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自北方而来,吹起斗笠上的白纱以及他散落的长发和衣袂,在漫天飞雪中那身姿美丽的惊心动魄,却又仿佛虚幻而不真实,不该是人间会有的。
站在塔下的小繁仰望着长身玉立的男子,看得都痴了。
雪花落在浅墨发丝、衣袂上,俄而融化,留下一点晶莹的痕迹,却始终未有一片落在他的手心里,大多擦着手指飘落,浅墨失望地看着越来越多的雪花从天空上飘下。
突然,脑袋一抽一抽的痛,浅墨倒吸了一口冷气,揉了揉额头,疼痛感又很快就消失了,他摇摇头,继续望向天空,身子往塔外探了探,不接到一片雪花他誓不罢休!
“公子,小心一点!”小繁害怕的喊道,浅墨的那个姿势实在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很容易从塔上摔下来。
“没事。”浅墨向小繁招招手,抬头正巧看到一片大雪花飘下来,他高兴的惊叫一声,踮起脚尖尽自己最大能力去接,不想因为下雪,地面变得湿滑,浅墨脚下一滑,身子没有稳住,立时往塔下坠去!
小繁发出可怖的尖叫声,他眼睁睁的看着他一袭白衣从塔上直坠而下,大脑内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一个人影身轻如燕跃上半空接住浅墨,将他搂在怀里,然后足尖一点披檐,再次发力,轻盈地落在地面上,两人皆是毫发无损。
失足翻出栏杆的那一瞬间,浅墨闭上眼睛,他原本以为自己就要坠塔而死,却不想半空被人接住,他靠在那人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中,张开双眼透过白纱看着那人冷静英武的面容,恍然间他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脸。
他看他低下头,黑色的眸子中满是哀愁。
双脚稳稳的落在地上后,浅墨惊魂未定,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部,胸口有一种刀割般的痛,双脚发软,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扶着那个紫衣男人的手臂才能勉强站住,斗笠歪歪斜斜的戴在脑袋上,白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如玉的下巴。
“公子!”小繁慌张的跑过来,眼角噙着泪花,“您没事吧?”
“没,没事。”浅墨抬手摸摸小繁的头顶,擦去他眼角的泪水。
听到浅墨的声音,紫衣男人微微一怔,眉头紧锁。
小繁赌气似的躲开他的手,生气的说道:“叫您不要那样做了,您偏要,差点把小繁给吓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浅墨连连道歉,好不容易有一点力气了,他松开那人的手臂,踉跄几步,站稳了身子。
“咦,是你!”小繁惊讶的瞪着那个救了浅墨的人。
颛孙澈非没理会小繁,一直盯着浅墨,好像要穿透白纱看清楚那后面的容貌。
浅墨也认出他正是昨天拦住轿子的人,欠了欠身,满怀感激的说道:“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浅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才好。”
“只要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就行。”颛孙澈非简单明了的说道。
刚要去整理斗笠的手在半途愣住,浅墨忽然一笑:“这位公子只是想看浅墨的容貌?这,这……若只是这样报答,浅墨真是无地自容。”
小繁扬起眉毛,说:“你怎么总是想看我家公子长什么模样啊?没完没了了……”
“小繁。”浅墨轻声呵斥,少年咂咂嘴巴,垂下脑袋。
浅墨又继续说道:“难道您之前来找过我吗?”
“是。”颛孙澈非回答的干净利落,面上依旧平静的他,内心却在猛烈的跳动,他几乎快要克制不住亲手去掀开那白色的斗笠,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自己在一直追寻的人。
只是,为什么面前的人给他一种陌生感,虽然语气中含着笑意,却觉得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还有声音也是那般陌生。
似乎他会失望而归……
果真是他弄错了吗?是他目光浅短,自以为天下能弹出那样天籁般琴声的只有涂慕轻一人?
一刹那间,颛孙澈非胆怯了,他害怕自己再次失望。
“公子?”浅墨看着颛孙澈非忽然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颛孙澈非缓过神来,望着浅墨,双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
浅墨见他无话,笑着摇摇头,拉开带子,正准备要将斗笠摘下来,一个黑衣的男人幽灵般的出现在颛孙澈非身后,浅墨的动作僵住了。
黑衣男人在颛孙澈非耳边低语几句,颛孙澈非的脸色一变,他看眼浅墨,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头也不回的和黑衣属下大步离去,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满天的雪幕中。
“真是好奇怪的人。”小繁说,拉拉浅墨的袖子,“公子,雪越来越大了,我们回去吧!您风寒还没痊愈,听您说话声音奇怪的……千万别又加重了。”
此时,雪下的更大了,四野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仿佛突然静止了,没有一丝声音,只有雪缓缓飘落,洒满大地。
浅墨幽幽的长叹一声,摘下斗笠,闭上双眼抬起头,任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瞬时化为眼角的一颗泪珠。抚去那一滴眼泪,他睁开眼睛,平展双臂,在原地旋转着,白衣翻飞如蝶翅,青丝随着身体翩然飘散,腰间挂着的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丁冬声,悠长深远,好似在为这雪中的舞者伴曲。
雪仿佛有灵性一般,在白衣男人身周与他共舞,飘逸如梦幻。
浅墨的身上仿佛有绝世的淡淡光华,柔和而耀眼绚烂,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痛彻心扉的孤寂。
感觉到天地似乎也在与他一起旋转,周围的一切变成了白色,那样纯净、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色,似在远方却又扑面而来,带来萧瑟、孤寂的哀愁,某种压抑很久的痛楚从心中猛然爆发,好像心缺了一块似的,眼泪几乎要汹涌而出。
为何世间的一切于他而言如此奇怪,天地茫茫,他来自何处,最后又会去往何方?
