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名枪炮手,枪炮是舰艇左舷37炮。 没当兵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051型驱逐舰就是咱们国家的第二代导弹驱逐舰。还是
从支队的军史馆那儿才弄明白,咱们国家第一代舰艇都是从前苏联那儿买回来进行改装的。所以说,现在这第二代,可以说是由国家自
己研制的第一代。我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是主力战舰了,因为有新型舰艇环球远航什么的了,或许它们才算是吧。 尽管是导弹驱逐
舰,但我从上舰开始,一直就没看到过导弹发射的场面,但我想,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此刻,我就坐在自己的站位上,海
上没有一丝风。 阳光悠闲地洒在海面,粼粼波光如春的霓裳。海鸥振动着双翅在空中优美地划着孤线。如果是一直坐在这里,就会
偶尔看到不知名的鱼儿应该是很兴奋地从水底蹿出来,在海面的波光中跃起,鱼的身子连带起一串的水花,特别晃眼。 看着舰桅那
儿不停旋转的雷达天线,其实是风,但我却总觉得有,因为我觉我能看得见,并且能够闻得着。 刚上舰的时候,因为有些晕船,特
别怕有风。 后来出海的次数多了,我却喜欢上了风。我喜欢舰在狂风中穿越,用支队政治部的干事在主持晚会的时候常常用的词,
叫驰骋蓝疆,对,驰骋,这个词的发音好像都与那种大风中舰艇穿浪而行的感觉相吻合。我也喜欢舰在和微风中微微摇漾,因为那样,
会让我觉得和身上的水兵服很搭调,有那么一点点浪漫的意味。比如说,我觉得那种舰艇在微风中的感觉,有一些像华尔滋,惬意的,
柔美的。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这种有阳光的周末,自己一个人坐在战位上,看这似有似无的风儿在海上轻轻掠过,在舰上悄悄穿梭
。 我的战位,就是刚才我说到的37炮,在舰的两舷都有,我的这一门炮是舰的左舷。舰炮的周围有一圈低矮的钢板,大约
围住一个平方米左右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空间有点像一只鹰,栖息在舰舷似的。两个炮管就从这个空间中冲天而出。这
炮管,大概和我的胳膊一般粗细吧,均匀而有力度。舰艇保养的时候,我经常把炮管擦拭得锃亮,看着它在阳光下闪着青幽的光辉。炮
管的正后方有一个座位,这就是枪炮手的座位,出就是我常常坐着的地方。 “战位”,这个词其实有挺有意思的。我经常将这个词
拆开来,“战”应该归于武器,归于战火,战争,归于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血腥与残忍吧,而“位”呢,应该是宁静,是详和,是一个
坐享温馨的支点,一个存放平常生活的位置。所以说,汉字的词汇是奇妙的,就这样一个“战位”,便有了战争与和平的统一,残忍与
温馨的对照。 我喜欢战位,还因为战位能完全地将我与人群隔开。 除了集合点名和一些例会之外,我很少与大家在一
起。刚刚上舰的时候,我也想改变自己,想和大家融在一起。但渐渐地就发现自己的努力几近徒劳,于是就更少说话了。训练的时候,他紧
张高效地动作。闲暇时,就让大脑空白下来,看着大海,或者数海鸥,我喜欢看海鸥在湛蓝与海面上飞翔的样子。 时间久了,大家也
都觉得我是不是有些孤僻,有的人还在背后说,他可能精神上有问题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仍然不想去解释什么,想去改变什么,
又有什么好改变的呢,我喜欢这样被他们远离,喜欢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或者他们那么说,也有他们的道理。 我
