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勉低下头,一付洗耳恭听模样,却没有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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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两三声人间改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
转眼前,又是一年春来到。
新年之始,叶青松的心情同那些穿着新衣到处撒欢的小孩子们一样的开心。
折磨了他将近半年多因婚事引起的微微波澜,因为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平静。
看看全家平和,每人安稳度日。
本来以为族长的女儿会是很难搞定的人物,谁想竟这般贤慧知趣。她应该也知道池长静的事情了,在他面前却只字不提,且神情一贯平
和。
他的小静从最初的激烈反抗到现在的坦然接受,这让他松了老大一口气。
而从年末直至正月里,小静一直眉开眼笑的,让他觉得应该早点让小静去帐房学习。
再者,从杭州书院回来的大儿子叶瑾仅仅一年没见,长高了很多,虽然才十一岁的年纪,在瞧这身子骨,将来一定会跟他一样高大了。
整个人知书达礼,从外表气质而言,根本没有人认为他儿子是个商人之子,瞧起来就象官宦家的子弟。
从一开始,叶瑾要跟叔父的小儿子叶丹枫一起到杭州某书院学习,他那个不放心啊。
叔父的小儿子叶丹枫那鬼机灵的,心眼多而且满腹的歪门邪道……其实也不用想,光看叔父他老人家的作派就知道了,儿子随父啊,一
模子印出来的。
叶丹枫年纪虽小,论辈份却是他的堂弟,自己的儿子还得管这小鬼叫堂叔。
叶瑾一回来,李清慧大概会很开心罢,大概会多了一丝人气了罢。
正月里,叶青松全家男女老幼都要到集裕村里去祭祖。
这种场合,池长静根本不可能去了。
终于可以清静几天了……
这样想着,突然又想到,应该告诉林勉啊,叫他晚上来。
偏偏林勉一直没有再来叶府,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池长静百无聊赖的打算回房,自己用功。
当他回到院子,却见院子中那株大槐树下摆了一张木桌,围了五六个人,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
池长静忍不住上前几步,原来是一群仆佣正围着一个老者,正在算命。
大过年的,叶府里头怎么会有算命先生呢?
他很是好奇,也驻足细听。
“还有谁要算……哎,你算么?反正又不收钱。”那老头捻着胡子,环视四顾。
“我来,我来。”那些年青仆佣个个心怀梦想,人生充满了希望,此时争着要算。
池长静的脚步却缓缓后退,他回到房,却透过窗户一直注意着院中的情形。
直到人都走光了,那算命老者仿佛要收摊了,池长静忙到了房门口,叫住了算命先生,把人叫到自己房中。
“算命真的不要钱么?”池长静觉得很好奇。
“因为你们主人家事先付了银两,只要是府上的仆佣,算命测字一概不再收钱。”
池长静心道:叶青松竟然会做这种事,倒瞧不出来。
“这位小哥是想求财、问运势还是问婚娶之事?”
池长静有些羞涩,但又无其他人在,便道:“我全部都测测可以么?”
不知道,以后他是否能大财,运道好不好,是不是还能成家立业呢?
很好奇,那么憧憬却又心中忐忑。
算命也从面相、手相、名字、出生年岁时辰、甚至可以随便在纸上写个字,都可以推测出一番景象来。
池长静什么都要算,那老头问什么,他自然知无不言。
那老头掐掐算算,嘀嘀咕咕不知道弄些什么名堂。
但见那老头眉头紧蹙,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得池长静紧张万分,只觉手心都冰冷了。
好半晌,那老头方开口说话,声音无限的悲凉。
“从小哥的运道,其实还是不错的。”
池长静松了一口气,惊喜道:“当真么?”
“如春日牡丹,智略超群的成功之数啊。这种运道,任何难事,皆可巧置。”
池长静展颜一笑,倒真如那春日牡丹了。
第 32 章
随即那老头又道:“明月光照,享富贵荣显……”
“啊?”池长静瞪大眼,这算的真的是他的命么?不会罢……
这意思是不是指,如果想要荣华富贵,那这辈子岂不是都要依附在叶青松身边?或者,难道以后他卖身契期满,拿了积蓄回家,自己还
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这二种选择,第一种他无法接受,第二种,感觉很是渺茫。
“这命数,光风霁月之象,只要中途苦心,步步而进,如登梯一般,大博名利,实乃贵重的运数啊。”
“那……”池长静刚想开口,问问婚姻之事,谁想那算命老者紧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中一凉。
“但是,方才只是近年的运道,若从很远来看……”老头摇摇头,很是感叹。
池长静吓得双手搭在桌上,身体前倾,急切的问道:“长远?是指下半辈子么?我下半辈子会怎么样?”