四年一梦,何时是梦醒之时?
年华凋零间,手中抓住过什么?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待到满头华发、容颜衰老,谁会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
为什么,心中的悲伤那么的强烈,强烈到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强烈到他无处躲藏,无法承受,无以可寄……
不,也许是对的。
他该将那忘却的过去远远的抛开,不再挂念,不再期望,不再挣扎,当作自己又重新在世上走一遭,顺着如今的路默默的走下去。
翩跹起舞间,浅墨举起手,终于有雪花落在他的手心中,晶莹的六角形。就在这时,漫天的风雪中,他的眼角瞥到一个淡淡的人影。
浅墨停下步子,背对着那个人影,戴上斗笠,白纱遮着容貌,才缓缓地转过身。
他默默的看到去而复返的男人走到近前,看着他抬手拂去落在他衣上的雪花,听到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慕轻。”
53.不识故人
在浅墨将要摘下的斗笠的时候,他胆怯了,四年来他经历无数次的失望,他真的害怕斗笠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此一别四载春秋,漫长的好像人从韶华芳菲到苍老朽迈,他的心痛到了极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失望,只觉得快要彻底崩溃,所以在属下禀告重要事务后选择逃避,想要等到鼓起足够的勇气的时候再去看一眼。
可是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脚步,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逼迫着他一定要回去看一眼,否则会后悔一辈子,于是他踟躇了很久后又折了回来。
当那个与漫天飞雪共舞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当那张熟悉不过、朝思暮想的脸庞映入眼帘时,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酸涩的痛,喜悦与悲伤同时冲上心头。
原来,真的是他。
原来,他们曾离的那么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语成谶。
两次的擦身而过,终于让他们重逢,只希望这不是一场虚幻而易破碎的梦。
颛孙澈非静静的看着面前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容的男人,纯白的衣衫仿佛要融进风雪中一般,他抬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然后微微颤抖的手一直停在肩头。
“慕轻,我终于找到你了。”颛孙澈非哽咽道。
白衣男子扫了一眼肩上的手,后退一步,摆脱开来,冷冷的说道:“公子,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在下名为闵浅墨。”
“慕轻!”颛孙澈非抓住浅墨的双肩,叫道。
小繁虽然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但见到颛孙澈非这般粗鲁,连忙上前去拉:“不许碰我家公子!”
颛孙澈非心痛:“一样的容貌,一样出众的琴技,你怎么可能不是涂慕轻!”说着,他猛得抬手掀掉斗笠,斗笠落在雪地上在他们脚下转了几圈后翻倒。
青丝飞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那张脸在恍惚间变得陌生,不似他脑海中嘻嘻哈哈的笑脸,好像他们此生第一次见面。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是吗?不过是同样的容貌和琴技,您就断定浅墨是您找的那个人吗?”
颛孙澈非凝视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过手去,但面前的人再次躲开。
“您一定是认错人了,”浅墨继续说道,一字一句像刀一般残忍的割裂颛孙澈非的心,“听您的口音该是帝都来的吧?我在长燕郡待了许多年,从未去过帝都,我们素未谋面,谈何相识?您要看浅墨的容貌,现在也瞧过了,若是您没有其它的事情,浅墨要回去了。”
浅墨从地上捡起斗笠,拍掉上面的雪,不看颛孙澈非一眼,大步向前走去。
“等等!”颛孙澈非转身,抓住浅墨的胳膊,“难道你失去记忆了吗?”
浅墨冷声轻笑:“我的父母是居于边境的普通百姓,在我十二那年死于战乱,此后我一直跟着干爹,何来失忆一说?”
颛孙澈非一怔,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浅墨轻掸衣袖,带着小繁离去。
仿佛世界在一刹那分崩离析,从未有过的绝望攫取了他的心,颛孙澈非踉跄几步,跌跪在地,刺骨的寒意从膝盖传来。
为何竟是这样?
相逢,却不相识,那是何等的悲哀……
小繁回头看了看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小跑几步跟上浅墨,怯怯的抬头看看他冰冷的脸庞,小声说:“公子,您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吗?说不定那个人真的可以帮你想起来。”
浅墨嗔他一眼,开口道:“怎么,你认为闵老板说的是假话?我曾经去过帝都,认识这个人?”