在地方上的音乐学院读到大二,母亲因为肾衰竭,丢下了我,去和几年前已经在天堂等她的父亲团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
在想什么,反正只有空白,一种巨大的难以填充的空白,因为我清晰的感觉到,我的脑子里所有的一切,思维,意识,两年的大学光阴
,都已经停滞了,甚或是消失了。因此,我不知道说话还有没有什么意义,甚至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了。 到下个学年的时候,
我从空白中走出来,但是对于五线谱,对于贝多芬,对于巴赫,对于胡桃夹子天鹅湖,甚至对于那一场曾经来过的爱情,都已然恍如隔
世。 突然想到了当兵,想到了去海军。 我体检的所有程序完全合格。 政审的时候,接兵的那位参谋似乎是特别同
情我的身世,因为这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感觉出来。我是大学生新兵,放弃学业去当兵,在部队是较为欢迎的兵员。让我决定到部队,
可能也因为当时刚刚知道的一个政策,就是服完兵役可以继续回去读大学。 对了,作个自我介绍吧,我叫丛彬,海军某支队某
驱逐舰的枪炮部门战士。 第二年兵了,但在舰上,仍然是新兵。
(2)
舰上管战士的宿舍叫“住舱”。 我所在的住舱靠近舰的前半部,从舰艇甲板往下两层。 这也是一个很狭小的空间,住着十几来
号人。床铺有点像火车上的硬卧,比那还稍稍要窄点儿,也分上中下铺,不同的是每一层铺面的两角都有个金属的链子,不睡的时候,
将三层床面收挂到舱壁上,这样可以节省白天住舱内的活动空间。 晚上睡觉的时候,上下床铺之间的距离很小的,如果从上铺伸出
手去,完全可以摸得到上铺平躺的身体。 兵龄短一些的一般都睡在上铺或者中铺,我就睡在中间的一层。睡觉的时候,我倒没想过
伸手试试能不能摸到上铺,因为我的上铺是空出来的,没人睡。 我喜欢侧身的时候偷偷看对面每一个铺上的身体。刚上舰时,正好
是夏天,我们这种老型舰上的空调没有新型舰凉快,只起到些流通空气的作用,一点儿致冷的效果都没有。因此,大家睡觉的时候,都
是尽可能的少穿。 舱内很多人都穿部队发的那种宽松的军绿内裤,还系带子的,一开始我嫌这种内裤穿起来麻烦而且难看,领了之
后就放到内务柜里,后来穿过一次,才发现这种宽宽的八一式穿起来很舒服,很凉快,感觉就跟没穿内裤似的。 对面铺上,除了靠
里的下铺那位三级士官年龄稍微大一些,其他的都跟我差不多吧,二十来岁,昏暗的住舱灯光下,他们裸露的身体有种年轻的张力,宽
松的军绿内裤所遮掩的部分也总让人有很多与性感与力量相关的联想。 有时候半夜醒来去方便,我会轻手轻脚的下床。从厕所回来
之后,我常常会在自己的床铺前认真地去看这些水兵们。因为床铺窄小,几乎每个人睡觉都很安分的感觉,有的平躺着,有的侧身向着
舱壁;有的胳膊悬在铺与铺之间,而有的睡熟了,手却伸在自己的军绿内裤中,感觉是因为床太窄小,手无处可放,只能放在这个部位
似的;还有的或许是仍然嫌舱内热吧,将内裤的绳带解开了,褪得低低的,暗暗有些油光的腹肌,浓黑的体毛,与舰艇住舱上方错综的
机械管道相映成一种风景,这有些像后现代色彩的油画,让重新回到铺上的我不愿睡去。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说我孤僻,或者说
有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内心是需要接近,还是需要距离,但每每夜半这样短暂地立在铺前,看着住舱里每一位战友酣睡的表情,听
他们模糊的呓语时,我就会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和他们生活并且融在了舰上这一个特殊空间里。 可能因为我是大学生新兵的原
故,舰上出个板报,报个材料什么的,我们部门的教导员总喜欢找我,后来舰政委大概也发现了整天不声不响的我似乎在这方面还有些
