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下——关雪燕

作者:关雪燕  录入:01-27

陈南俊伤心地闭上双眼,无法回答。

二十年,我数你头上的白发,每一根是一个离开的希望,是我们离近的期望;

三十年,我数你嘴里的牙齿,每掉一颗我都会替你好好保存,将你爱吃的食物炖得烂烂的,心满意足地看你大口吃光。

四十年,我数你脸上的皱纹,开心地取笑,“啊,数不过来了,已经满脸都是了。”摸摸你败顶的头,戳戳你的啤酒肚,这就是幸福。

无期,无期,真有那一天,没关系,虎皮,我不会让你寂寞,我想组织上会满足一个退休老警察的要求,与你合葬。

虎皮,我们总有,会在一起的,那一天。

陈南俊的沉默惹恼了虎皮,“你他妈说话啊!你聋了你!你有种,陈南俊,你是铁了心要把我送去监狱是不是!”

“是!”一个字,最是沉重。

“陈、南、俊!”

虎皮想,这一辈子他有太多的烦恼,怨恨,却从没深刻的体会过什么叫伤心。

这一次,他积攒了一生的伤心都用上了。心,有种被伤透了的感觉。

有个词很好听,叫绝望。

应该,就是它了吧!

虎皮将眼神放柔,紧绷的神经也松驰下来,好像放弃了一切一般,云淡风清地一笑,扔下手中的枪,迈着轻松的步子一步步走向陈南俊。

 

每一步,都是靠近,都是别离。

“南俊,我认识你那一年是二十五。八年啊,到今天已经是三十三岁的人了。我们,都不小了。”

“到现在,我还记得和你认识的那一天,那么清晰的保存在脑子里。南俊,那个时候,我真是看不惯你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特讨厌你,特想把你打倒,踩在脚底,吐几口唾沫在你脸上,看你还能不能挂着你那张骄傲的小白脸。”

“后来,你一次次的惹到我,毁了我接近杂毛昌的机会,毁了我往上爬的人生。我就想,如果给我一把刀子,我一定立马解决了你。我想,这就是宿敌吧!唉!”

 

“鬼使神差,你他妈居然救了我。我有点慌,有点烦了,看你昏倒在我面前,我是一点也不想救你回来的。可我虎皮就是那种直来直往的性子,谁对我好,我就会掏心窝子对人家。尤其是救命之恩,我看得特重,其实从那一刻,我就认准了你是我兄弟。是我要拿命去换的兄弟。现在想想,你真该那个时候就让我被射死算了,为什么要救我呢?”

 

“南俊啊,你知道吗,那两年,那两年是我这一生过得最开心的日子。我那么怕穷,那么烦没钱的日子。可是,在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你一起睡在门板上,每天晚上抱着你,我就偷偷地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没人来打扰,就这样和你两个人一起,过到老,穷到老,也没关系。哈哈……我挺傻的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就是想每时每刻地缠着你,就是想和你吃一个碗里的东西,就是想每天每天看到你,我也觉得我好像把你这个兄弟看得太重了。可是,那时候就像吸了毒一样,特上瘾,一时见不到你,就心慌得很。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对你----”

“南俊,我多想把时间拨回到那两年去,让我们,一直停在那一刻。”

“可惜,命运不会随人愿。当它把廖冰莹送到我们面前时,我沉睡的欲望就彻底苏醒了。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无论如何,我也要把握住。”

 

“我没想到的是,她会看上你。不管我怎么装狗扮猪,厚颜无耻地讨她欢心,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只一门心思放在你身上。那段时间,我简直快气炸了。我怎么可以让你比我强。南俊,我是老大,绝不能让你站在我头上,送一座城池给我。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接受这一切。我可以送一个王国给你,却不能让你亲手得到它。那对我来说,意义不同。哈哈……其实我争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争到头,还不是想和你一起分享,但你,却从没领过情。”

“没错,是我找人做了廖冰莹,再嫁祸到威哥头上,也让她从此对你死心。一举三得,南俊,你看,这有多划算,我怎么可能不去做。南俊,你知道为什么廖坤查不出来是谁做的吗?因为,那些人在当天晚上就长眠地下了。你别这样看我,你也知道,要做大事,就得学会心狠。我学会了廖坤和杂毛昌的心狠,可你,就开始恨我了。”

 

“我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廖冰莹,也得到了重视的机会。我要你和我一起往前走,却绝不能超越我。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我甚至计划好了,要用十年的时间一步步蚕食烈焰帮,直到夺空廖坤的权利,才将他干掉。那个时候,我也许会有一儿一女,廖冰莹是不是知道,对我来说,就已经毫无意义了。想除掉她,轻而易举。没错,我从没爱过她。对我来说,她存在的意义只是被人利用。她的确很倒霉,谁让她身为廖坤的妹妹,想爬到最高点,牺牲一两个女人这算什么。直到今天,我也没后悔过。”

 

