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到一半没了力气,朝他翻了个卫生眼,老子等恢复了龙精虎猛再来找你算账。
“那我……”余小元讷讷地辩白着,“你都高烧了几天,我这不是怕你别……”“烧傻了”三个字,在他嘴里打了个转儿,又被咽回了肚
子。
眼前的十三叔早没了跟他斗气的力气,敌不过浓浓的倦意,病恹恹的小脸显出柔和的神情,耷拉着眼皮,只微微露出一条小缝来看他,撇
撇嘴:“要是真把老子脑子烧坏了,考不上大学,你他妈要对老子负责!”细弱柔软的声线钻进余小元的耳朵,恶狠狠的腔调里竟然带着
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甜蜜。
十三叔恢复的很快,到底是年轻人的身体,吃得下睡得香,没事儿就看看书,或者在花园里晒太阳,遛弯儿,要不就跟着丁妈和山庄里里
外外的人聊天吹牛。有时候,余小元真对这样的十三叔恨得牙痒痒。特别是在之后疗养的一个礼拜里,这个小混蛋把丁妈和所有闻讯来探
病的同情心百分之二百五地激发了出来。在栖云山庄,常常能看到那个瘦骨伶仃的十三叔坐在躺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很幽怨地讲述当日
的事发经过。
第一个版本——“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有人自杀会在大冬天跳海,没想到冬泳这玩意儿也会这样子的。余少爷就这么扑通扑通跳下水
,我也就跟着扑通扑通跳下了水……”
第二个版本——“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落了水受了冻,要保持体力,没想躺着不动也是会冻僵的。余少爷就这么把我扔在荒山野岭啊
,要不是我命大,今天你可就不一定能看见我了!”
每次看到余小元走过来,十三叔就会故意加重了语调,把那份怨念表现得变本加厉,还故意朝着他的方向挤眉弄眼。随着旁听的人恍然大
悟地“哦”的应声表示同情,那小狐狸似的狡黠眼睛里便倏忽闪过的亮光直刺进余小元的心里。
根据前车之鉴祥林嫂的经验,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十三叔的故事会终于只剩下一个忠实的听众。
丁妈拿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边上剥豆子,听他话题一转又开始了祥林嫂似的唠叨,就知道方圆五米以内又出现了余少爷的身影。果然,十三
叔晃着脑袋,朝一边的那个高大身影直飞眼刀。
“唉……”丁妈伸手拍了拍十三叔的背心,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小孩子似的跟余少爷斗气来着。”
十三叔正撇着嘴盯着那个身影瞧,见他在游廊那头突然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没来由的有点生气。赌气似的哼哼,像是指证凶手一样咬牙切
齿:“都是他害的。丁妈,我一把年纪的,差点把命给搭上了呢。”
丁妈知道他的脾气,却猜不透这孩子又犯了什么冲,竟然跟余少爷这么火星撞地球的不合。不由得也替余小元抱不平:“十三,丁妈多句
嘴,这次别跟余少爷闹啦。老爷和少爷人都不错的呢。”
“余老大对我倒的确是大大的好,可惜这个太子爷,哼哼……你瞧他这两天,见着我也没个好脸色。”十三叔想着最近鱼丸子莫名其妙地
故意避开自己,总觉得十分不爽。
丁妈重重叹了口气:“余少爷是面冷心软。虽然嘴上不说,他自己也是后悔的不得了的。一直对我说要煮点好吃的给你补补身子。你是烧
得糊涂了不知道,那天半夜里他带你回来,急得又吼又叫的样子,可真吓死人了。宋医生说你没事儿了,他还是不放心,硬是搬在你屋子
里守了两天。你瞧见他那样子了吧,把他也累得够呛啊……”
噢……原来如此。想到那张胡须拉茬满眼血丝的包子脸,十三叔突然感到有点气闷闷的难受,这个鱼丸的心眼还不算太坏,也算有大大的
悔过之心。脑筋里的念头虽然转了几个弯弯,可嘴里仍然不肯放软:“哼,丁妈,你不晓得,他是怕我要他偿命呢!”
