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黄昏时,临祁城笼罩在如烟的薄幕下,河边的酒楼早早挑起了灯笼。一顶便轿在门前停下,竹帘掀起,走出一个米白色轻衫的年轻人。他生得颇为英俊,神色却冷冰冰的。不动声色地往里走,目光掠过楼上的包间时,微微吐露了锋芒。店小二看见他吓了一跳,慌忙低头不敢多言。
雅间的窗子正对内河,河水平滑倒映着黯淡天色,两岸灯火渐次明亮,繁华渐隐。清风涌入,窗前一人转过身,"言大人孤身前来,明远失迎了。"
两人在宫中碰过面,此时相见,彼此角色却有不同。叶明远瞳孔收缩,看着灯下言泽平静的面孔,"说吧?要多少?"这是肃国和甘州国为了一个年轻人的命运在讨价还价,尽管言太守从心里厌恶这种勾当,却不得不挺身而出,谁叫他身后的那位贵人,心里不知又转着什么主意。
"主上很看重他。"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果然叶大夫的目光如刀子般刺过来,"我等之所以肯和你们交易,是因为不确定韩公子到底想干什么。他那样的人如果赌上姓命,不捞点好处给肃国,是绝对不可能的。"言泽不慌不忙地道,坐在藤椅上端着茶杯,却看着窗外无声栖落的夜色。
半晌,"三枝蔓罗参。"他轻描淡写地道。
如果不是他向来冷淡,不苟言笑,叶明远几乎失笑出声来。"太守大人,有话请直说,蔓罗参这样的药材,药铺不过五钱银子一根。"
言泽有些怪异地看着他:"哦?难道叶大夫觉得这出价太低了?"
叶明远忽然想到什么,盯着他脸色难看,不会是想要......那个吧?寻常蔓罗参虽然不值钱,但峡谷深处的母参却是价值万金,起沉疴,续乾坤。这样的药材,即便是深宫内院,所藏也不会超过一根半根。那是用来给皇帝吊命的药。
言太守面上浮现出清浅的笑意。转念一想,凤王自然是为了那位甘州举国上下无不敬重的病弱女子,被天子奉为母亲却不愿自居太后的静太妃。
叶明远忽然出手,攥住了年轻官员的手腕。言泽极平静地说了句什么,他迟疑片刻,缓缓松开了手指。这位太守大人的厉害,他也有所听闻,可不是何子敬能比的,若无几分把握,怎会有恃无恐地坐在这里?小韩落在他手中,不知会受什么苦。
他想着不免露出戚容。言泽稍微有些意外,还是头一次见到趾高气扬的叶大夫如此消沉。
两人密谈了片刻,离开酒楼时天已全黑。吸一口夜风的幽凉,言太守上了轿子。月色宜人,河水在路旁静静流淌,他的思绪不由飘到与叶名医最初相见的时候。
十五
那还是去年冬天,异乎寻常的冷。第一场雪过后,言泽以家臣身份,随凤王去苍山温泉探望养病的静太妃。听说娘娘宿疾发作,凤王一反平时的镇定,一路上眉头紧蹙,不断地催促车夫再快些。
苍山行宫依山而建,穿过数不清的长廊,终于来到一处雅室。没等通报,厚厚的门帘挑起,走出一个清艳绝伦的华衣女子,望着他们笑盈盈的,温婉的神韵犹如冬日暖阳。言泽连忙跪下行礼。凤王却吓了一跳,抢上两步急道:"这是怎么侍候的?!外面风大,吹着还了得!"两旁的侍女见他怪罪,早就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
静太妃温柔地笑道:"颜华一来就吓唬她们,亏这些丫头还老眼巴巴地盼着你。"一句话春风化雨,凤王在她面前素来伏贴,现下见她菁神大好,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竟把跪在几尺开外的言泽给忘了。
"上个月家兄介绍了一位名医来,试着诊了两次脉,心口就不那么闷,饭也比平时多用些。"
"那还是皇嫂的福气。"凤王恢复了冷静高贵的风度,陪着她回到屋里。暖帘放下前,只听静太妃清柔地道:"请小言大人到宫里随便走走,都不是外人,别冻坏了。"
言泽腹诽了某人一百遍,面上恭谨如常,磕了个头这才起身。知道凤王和太妃有事商议,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他便沿长廊往外走去。路过一处水榭时,不由停住脚步。
从未见过如此翠蓝幽深的湖泊,一汪碧水波光粼粼,酷寒的天气里仍未结冰。岸边惊起一只雪白水鸟,掠过了起伏的芦苇。
言泽生姓清淡,也不由得对着美景出神。半晌忽然皱起眉头,哪来的一股烟气?!他眼尖一下瞥见近旁的院落,似乎有一缕黑烟在墙后升起。这还了得,他掠过去砰地一声踹开门。院子里两个人扭过头来,目瞪口呆地对着他。
当中的高个男子裹着大棉袍,缩手缩脚,让灶火熏得满脸乌黑,一看就不怎么可靠。旁边架了个煮药的炉子,小童不停地搅拌,飘出阵阵药香。
言泽见机极快,知道是误会,拱手行礼:"打扰了,在下一时以为走了水。"他转身想走,却有个寒冰碎玉的声音道:"喂!踹坏了我的院门,耽误了熬药,就想一走了之么?"