小繁一听,慌忙摇手:“不是,不是!老板他不会……骗人的吧?”说到最后,小繁心里产生了迟疑,以这一年来闵君德给他的印象,不过是一个狡猾奸诈、道德败坏、城府极深的家伙,说的话里有几句是真是假令人难以揣测。
所以,闵君德关于公子身世的话,在遇到颛孙澈非后他心里产生了怀疑,说不定是老板为了钱欺骗公子也未尝没有可能。可是看公子一副咬定闵君德说的是真话的口气,他嘴上却不敢再有反驳。
“不要有任何怀疑。”仿佛猜透了小繁的心思,浅墨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是。”小繁点点头,看着之前还欢乐的接雪花玩、转瞬间却冷漠陌生的公子,不再多言一句,默默地跟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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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君德走进刺史大人书房的时候,看到刺史范启坐在案后眉头紧锁、唉声叹气,拳头狠狠地敲着书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顾善财在一旁的椅子上,垂着脑袋呼呼大睡,听见脚步声后,哼哼了两声醒过来。
“哎呀呀,君德,你总算是过来了!”范启站起身,连忙迎上来。
“怎么了,范兄?”闵君德好奇的问。
范启和闵君德打了多年的交道,所以范启在闵君德面前从来不摆管架子,两个人虽然各怀心思,但形同老朋友一般,向来不用客气行礼。
“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们做的是什么买卖,”范启担忧不安的说,“万一要是给上头知道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闵君德轻描淡写的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一直行事机密,很多事情也不用我们三个亲自出面做,即使被上面的人查出里,也查不到我们的。刺史大人您怎么好好的又担心起来了?”
范启看他一眼,说:“你认为皇上来这里不过是随便巡视一圈就了事了?”
闵君德一震:“难道是有什么风声穿到帝都去,皇上亲自来查了?”
“最近听眼线来报,似乎有什么人在到处打探一些消息……其中就包括郭文昭和钱小良的案子。”刺史大人叹气,惶恐的在书房里来回走着。
五年前,他来到长燕郡担任刺史一职,管理一方事务,作为四品官阶可谓手握大权。赴任的路上,他遭遇强匪,是闵君德出手相助,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当时,闵君德还是长燕郡里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经营着一家酒楼维持生计。
不得不说闵君德心思缜密,几次喝酒交谈后很快就了解了他的心思,送来了一副前朝墨宝,说是“留在自己手上没用,不如送予刺史大人欣赏收藏”,其实墨宝值不了多少钱,但问题是其中夹了一张面值不菲的银票。
其中用意,心照不宣。
他们就这么官商勾结上了,他处处给闵君德的生意行方便,对于闵君德暗地里私自买卖人口、私盐等等的不法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不仅是闵君德赚了大把的银子,他每个月都能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红包。
做官一年俸禄不多,他可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一个清官。而那些钱,也可以为他打通人脉,早日升调去帝都。
后来,闵君德靠着浅墨台面上的生意越做越大,那些买卖人口、私盐的事也就洗手不干了。但是,他们之间的互相利用还远远没有结束,顺带着把顾善财也拉入伙。
三年半前,他偶然在城外发现一处矿源,如果挖出来倒卖掉可以赚不少银子,可是他手上没有人手,闵君德知道后,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不是端国和北齐正好在打仗要征召士兵吗?从送去边疆的壮丁中悄悄扣点人下来,冠以为朝廷挖矿的名义。
他不想轻易放弃那处铁矿,狠狠心就真的在壮丁名单上做了手脚,将私自扣下来的人秘密派到城外去了。不想,银票正数得手软的时候,矿井坍塌了,十几条鲜活的生命消逝在地下。
他差点没疯掉,幸好又是闵君德让他告诉壮丁的家属,他们的家人死在战场上了。
他想了想,当时战况惨烈,敌我双方死伤无数,许多将士都葬身沙场,有的连尸骨都无处可寻了,谁会知道那些人是死于挖矿的呢?
挖矿的事情就这么被瞒了下来,但是他们所做下的一系列事情已经足以使他们掉脑袋,闵君德安慰他“山高皇帝远,长燕郡乃近边疆之地,谁会大老远的跑来管这等闲事”,而且很多事情都是交代下面人出面去做,他们是幕后的大老板,根本就不容易追查出来。
过了段时间,帝都突然派来监察御史郭文昭。闵君德不愧是什么勾当都做过的人,竟然唆使城外山上的盗匪把人家御史在半路给杀了!
人人都以为御史是不慎遇到拦路抢劫,被杀害的,帝都忙着打仗的事情,也就没再派监察御史过来了。
一年前,有个叫钱小良的商人在生意上妨碍了闵君德,他巧妙的布置了假证人,硬是给钱小良按上勾结盗匪、家财来路不正的罪名,收了财产,把人发配到边疆去了。
历数这五年,他和闵君德、顾善财做过的事情,从官商匪勾结、谋取暴利到私吞公款、栽赃陷害、谋害人命,无一不是不仅要了他们脑袋,连家人也跟着遭殃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