“瞎说!你可别说那些丧气话,让丁妈和你花姐操心。”丁妈无奈,想了想,压低了点声音说,“再说了,我听余少爷说,等老爷回来,
他就要搬出去住了。你也就别再计较这些个了。再怎么不对,总不好让余少爷跟你道歉吧。”
“他搬出去?”十三叔耳朵立马支了起来,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说:“这年头儿,道上多不安全啊。余老大就这一宝贝儿子,怎么能放心
?”
“你也相信老爷说的那些话啊。呵呵,本来少爷不大愿意住这边来,是老爷编排那些什么话骗他住过来的。余少爷说,他早就打算好了的
,等老爷一回来,他可就搬了。听说是公司里头安排好的房子,离上班的地方也近。这些天,少爷正忙着拾掇东西来着……”丁妈一边剥
豆子,一边自顾自嘀嘀咕咕,预备着十三叔不服气的咂嘴反驳。说着说着,却一直没听到声响,一抬头,只见着一把花生米扔在小几上,
早没了他的人影。
2
余小元在房间里忙活了一阵,找见了几本旧小说,就拿着书坐到阳台上来。在过几天就要到事务所去报到,可这一个礼拜以来来,却都没
心思出去玩乐,最常做的事竟是坐在阳台上的竹椅上看会子书。而他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整个栖云山庄最热闹的地方——十三叔最爱
待着晒太阳的那片草坪。或者是丁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都喜欢围拢了他,听他说些不着边际乱七八糟的话。那小混蛋一会儿扯皮胡闹
,一会儿又撒娇发腻,一会儿又迷糊着打瞌睡。一下午,就像看他演着一场戏,觉着乐呵呵的轻松快活。
可惜,那小混蛋只一见着自己就开始说那套祥林嫂的台词,故意寒碜。有一次与他狭路相逢,那小混蛋竟然涎着脸,一副见财眼开的样子
,掰着指头要跟余小元算账:“你说,我这个算工伤不,医药费给报销不,有奖励津贴不?”哼哼,那样子真正是讨厌极了
余小元捧着本杂志,满脑子都是十三叔刚才促狭地挤眉弄眼的模样。
正在胡思乱想,后脑勺被个软和的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了下,伸手抓过来一看,是件印着一脸无辜表情的加菲猫套头衫——穿这玩意儿的,
除了那个混蛋十三叔还有谁?
又来惹我?!余小元猛地转头,终于逮住了那个偷袭者的大脑袋,两只乌亮亮的眼睛使劲儿地眨了几下。他什么时候从下头溜上楼来的,
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啾~”这个小混蛋竟然正半个身子挂在隔壁房间的阳台栏杆上,吹着口哨朝他挥手。
涎着脸一副谄媚样,肯定没好事儿。余小元早有了打算,摒住了笑意,努力攒紧眉头保持警惕。
“干什么?”余小元担忧地盯着十三叔那细胳膊细腿晃荡着,觉着自己的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在悬崖边摇晃,“你就不怕刮阵风把你吹下
去摔死?”
“瞎掰!”这一次十三叔倒是没有气急败坏跟他斗嘴,只摇摇脑袋,“摔死倒是不会,老子现在可是愁死了!”余小元知道他这招又是卖
关子,也故意不开口问他,缴了偷袭“凶器”转身要往屋里走。
“回来回来……哎呀呀……”十三叔一计不成,着急地又努力探出去的身子叫他,小身板摇晃着眼看就要往外栽倒。
余小元被他的执着精神吓得一身冷汗,也顾不得再逗他,要紧扔了手中的东西去拉住。还没碰到他的手,就又对上了小混蛋那双贼溜溜的
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该死,又骗我!”