凤王这样风华正茂的俊美男子,出入宫闱,却无朝臣敢说半个不字。静太妃从来都是拿他当亲弟看待,然而他自己,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论怎样,能得他真心呵护的,也就这端庄的皇嫂和十五岁的小皇帝了。
雅室内暖意融融,凤王小孩似地埋头吃点心,在他看来,再高明的厨子,也比不上眼前这双温柔的手。大侍女紫萝在旁边笑道:"只有殿下来,娘娘才会调弄这么一回。"
贵公子嘴里塞满了香甜的糕饼,不忘欠身致意。静太妃递给他一杯茶,有些嗔怪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王府里什么厨子没有,非上这儿来蹭吃的!"
凤王的目光柔和而坚定,追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或许无关爱慕,当年倔强的少年早已用烈火和鲜血实践了诺言。茶香袅袅,静太妃想起件要紧事,小心试探道:"最近身子好多了,这宫里许久也没热闹过,眼看着过年,是不是......?"
凤王立刻道:"皇嫂想热闹,陛下想必也高兴的很。臣弟自然尽力。"
静太妃却摇了摇头,自幼看着他长大,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颜华,你也是天家血脉,难道就没有一个心动的女子?你府中的妾室,等闲连你的面都见不到。"
凤王耷拉着脑袋挨训,心里却是甘之如饴。放眼这甘州国,除了皇嫂还有谁敢教训他?不过话说回来,哪个不怕死的在太妃跟前挑拨,叫他知道,非好好收拾一顿不可。
正在这时,门外一溜细碎脚步声,"禀娘娘,不好了,叶大夫那边,和小言大人吵起来了!"
凤王一跃而起,向着静太妃长揖到地,温文地道:"皇嫂先歇着,这两个东西交给臣弟处置!"说罢转身就走。静太妃和紫萝看着他洒脱的背影,面面相觑,"娘娘,王爷这是......动气了么?"