“南俊,你不该,不该在澳门对我做了那种事,让我再也忘不了和你一起释放的那一个瞬间。回来的当天,我找了三四个小姐,却再也抓不住那种感觉。而且,越来越空虚。当时我就想,一定是哪里乱了。可我,说不出来。南俊,你也不该告诉我你要走,要永远离开我。狗日的,我当时真想宰了你。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想就这样把我一脚踢开,去什么鬼加拿大,还不一定会回来了?你说我那时是什么感觉,没把你打晕,挑断你手筋、脚筋,直接扔地下室关一辈子就不错了。”

“当然,那是最坏的打算。我还是喜欢能和你并肩而行的生活,喜欢那个威武、高大的你,那才是我陈虎的兄弟。”

“南俊,为了你我提前了我的计划,不是没想过会失败,不是没想过会就此惹来杀身之祸,可这一切危险,比起你的离开,那就小巫见大巫了。”

 

“南俊,南俊,我不在乎有没有儿子,也已经不在乎有没有庞大的事业,我甚至都想好了要----唉,说这些干嘛,已经没意义了。”

 

“南俊,这八年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因为是和你一起走过的。可是,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南俊,我多希望,能再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能让我再多看你几眼,南俊,你说,人是不是真的有下辈子,谁还能记得住谁啊?”

“虎皮!”陈南俊察觉他话里的不对,“只要你肯自首!虎皮,我们,我们还可以再过几个八年。虎皮,去自首吧!”

“哈哈,自首啊!南俊,你不是不了解我。你让我自首,是,也许不用死,但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以后,我还能做些什么?一无所有的生活,我真的过怕了。我不能再重头来过,南俊,我过不了那种日子。我穷了二十几年,可我,一直是自由的。现在,你要把我关在那个小房子里过上四十年。南俊,四十年,不是四十秒,不是四十分钟啊!哈哈……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你以为,我受得了吗?永远等不到头的四十年,我做不到。”

“虎皮!”

虎皮微笑着走到他面前,捧住他的脸,深深落下最后的一个吻,缠绵天地间。

“南俊,我爱你。”

圆月被乌云遮住,灰蒙蒙的天,星星闭上眼睛,黯黯的躲在夜幕后。

“呯!”那声枪响格外刺耳,有种震耳欲聋的气势。

陈南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握枪的手上再次有湿漉漉的感觉,熟悉的腥味传进鼻中。

“虎皮,”他下意识叫那个人的名字。推开他,虎皮正抓着他握枪的手,枪口对准自己的身体。

“虎皮!”他惊觉地叫唤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将要失去什么了。可他抓不住,虎皮抬膝顶上他的肚子,他趴倒在地。

“虎皮!”

虎皮往后退了一大步,捂着伤口,一步步退到天台顶。

警察端着冲锋枪赶到的时候,虎皮已站在台阶上,脚下是他向往了一生的繁华世界。带着引诱的光亮,将人带向它的怀抱。

三十层的高楼,往下看真让人心惊胆战。

可他做到了,站在至高点,俯瞰这个世界,到临死的那一刻,他也在万人之上。

“虎皮,你下来,虎皮!”陈南俊声嘶力竭地吼他的名字,他的身子不住地发抖,他无法站起身来跑到那人身边。

他预见到可怕的事实,不,他不要那成为事实,他一定要阻止。

“虎皮,下来,虎皮,我们可以永远的,可以的,我等你,我一定等你,虎皮,求你!快下来!”

虎皮将视线从脚下百米外的地面拉到他身上,他轻轻的笑了,淡定的神情,纯净的笑容,释然。

那个笑,陈南俊在余下的生命里一直记着,难以忘记。

“南俊,你看,我还是自由的,你们谁也别想,抓住我。”

“虎皮----”

虎皮摊开双手,做飞翔状,叹息着说:“南俊啊,你欠我的,再也还不清了。到了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你的兄弟。”

笑容还留在唇边,洁白的牙齿,很干净的感觉,男人身子慢慢向后倒去。

他真正,融入了这片世界。

一生无悔。

“不----”

天地间,只剩下陈南俊绝望的嘶吼,悲呛的、决绝的、撕心裂肺的痛,割着他还清醒的大脑。

他的泪落得汹涌,怎么也收不住,他爬到台阶边,遥远的距离,华美绚丽的彩灯之下,一片虚无。

“虎皮,虎皮,虎皮……”

他不住地叫唤这个名字,手伸到台阶外,他想,他要是跑得快一点,能不能抓住他的手,能不能抓住他的衣角,能不能再看他一眼那个纯净的笑容。

 

能不能,不要死……

虎皮,虎皮……

他还是做错了吧,没有找到完美的解决方法,正义和黑暗,永远不能平衡。

最终,是他亲手,将他最爱的那个人逼上了绝路。

没错,不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他下狠劲推了一把,虎皮说得没错,他是太狠心了。

什么,也不剩下了。

陈南俊,再也,没有这个名字了。

他的记性不好了,太糟糕了,连到了最后,也没有告诉那个人他真正的名字;可是,他也不会在乎吧,他喜欢的,要永远在一起的,只是,陈南俊,这个人。

 