“我哪里骗你?”十三叔收起了架势,做足了谈判的派头,“你明明说了我要是真烧傻了,要负责的!”
“那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余小元纠正他,看来他那天的确是烧傻了。
“那老子不管!反正,这次都逃不过都是你害得。老子现在傻了,你就得要负责。”无赖精神再度发扬光大,一把揪住鱼丸的袖子,那架
势就好象要不遂愿就立马扯着他同归于尽。
余小元暗自好笑,鼻子里哼了声,并不着急,只顺势往栏杆上一靠,明摆着意思就是“等你出招。”
哎哟!这鱼丸变聪明了嘛,软硬不吃?!十三叔隐隐感到鱼丸子眼瞳里有一串难度系数9.9的符号正像水泡泡似的啪啪啪浮出来。察言观
色,随即应变,眨眼间小脑筋早已经转了一十三圈,振作精神,清清嗓子,很严肃地说:“余少爷!我也不要你一身相许,侍候终老。我
啊,我就只要请你给我补习功课!这么个便宜事情,你说,好不好?”
“什么?”余小元感觉厚厚一片乌云正在自己头顶上飘啊飘啊飘啊飘,突然变成一个大黑锅朝自己头上狠狠砸了下来!!
“你不反对就是同意了哦?”十三叔乘虚而入,贼嘻嘻地趁着余小元骇得脸色青白红瞬间变化的时间,两片薄嘴唇上下翻飞,加快语速,
“余少爷,余老师,余师傅……您真是挽救社会边缘青年,为伟大祖国作了大好事儿了。其实,您也不用太着急上火忐忑不安,生怕误人
子弟。我可不是郭靖那样的榆木疙瘩,学生我天资聪颖,骨骼精奇,绝对是上学念书的好材料,只要余老师稍加点拨,一定可以成就一代
,一代,一代……”拨算盘似的语速被突如其来的一个语结打乱,一向口齿伶俐的十三叔竟然窘着脸结巴起来。
“呸!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余小元忍不住笑了出来。难得十三叔对念书的事情这么认真,自己也没那么小气地非要跟他拗着,白做了
个老师长了个辈分,到时候还不是随便自己威风?
瞧鱼丸子的态度,也是点头应允了的样子。十三叔首战告捷,暗暗在肚子里里松了口气,趁热打铁,从背后拿出一卷翻得皱巴巴的大开本
来,原来是本英语习题卷子。
“来来来,余老师,帮我看看这句话,怎么句话怎么瞧着有些个不对,看不懂呢?”他愁眉苦脸,伸手在大脑袋上好一阵乱抓,弄出个经
典雀巢造型。
余小元看他大半个身子挂在栏杆上,比自己挂在上头还感到心悬得发慌:“你就不会进屋,出门,左拐,到我房间来么?非要这么个挂在
阳台上,隔着堵墙说话啊?”
“厄……”十三叔眼珠子骨溜溜一转,还是决定不要涉险过界,“别,我就问一下,一会儿还得继续作题呢!余老师,您就麻烦说快点就
成。喏……喏……就这里……”
余小元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说他也不管用,接过那本烂兮兮还沾着油污的英语卷子,在小混蛋的指导下,终于找见了那个躲在一篇阅读
理解里头短短的句子。然而那个关键的词语上,竟然,粘着一只——小虫标本。余老师眼前恍惚浮现出小混蛋顶着大脑袋,一边吸溜吃着
丁妈的小点心一边抓耳挠腮看书的样子来。这个学生实在邋遢透了,把这书弄成这样,看得清题才怪。
“快!这里,到底什么词儿啊?”大脑袋挤进来,天真地看看那小虫标本,又无邪地看看鱼丸子。
哼!想恶心我?余小元突然手起手落,顺手拿起边上那件套头衫用加菲猫的肥脸在那书页上使劲儿一擦。
“我的……”大脑袋一声惨叫噎在了半路,被余小元凌厉的眼神一堵,生生吞下这口恶气,强笑着磨牙,“老师擦得对,擦得好。为了科
学真理,死肥猫牺牲的,值!”
