埋在账簿里,不甚在意的提起,“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啊?这都第八天了。”
“嗯?你看出什么了?”
“那日,我们途经旺水镇时,福莱酒楼也是你的产业吧,嗯,掌柜倒是八面玲珑,只是菜可真够难吃的。”
周奕盯着海宁,好半晌才突然冒出一句,“兄台,我看你眼中红丝,眼角发青,印堂暗淡,近日恐有牢狱之灾啊!”
海宁也抬头回视,顿了顿很快反击,“客气客气,兄台你唇带青白,天仓发暗,地库发黑,也不是好兆头,恐累一家老小。”
“哪里哪里,数九寒月将至,小弟我是寒症……”
两人正跟这互相贫嘴,外面忽然响起一嗓子不寻常的粗声吆喝,还没等俩人起身探头,只听砰的一声,卫梓和卫尘两个打闹着,一起撞
门进来报告,
“少爷,是雷州府的水路关卡。”
“官兵,要上来搜船。”
钦差看看王爷,王爷看看钦差,然后俩人看看门口扭打中被卫梓压在身下的六品校尉……
经过外面大概一盏茶功夫的短兵相接,‘无辜的’铁口直断的两个半仙,外加一班徒弟,和船上所有依然能喘气的,身加重镣,以涉嫌
私运的罪名,被押上了官船,傍晚时分,到达了余城,被扔到了雷州州府的大狱里。
牢房不大,单这小小一间,只容了四个人——周奕和海宁,卫谋和卫梓。卫谋守在门口,卫梓则拿着发簪拨弄着锁链的钥匙孔。
“自太祖那会儿,贩卖私盐一斤以上即杖责十五;运贩私盐达一石者,家产充公;逾五石者,落奴籍,发配充军。”海宁主管刑法,自
然是最清楚刑量的人,“虽然我并不清楚他们运私盐的具体数量,不过从我们现在的行头上推算……”海宁指了指刚被卫梓解下的重镣
,“应该超过十石,斩监候。”
“这么严重?”周奕略吃一惊,不过表情里暗含的兴奋却被海宁看得真真切切。
“嗯,就是这么严重。”海宁严肃的点点头,“要我出面么?”
“算了,朝堂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抓你小辫子呢,到时候你有嘴都说不清,这件事,我早就安排好了。”
正说到这,只见一个狱卒从牢房前走过,一直靠在门口的卫谋叫住他,从怀里套出一串铜钱,“小哥,帮个忙。”
“什么事?”冲着那吊钱,狱卒走过来。
“我想见你们家大人。”
“我还想见我们家大人呢,做梦都想……”那狱卒说到一半没了声,眼里全是卫谋手里一块巴掌大的明晃晃纯银令牌。
“好吧,我给你通报。”狱卒伸手去接,不过眼里掩饰不住的贪婪,几乎预示着令牌‘肉包子打狗’的下场。
卫谋在把令牌塞进狱卒手里的一刹那,一把反手揪住对方的领子,同时另一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十来个耳光,直到那人嘴
角流血,脸颊红肿的像馒头,才停下手。
提着对方的衣襟靠近,卫谋声音不高,却语气森冷,“若我是你,就会在贪了这块银牌之前,先去找人问问那上面的字代表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