“以三十五岁为界——”
池长静听到这个岁数,觉得莫名其妙。
“三十五岁之前,如春日牡丹,明月中天,但是三十五之后,却是非业破运,宜静待时之数啊。”
池长静怔在当场,只觉似懂非懂,半晌才道:“先生,麻烦给说清楚明白一些罢。”
“非业破运乃大凶之运,有短命、病弱、非业之势,不得平安,灾难叠至,极不如意,一生孤独终老,万事不成,终世进退维谷,有此
运数者,当真惨淡之至啊。”
池长静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假的,全是假的,这些算命都是骗人的,全是骗人的,不准的,根本不准。他怎么可能会到这样地步?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这运道都算到这种份上,还求什么财问什么婚姻大事。
他颤危危的问:“为什么是三十五岁?”
那老头收拾好纸笔,将吃饭的家伙都收拾进背囊之中,站起身道: “这是算出来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池长静见他要走,忙拉住他的背囊道:“老先生,你别忙走……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么?”
“这个嘛,只管算……”
池长静忙道:“你等下——”他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钻到床底下,掏出一个陶罐,将里面的铜钱碎银都倒在床上,抓了一些递给那老
头。
“先生,你帮忙想想办法。”
那老头叹了一口气,好不客气的抓过钱,沉吟片刻方道:“其实办法只有一个——”
老头探头在门外四下看看,转身又将门掩牢,才招了池长静,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趁夜逃走罢。”
那老头说完话,开门就走。
池长静都被震懵了,不知所措。
谁想老头前腿刚跨进门,突然又缩回来,低声再次嘱咐:“记得走水路。”
池长静站在房中,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了。
逃走……逃走?逃走!逃走……
如果他趁夜逃走,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这可悲的人生了?
池长静只觉口干舌燥,站立的力气也被抽走了。他忙扶桌而坐,撑在桌边的双手却一个劲儿的颤抖。
冷静!一定要冷静!
想想看,现在正值正月,叶青松全家人都在乡下,叶府、官衙,乃至整个天下都松懈着。当班的、当差的都只盼着赶紧收工,好回家与
家人团聚。
若是,他趁夜逃走,天下之大,叶青松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只是,帐房的事,他尚未学得皮毛,字也只认得几个。若此时逃走,孤身在外,身上又无银两,无依无靠,只怕又要走卖身为奴的老路
。
如果,他自己有一笔钱的话,就可以盘个小铺,将就度日了。
就算逃回老家……
池长静不禁想到父母还有那些兄弟姐妹张张面孔,那些人会如何对待他?
爹娘一定会把他绑起来,送回来罢。
其实他若逃到其他地方,也会拖累家里的。
他逃什么逃?卖身契五年,只差一年多时间,咬牙就会熬到。
再者,这些算命先生的话,也未必准。
池长静吁了一口气,才觉得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看看天色将暮,池长静正打算去饭堂,却听到有人在门上轻敲,走到门边,只见林勉手提着食盒正有些局促不安的朝他微微而笑。
“大过年的,咱们好兄弟应该坐下来喝杯酒的——”
池长静不禁笑逐颜开。
在炮竹喧天的时候,却是他最寂寞的时刻,难得还有人记得他,会想到他,会来陪他。
“快进来,外面很冷罢。”
抬头望天,乌云罩顶,仿佛风雪欲来。
池长静接过林勉手中的食盒忙搁到桌上,又将门紧紧关上,拿门闩栓牢。
林勉的目光看看还支起的窗橼,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他主动从食盒里端出饭菜,虽只有三四样菜,但都是山珍海味,显得十分的奢华。
池长静惊呼道:“这得花很多钱罢……小林,你……”
林勉笑了笑:“花不了多少钱,咱们喝酒,喝酒怎么可以没有下酒菜,来来,趁热吃。”
两人便相临而坐,举杯畅饮。
转眼间,天色黑下来,就算临着窗户,也觉太暗了。
池长静便把油灯点起,灯芯被风吹的萤然欲灭,忙将窗户整个放下。
小小陋室,一盏孤灯,在风雪之夜,却显得无比温暖。
酒足饭饱之后,林勉便让池长静把帐册取出,要继续上次,再教些。
两人粗粗收拾了桌面,池长静坐在桌前,林勉站在其身侧,细心讲解。
池长静机灵聪明,虽然林勉有时词不达意,但还是一点就通。
突闻外面传来敲更之声,竟已是三更时分。
两人才惊觉时间匆匆,早该入寝了。
“竟这样晚了?那我……这就回去了。”林勉将食盒提在手上,见池长静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心中竟有淡淡的失望。
池长静不好意思的笑道:“把你留到这样晚,等一下嫂子要怪我了。”
嫂子……红杏……
一时间,两人默然无语,视线却不敢相对。
第 33 章
林勉走至门边,池长静忙将门打开。
谁想,门刚打开一条缝,风雪夹雨便侵袭而来,顿时迷了两人的双眼,吓得池长静立刻将门复关拢起来。
他惊叹道:“难怪刚刚听到外面风声呼呼的,竟然下这样大的雪。”
林勉强笑道:“没事,不过是几步路……有伞么?”