“这下子,这么容易的一句话,你总看得懂了吧?”
“哪里啊?余老师……”大脑袋的额头开始涔涔冒汗,用无辜无助加无知的眼神纠缠着余小元的同情心和骄傲,“这个,这个,对,我怎
么觉得这儿印错了吧。”
“没错,‘sorry’,‘I’m sorry!’哪儿有错了?”为了防止自己一时疏忽别让十三叔抓了把柄,不惜又仔细看了看那句子和上下文
。
“哦,那,那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丢了个鄙视的白眼给他,学半天英语竟然连这个简单的单词都不知道。
“啊?什么?!”十三叔的听力没来由的瞬间失灵。
真受不了他聪明脸蛋儿白痴肚肠的样子,余小元大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你耳背啊……”
“哪儿能啊?”十三叔突然憋不住笑意,撒手往后一仰,只探出半个脑袋来,冲着余小元露出了个龇牙咧嘴原形毕露的坏笑来,“我这不
是怕大家伙儿到时候耍赖说听不清么?余老师说得清楚大声点,免得那些家伙说老子我吹牛。”
“你……”余小元脑袋嗡地叫一声“大事不妙”,知道自己掉进了个不知名的陷阱,正茫然,就见那个小混蛋扒着阳台,冲着楼下大喊一
声:“听清楚了没?余少爷可是连说了几遍‘对不起’的啊。谁说他从不道歉来着?阿三,阿四,别想溜,乖乖把输给老子的钱送来!”
他妈的这浑小子竟然拿自己来打赌?!余小元气红了脸,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手里的书和加菲猫一齐砸向那个大脑袋。眼见着情况逆转而
下,十三叔可真明白要识时务,避锋芒,滋溜缩进房间。不等余小元追过来索命,他早就飞也似地直跑出去。
小混蛋!余小元大声咒骂,怪不得不肯过来,怪不得这么忍气吞声,原来在这里下了套呢。
于是整一个下午,栖云山庄里都回响着余小元的咆哮:“十三叔,你他妈给我出来!”
3
如大家所见,余小元的确很生气,但又如大家即将所见,后果并没有预想的那么严重。
到了晚饭时间,十三叔拿着打赌赢的钱,弄了一堆烧烤物资回来,招呼着几个兄弟在后院里支起了火架,并相当自觉郑重邀请了栖云山庄
的少主人余小元,美其名曰——“拜师宴”。
余小元已经怒不起来了,终于明白了“早开的花儿早谢”的道理同样也适用于愤怒的情绪。所以当再次看到小混蛋十二万分诚恳的表情,
他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学生赢了钱,当然不能忘了老师。更何况,这钱来的,也是有他余小元自己的一份辛酸泪呢。
这个冬天到了夜里头特别冷,所以一群人都围着烤炉坐着。体贴的丁妈怕十三叔受凉,还特意在避风的地方又搭起了个小帐篷。可十三叔
哪里待得住,呼呼呵呵地上窜下跳,指挥着一群兄弟摆开阵场。
栖云山庄里头的兄弟大多是混得熟络的,平日里余老大为人也随和,而今天更加是老虎不在家,乐得又轻松少了管束。再加上,这事儿起
头的就是个十三叔打的赌,说起来这钱都是大家赌输了凑出来的份子。十三叔带头,余少爷赏面,大家伙儿也就吵吵嚷嚷地兴奋起来。
而余小元本就自觉与这些江湖人物格格不入,于是披着件大衣躲在避风的地方,远远看着那个小猴儿似的家伙乐呵呵地玩得痛快。十三叔
还只是小孩子脾气,人多了玩起来,就撒了欢得疯闹。他让闲不下来要帮手的丁妈摁在边上好好歇着,自己脱了外套,捋着袖子,摆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