他有没有告诉过虎皮,他,也爱他。好像忘记了,原来,到了最终,他们的身份也只能停留在兄弟这一刻。

 

“我叫陈虎,人家都叫我虎皮。”

“从今以后,有我虎皮一口吃的,绝少不了你陈南俊的。有我睡的地方,就是你陈南俊的家。我他妈要是再打你,就让关二爷把我绑起来,任你打个够。是兄弟,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我的命是你帮我拣回来的,我送给你。我的一切都会有你 一起分享。”

“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有一座这样的大楼,我的办公室就安在顶楼,我要俯视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人,都在我的脚下。”

“对了,南俊,你就来帮我。我们一起做老板,一起打理我的王国。”

“呃,我想想,我的办公室里摆两张桌子。你一张,我一张。”

“你都那么有钱了。还那么小家子气,给我一间办公室不行吗?”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会给你一间办公室,让你离开我啊?你少做梦了。我们现在一起吃,一起睡的。等我有钱了,距离反而拉远了。那我忙活个啥劲,不如一辈子过这种穷 日子得了。”

“兄弟嘛,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结局

曾国耀收拾好书桌上的文件,关上电脑,跟同事打过招呼,便径直走向更衣室,换下警服,一身便装骑上跟了他三年的自行车往菜市场出发。

 

今天的排骨不错,让摊贩王大妈给留了一份。小虎也是长个头的时候,该多给他吃点肉的。老妈年龄大了,心脏不太好,菜场离得远,他事先说好了下了班由他负责买菜。老妈在家先焖好米饭,等他到家炒上几个菜就可以吃了。

今天要炖排骨,恐怕要小虎饿会肚子了。

这样想着,曾国耀就称了些蛋糕,面包之类的一并塞到车篮里。

“铃……”车铃声老远就响起,一条纯白色的京巴摇着尾巴兴奋地跑上前,“汪汪”叫几声,表示欢迎,随后跟着他的车子一同跑回家。

 

推开半掩的院门,小虎红扑扑的小脸蛋急急忙忙凑上前,“老爸,你回来了。”

“嗯!”曾国耀停好车子,把小零食递到小虎手里,“奶奶呢?

“奶奶在打毛衣,老爸,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在外面玩了一天泥巴的小手眼看着就要伸进塑料袋里。

“去洗手。”抓住他的脏手,曾国耀一拍他屁股将他赶进屋内。

“回来了。”妈推开纱门,接过他手里盛菜的袋子。

“嗯,妈,你去歇着吧,我来弄就可以了。”说着,他便往腰上系围裙。

“你都累一天了。”老妈扯过围裙,系到自己腰上,“还是我来吧,去陪你爸说会话。”刚走到厨房,老妈又突然探出头来,“小耀,今年九月就让小虎上幼儿园了。”

 

“今年吗?”曾国耀笑笑,“好,妈,你看着办吧!”

“那是你儿子。”老妈唠叨着进了厨房,很快便传来了水声。

曾国耀回房换了简便的背心和短裤,便来到老爸的小菜圃。

陪着老爸杀了两盘棋,排骨还没炖好,老爷子兴头一来,便抓起两个马扎子,拉着他躲到无花果树后,拿出小酒壶,“来来,我们爷俩喝点。”

 

“爸,妈知道又会大发雷霆噢!”

“所以才不能让她知道啊!你可不能出卖你老爹!”

“妈是为了你好,你的身体----”

“行行行,我知道,就一小口,啊!”

曾国耀陪着他喝了一小杯。

“真的,不打算结婚了?”老爸一口干尽,咂咂嘴,叹息着望向远方。

“嗯!”他点点头,歉疚地垂下头。

“你妈她,这两年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惦记。爸知道,你有心事,我们也不逼你。可是孩子啊,日子还长着呢,不管以前有过什么,终究只是一个过去啊!”

 

他知道,这些道理他也懂,但是,有些事,却永远,无法过去。

刚回来的那段时间,爸妈热心积极地帮已过三十的他张罗对象,不忍拒绝,见过一次以后,他就向家里摊了牌。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很深地爱着那个人。可是,他死了。所以,这一生,我不打算再结婚。请爸妈能体谅。

很简短的一句话,却在他闪着泪光的表述下,让父母死了心。

为了不让父母有太多遗憾,一年后,他特意去了虎皮曾经住了十几年的孤儿院,收养了一个三岁的男孩,为他取名“曾虎”。

这个孩子果然人如其名,虎头虎脑虎性子。一天到晚皮得人伤心,仗着爷奶和父亲的宠溺,成天在外“为非作歹”,收了无数小弟,俨然一代“小霸王”的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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