特长,舰上有什么类似的事,也会安排到我。 八一之前,支队有个黑板报评比,因为有支队副政委打分,所以各个舰都挺当回事的
。政委让舰上的文书配合我,说这次支队领导打分,一定要给舰上在支队拿个名次啊。 我的心里也没底,但还是舰首的主炮前面支
起黑板,算是开始创作了。到部队以前,高中的时候,还见过黑板报,都是用粉笔写一些精美短句什么的。大学的时候,黑板报就销声
匿迹了。但在部队,黑板报好像还挺火的,用支队的宣传科长在后来点评时的话说,黑板报也是基层部队的一块舆论阵地。黑板报的作
用被夸大,重视程度被提高,形式就变得很形式主义了,几乎没有哪一块黑板报还是用粉笔在写,大多是用颜料,毛笔在写,有的大字
也是专门去外面的打字店里刻好了的拿回来粘到黑板上。所以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回归板报本色,不管是字还是插图,都用粉笔进行
。文书说,对对对,我也觉得你的想法很好,就说他还有点事,离开了前甲板。 我大致设计好了格式,就往黑板上写内容了,
我对自己的字比较自信,但是画图就有些勉强了,特别是用粉笔,总觉得画出来的东西不够美观,这可能也是大家出黑板报都喜欢用颜
料的主要原因吧。文书的房间里有颜料的,但我不想放弃自己的想法,仍然坚持用粉笔,因此,画了擦,擦了画,总不满意。 就在
我对着黑板郁闷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我来试试吧。”
(3)
这是张很平常,特别邻家的一张面孔,算不得帅,但觉得挺亲切。站在我身边,眼神像是在询问我需不需要他的帮忙。我不知道他叫什
么,不过知道他是舰上观通部门的信号兵。 因为观通部门搞训练的时候我见到过他。 当时,他就站在离我战位不远的上方。舰
艇指挥室的外边,按照观通长的要求进行手旗旗语训练。 鲜艳的三角形手旗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动作干净而利落。第一次看他们
训练的时候,我记得就是正午之后,由于舰上的副长要考全训,所以他们观通部门利用中午的一小段时间插空训练。 当时,午后的
阳光正从他的身边穿过,像剪影似的,我看不懂他的旗语,远远的,也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那个在舰艇高处的身影,那阳光中的旗语
水兵,却让我第一次特别具象地感受到了海军,感觉到了水兵那种飘逸和刚劲相揉合的美。 我没说话。 尽管还不知道他能
否帮我完成,但在心里已是很感激了,不过我好像不擅于将这种感激表达出来。或许这就是大家以为我孤僻不合群的原因之一吧。
我将手中的那本装饰图集递给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把黑板前位置让出来给他。 他接过图集看了看,然后用粉笔在黑板上空出
来的地方勾勒出一个大概,动作很熟悉的样子。 我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他的个头和我差不多高,白色的短袖夏装扎在蓝色的水兵裤
里,肩宽宽的,腰窄窄的。 “帮下忙!”就在我看着有些后脑勺有些发呆的时候,他说。 他让我和他一起将黑板从架
子上取下,平放在甲板上。 我正纳闷他要做什么呢,他像是有些故作神秘地用胶水在他刚才画的轮廓上厚厚地涂抹了一层,然后起
身从他的兜里掏出一把小的瑞士军刀,打开,接着又蹲下来,从粉笔盒当中取出一支彩色的粉笔,用军刀轻轻的刮着粉笔,落下的粉尘
粘在他刚才涂抹的胶水上。大约三五分钟,粉尘已经覆盖了刚才画的轮廓。他放下军刀和剩下的粉笔,趴在甲板上,水兵裤裹着翘翘的
臀部正好朝向我,感觉那姿势像有些像西毒的蛤蟆功。 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朝黑板上那些粉尘吹去,粉尘扬起一团白雾。 他又