那次被罚得好惨,言泽被逼着接受了一个他躲之不及的官职,再次确认了凤颜华在整人方面的天赋。同时,也记住了京城医馆"静峰堂"首座叶明远。之后他动用了小小特权,把这个见面就吵的灾星彻查一番,发现他的师门竟然在肃国的云岭一带。不过禀告了凤王之后,都觉得叶大夫在甘州救人无数,和宫里的许多贵人相识,又对静娘娘的病悉心诊治,便容他一时。
只是这回,为了落入囹圄的肃国臣子,他不管不顾地现身了。原来这个骄傲的叶大夫,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人呢。言泽想着摇了摇头,浮出一丝浅笑。
轿子忽然顿住,夏夜里的风声、虫鸣都安静下来,月光如水轻轻流泻,死一样的寂静。正是在离太守府一个路口的僻静巷子,言泽来不及细想,金风破刃,一把雪亮的细剑猛地刺穿轿帘,毒蛇一般把他钉在了椅背上。
寺院中宁谧一片,风吹竹林的沙沙声由远及近,随着三声悠远的钟声,夜课开始了。屋舍里小沙弥忙碌个不停,着人搬了个大木桶过来,兑了许多热水,又准备了干净的衣物,要服侍韩墨入浴。
韩墨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忍耐了再三,还是抗拒不了那一大桶散发着氤氲药香的热水。"净宁,你在外把门,谁都不准进来。另外我不唤你,你也不要进来!"小沙弥拍了拍胸膛,把门带上,就地一坐开始默经。
其实这阖寺上下,对他也没怎么怠慢。侍卫们一到天黑就远远退出去,只要凤王不来,老方丈便陪他喝茶、讲经,乐得清静。除了受伤的右手,那么多珍贵药材进补,他的身子其实早无大碍了。
没入浴桶的霎那,他从心底里发出了惬意的叹息。趁人不备把纱布也拆了,紫胀的手臂触到热水,有些刺疼。他微微眯起眼,琢磨起凤颜华这个敌人。
凤王向来神秘,肃国密报写来写去,也只是说他占据君心民心,权倾天下。宫变之后,他在名相柳必廷、大将军裴铮的支持下,以风雷之势血洗了叛逆的贵族豪门。等到小皇帝登基,凤王请出静太妃垂帘,局势一安定,他自己就带兵到西边打蛮族去了。这一手以退为进,倒是漂亮的很。
此人天生强势,十分张狂,然而对皇位却无丝毫觊觎之意。想起密报中提到他对静太妃的百般恭顺,韩墨心里忽然没来由地不快。药浴香气弥漫,他想着想着,头靠在桶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十六
言泽肩头火辣辣地,这一剑从他肩窝穿入,直没入背后的厢板。来势之猛,疾若闪电,令他避无可避。刺客一击得手,兴奋地唿哨一声,上来就掀轿帘。言太守的袖子里突然射出两只短弩,在他脸上划了道血痕。"你这狗官!"刺客大怒,一拳照轿子里的人打去。
言太守冷冰冰嘲讽地盯着他,雪白的脸侧溅了几滴鲜血。拳头砸到他身上忽然脱力,刺客骇然倒退了两步,嘶哑地嚷了出来:"有毒!"腿一软就栽倒下去。
可惜刺客不止一人。言泽被几只手揪出了轿子,掼在地下。月光明亮得令人心悸,照在他冷漠的面容上。为首的刺客蒙着脸,双目清冽有神,微一颔首,便有人去拉扯他。
轿子周围的护卫全都倒地,生死未卜。忽然,刺客首领的瞳孔收缩,大吼道:"快撤!"月色下一抹清华,绽放出夺目的光芒,就这样铺天盖地而来。所到之处,血光四溅,竟无一人能闪避。言泽最后听到的,是四面八方的脚步声、以及将死之人的哀号,他终于安心地晕了过去。
太守府内院的大门,是被人重重摔开的。本来太守遇刺就是件不得了的事情,围上来的侍卫们一见来人暗暗叫苦,忙不迭地退避一旁,生怕被那股寒气波及。
凤王紧紧抿着嘴,疾步往内堂走去,宽大的衣摆在夜色中翩扬。跟在他身后满脸胡须的汉子怀抱一把长刀站在了门口,鹰凖般地环视院内,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小言大人原本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听见门前的动静,皱眉叹了口气,对一旁的美妾和大夫道:"你们先下去吧!"话音未落,凤王迈进了屋,看都不看旁人,径直来到床边。他真正动怒的时候,往往一言不发,然而从内到外散发着冷意。
在他凌厉的注视下,言泽又叹了口气道:"你的人也来得太慢了些!下官还好只中了一箭。拜托门口的王大将军,出手时能不能少点花架子,又不是台上唱戏!"他一口气说完,苍白的脸上浮起血色,咳嗽了几声。这番话在深夜里远远飘出去,众侍卫们听见都不敢抬头。王将军是凤王的贴身侍卫,一等一的高手,言大人却挖苦起来毫不留情。也难怪,人家流血受伤,总要找个地方出气。
凤王不理那么多,仔细地端详着他,又扫了一眼他肩下的伤口,深红色的血迹渗了出来,幸好没有中毒。他一字字地道:"言泽,说好了用替身的剑客,你为何临时改主意自己上?!万一你有何意外,就算本王屠了所有的肃国jian细,又有何用!"