池长静的手刚离开门椽,风雪已经将门吹得洞开,一阵狂风将室内的油灯吹灭了。
两人忙又将门合上,又将门闩柱上。
池长静复将油灯点燃,迟疑道:“小林,我看今晚你也没办法回去了,就留下将就一宿罢?”
林勉的视线微微看向那张铺着蚕丝软卧之处,只觉口干舌燥,气血涌动。
他艰涩道:“这恐怕不……不太合适……”
睡在这样的床上,他怕无法控制自己,事实上,只要光想象那样的情形,这身体就仿佛已经身不由已了。
池长静强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以前都睡在同一个铺上……唔……他又没在……应该没有关系……”最后的低语似乎只是说给
自己听。
林勉朝床边走了几步,笑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不会这么傻,这机会千载难逢,上次因为不敢细思自己的心,才会显得惊慌失措。而这一次,他定要好好把握。
池长静将床上原本折叠好的被子铺开,绣着五彩锦色鸳鸯的丝被铺设开来,在灯光下晕出动人心魄的神彩。
转头见林勉手足无措的模样,池长静将油灯搁到床边的一张小方木凳上,接着就开始脱衣服了。
池长静将外衣一件一件脱下,放到凳上,直到身上仅着小衣,然后快速的钻进被子里。因为寒冷,嘴里还发生‘嘶嘶’的声音,哆嗦着
道:“哇,好冷,小林你快脱衣服睡进来啊~”
林勉当下根本也无所顾忌,三二下就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挨着池长静躺下来。
窗外满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而这方寸卧榻之内唯听到自己‘呯呯’的心跳声,如雷鼓般。
他微微的侧过头,便可以看见池长静已经闭上双眼,当真眉目如画。
林勉几乎禀住了呼吸,根本移不开视线。
“小林,你睡在外面,还不快把油灯熄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池长静根本没有睡着,也许是感觉到炽热的视线,觉得很是羞赧。
林勉忙起身,吹灭了油灯,又将床帐放下。
以前跟小静差不多睡通铺有一年之久,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四肢根本不敢稍有移动,只怕会碰触到对方,纵然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就紧张到只想拼命咽口水……
“阿静……”
“嗯?”
“你的卖身契什么时候止?”
“呃……大概是明年十月份罢,你问这个干嘛?”
林勉踌躇道:“那你……以后还继续留在叶府么?”
“不会!”
“那如果……在帐房学习之后,老爷让你到茶楼酒肆帮忙,你还会继续留在叶府么?”
池长静愣住了,一直以来,只禀着能尽快离开叶府的心情,才会拼命的忍耐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来这种可能性。如果卖身契到期
之后,他还会留下来,那么叶青松会怎么看待他?
大概会被卑视罢,受到这样被当成小妾一样的对待,竟然还会想要留下来的人,真是下贱啊。
一时间,池长静陷入了内心的某种困境,不知所措。
林勉突然道:“阿静,你家离这里远么?”
“蛮远的,坐车还要渡江大概要七八天的路程,小林你问这些干嘛?”
“那么远啊……一来一回都要半个多月了。阿静,我想如果你卖身契时间到了,你不要回家去,也不要留在叶府,咱们自己合伙租个铺
子开店做生意罢。”
林勉有些急切,心里却忐忑不安,阿静会如何回答呢?
试想一下,他跟阿静两个人一起经营店铺,安稳度日过,两人亲密无间,天天见面,甚至还可以同食同宿,就象一对夫妻一样……象夫
妻一样……
池长静有些难以至信,他从来没有想到,林勉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试想一下,若换成其他人处在林勉的位置上定然会安于现状。
二三年前还如此朴实的少年现在竟有这种志向,真让他感觉自愧不如了。
原来,林勉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一个真正的有担当的男子汉。
而他与林勉之间的差距比自己想象当中相差的太远太远了。
“我……”
不待池长静说什么,林勉又道:“本钱由我来出,店铺你来经营,咱们齐心协力挣钱,根本不用留在叶府,被人使唤奴役看他人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