一连吹了好几次,没有胶水的地方空出来本来的画面,而有胶水的地方彩色的粉尘仍然牢牢的粘在黑板上,眼前是一个很立体的驱逐舰
的图饰凸显在黑板上。 我在心里暗暗叫绝。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把手里的军刀,收起来,又鼓着腮帮子朝那瑞士军刀吹了口气
,很宝贝似地放进兜里。 我和他又一起把黑板抬回到架上。 整个板报因为他的这幅图而变得增色不少。 我想说谢
谢他,但就是没有说出口。 “你叫丛彬吧?” “是。你怎么知道的?” “都在同一个舰,一个灶上吃饭的弟兄,
知道个名字不是很正常吗?”他一边用手轻轻地擦了擦黑板上那幅图边一些没有被吹去的多余部分的粉尘,一边微笑地说。 “而且
我还知道你当兵之前上过音乐学院。”他又说。 “呵呵。”我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些什么。 刚刚上舰的时候,我似乎与别人交流
有一种困难,我不知道这种困难是不是来自于母亲去世后那一段时间大脑的空白。 “是不是学音乐的人都不怎么喜欢跟别人讲话啊
?”他歪着脑袋,微笑地看着我,笑容当中有些坏坏的感觉。一样的短发,一样的真诚,那一瞬间坏坏的微笑像是唤醒了我的记忆,曾
经深深爱过却远远离开,已经遥远了的记忆。 “我知道你是观通部门的。” “对,观通部门余大可,叫我大可就行。” “
谢谢你啊,余大可。” 其实很简单的一句感谢在心里转了好几圈,终于说出来了。
(4)
习惯有时是可怕的,但有的时候,却又是幸福的,或者说当某种习惯已经成为自己驱散郁结的唯一方式时,习惯已分不清是自己的刻意
,还是无意。当兵一年半多,我已经习惯忘却那些不幸的一切,而渐渐地习惯于甲板,习惯于舷窗,习惯于水密门的开法,习惯于住舱
窄窄吊床里的梦乡。 刚上舰的时候,我就对吃饭特别不习惯。 因为舰上没有餐厅,出海的时候,在舰甲板上,不出海的时
候,码头就是餐厅。 到了吃饭时间,各个值日在码头的地面上铺好餐布,打来饭菜,大家有的蹲在地上,有坐着马扎,就开吃了。
一开始,伙食再好,我只要一蹲下,就什么胃口全没了,感觉一帮板寸男人或蹲或坐地围在码头上,特别像是劳改的犯人到了开饭
的时间。 后来习惯了,我也能坐在码头上,看远处海上的渔船飞鸥,看着近处战友的狼吞虎咽,并且觉得这么吃饭也挺有趣的。
这天午饭的时候,在码头上刚坐下来,我看到了放在舷梯口还没被抬到支队礼堂参加评比的那块黑板报,越发觉得余大可的那幅
插图真的不错,应该是整块黑板的亮点。 这个余大可会不会和我一样当兵之前上过大学,或者是学过美术专业什么的,没有一定的
美术基础是断然出不来那种效果。 想到这,我四周看了看。 余大可就在离我不远处,两腿分开地坐在地上,胳膊肘儿支在膝盖
那,手里的不锈钢餐具正好迎着亮光,一束光特别刺眼地晃过来。 他一边吃着,一边好像和他们班的人正在讨论空中加油什么的。
嘴里还没咽下呢,就开始嚷嚷着反驳起别人的观点,我特担心会不会有米粒什么的从他嘴里面蹦出来。争论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
特别自信,有些傲傲的。他是那种单眼皮,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好像在努力地瞪着,眼角微微地有些上扬。几乎是贴着头皮的短发
很利索。 以前总觉得舰上是陌生的,每一个人都与我无关,只对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这种状态更为习惯。而这一刻,突然
觉得眼前的这张面孔与码头上其他的每一个人似乎有一地不同之处,但我又不知道这不同的感觉在哪里,或是说至少我发现了自己一直
在有意无意地注视着他。 快吃完的时候,一辆捷达从港区那边驶过来,就停在我们这个泊位边上。看样子是到我们舰上来办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