这算是关心吧!言太守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低头打量自己的手掌,嘲讽地一笑,"不要小看你那位弱不禁风的韩公子,他的人看得紧,若非我见机快,正主哪里会真的现身!即便如此,还不是跑了两个?!"
凤王神色变幻不定,末了下决心道:"明日一早,你随我回京!皱什么眉头,你那点小伤死不了,看你还敢抗旨不成?!"
他贵为摄政王,有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力。言泽早就习惯了他的脾姓,还是忍不住咳嗽道:"岂敢岂敢,下官遵旨。不过提醒殿下您拖着两个病秧子,路上可要小心了!"
凤颜华嘴角一动,扯出一抹淡淡笑意。出了太守府,月已至中天,他的身形沐浴在清辉中,惶急的心情一点点平复。这世上他想保护的人不多,然而天知道,他的心还是会痛的。
"传令下去,全城搜捕逃犯,生死不限!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他们的尸首带回来!"
今夜临祁城中有多少明暗侍卫在搜捕刺客,无人得知。寺院里仍然静悄悄的,韩墨坐在僧房的石阶前,看着月色一点点漫过了房檐,照亮了手中的经书。佛言:吾视侯王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视大千界如一诃子......他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神情寂寥异常。
还是想见他,尽管内心深感耻辱,下决心永不相见,都无法阻止此刻汹涌的思念。想他坐拥富贵权势,天底下想要什么也能得到,这会说不定在王府中行酒作乐,又怎会在乎一个敌人手中的棋子?
他清亮的眼眸渐渐黯淡,低下头去。沐浴后不久,打湿的黑发披散着,衣衫素白,微陷的肩头显得格外单薄。纵有千般智慧,也抵不过心中有情,黯然神伤。
"哦,怎么还不睡?"一人深衣及地,踏月而来。韩墨浑身一僵,满脸迷惘地望着他,几乎以为是师兄赵珣。小弱叶。
大氅轻柔地落在他肩上,散发出清幽的气息。凤王在他身边坐下,对着无边月色下的竹林,发出了轻叹。"三支蔓罗参换你,本王还真有些舍不得。"
韩墨猛然抬头,心绪早已回复镇定,清冷地道:"千年母参乃起死回生之物,想不到王爷也是个惜身顾命的人!"他顿了顿,泛起了然的微笑,"只可惜,这样的珍贵之物,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如果拿不出来,殿下是不是趁机要点别的?"
"本王是想要点别的,但不急在这一时。"他从怀中摸出个瓷瓶,晃了晃,眼底漾出迷离光华。"青竹美酒,与卿共醉如何?"他的声音柔和,带着些许诱惑。
韩墨探寻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略一迟疑,颔首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下出乎意料,凤王扬起眉梢,右手轻抬似乎想碰触他俊秀的面庞,还是等灌醉他之后再如何如何吧......韩墨不知想起了什么,两人不约而同相视而笑。只是凤王没看出来,这位年轻丞相的眼底,渗出了一丝丝危险之意。
城外一处密林中,月光通明照得白昼一般,黑衣人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揭开面目,露出一张清俊略显憔悴的面孔。他撕下衣襟,胡乱撒了点药粉,裹住左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很快渗出来,他却浑然不觉疼痛,盯着松间一汪清泉出神。
侍立在身后的人单膝跪下,想为他包裹伤处,却被坚决地推开了。"韩支,这里没你的事了,安歇去吧!"侍从跪在他脚边不肯起来,"主人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您的安危。"
黑衣人脸色微变,似是触到了痛处,摆了摆手,"不必再说了!"
十七
一声脆响,白玉酒盅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碎成几片。凤王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差点跌倒,眼光也不复犀利。"你、你怎么......?"
韩墨注视着杯中之物,眼睫微挑,促狭地瞥着他:"好酒,颜公子再来一杯如何?你摔杯子干什么,难道想赖帐?"他自小是千杯不醉的海量,比这软绵绵的酒水再厉害十倍也放不倒他。凤王一时托大,觉得那白衣清雅的身影模糊起来,俯身拾了破碎的酒盅捏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