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顾连进屋的那一瞬间,无数的影象如波形般在整个房屋中播散。
那是太强太强的执念引起的波动,有如怨灵一般的悲愤,直叫人窒息。
可怜的孩子……
哀叹息的抱了抱仍旧满面悲伤的顾连。
他甚至有点明白为何顾连会被自己所吸引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对风注视时的温柔,而刘晨也曾私下同他说过,这天下间除却被自己温柔注视着的那人,其余若再有一人见着,那便是增了这世间的一份悲哀。
或许是顾连见着了自己对风的那份温柔,而曾经深深被母亲伤害过的他,更愿意去追逐那份自己看得真切的,明了真实的温柔,而不愿意选择接受一份自己无法确定的东西。
毕竟……他母亲给他的伤害太过深沉了,深沉得叫他不敢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轻易得来的——就像母亲的爱,人人都说那是天生都该存在的,但事实……却又如何?
顾连察觉到哀的拥抱,在哀准备放手时,狠狠的用双手将哀锁进了自己怀里。哀刚想挣脱却又想起他的悲伤,于是放弃了挣扎,静静的,坐在他的怀里。
顾连却只是感到欣喜,之前的哀,是决不可能这样让他抱在怀里的。于是他想到这里,又感到紧张了起来。
他将头埋到顾连的颈窝,小心的道:“哀,我只想抱抱你而已,真的……请相信我。”那小心的模样全然没有一丝所谓的高傲,如瓷器般的面容此刻也如瓷器般的脆弱……脆弱得叫人心疼。
即便只为了那句‘请相信我’,也该替他分担一些那沉重的负担。
“谢谢你……”
如蚊蝇一般细小的声音在他颈边传来,哀淡淡一笑,抚了抚他的额头。
“我相信你的话,可怜的孩子。”哀轻声说着,只感觉顾连的身子微微一僵,却又渐渐的放松,连带周围的悲伤气息也减淡不少。
孩子。
其实,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成人对孩子的信任而已。
又或者仅仅只是这两个字?
不知何时,顾连已在他身下安静的睡着,看着他孩子般的容颜,哀轻轻的用手指替他梳理着发丝。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对着自己的孩子。
他用尽自己的全力爱自己所爱的;
他用尽自己的全力狠自己所狠的。
不就是一个伤心孤独的孩子么?不知道自己所该做的一切,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童年。
他的生命是由爱和恨交织而成的,简单……而纯粹。
40
顾连醒来时,已是太阳落山的时分。
睁开眼的瞬间,他看到哀正守在他的床边,他看着窗外的夕阳,眼中闪烁的,似乎就是自己一直所追求的东西。
哀淡淡的回头,映着夕阳的光芒微笑,直叫顾连痴痴看了许久方要醒了过来,却又醉在那一声问候里。
“你醒了?还好吧?”哀关心道。
顾连傻傻的点了点头,见着哀嘴角宽心的微笑,他只觉得胸口突然溢满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虽然他从不曾见过,但他却知道,这、就是幸福。
就只是这一瞬间的感动就足以抵消过去几个月来的辛苦。
他在心里对自己道:不顾一切的得到哀,果然是对的。他值得自己付出的这一切。
就在顾连痴痴看着哀时,十七时的钟声缓缓敲响。原本安然坐着的哀在听到钟声之后微微一凛。
他皱了皱眉,对着顾连平静道:“你该去见风了。”
现在的风一定还在那房子里守着,顾连这不论风雨的准时报到如果在这一天突然中断,风此时的心里定然像空落了一块什么似的,堵得难受。
他蓦然又想起,自己昨天离开时,虽曾在他的书桌上留下离别的信笺,却不知风现在是否已经看到,是否还会想念。
仅仅一天而已,自己却已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过去不论再如何孤独寂寞,总有自己在旁陪着他,在今天在现在这个可能是他最为失落的时刻,自己却不能守在他的身旁……
哀想至此,脸上的神情益发的落寞了起来。
顾连原听见哀竟要求他现在去见风时,一脸的阴霾,但在见到哀落寞的神情后,那满脸的阴霾却又转了关怀。
眼角微酸了酸,顾连苦笑道:“不要这样满脸的落寞了,我会心疼的。”他伸手抚上哀的脸孔,想要抹去那脸上的哀伤。
他想要摆回从前冷峻的模样,却如何也摆不出那副面孔。
“好吧,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果然,人们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总会不自觉的温柔。
哀啊,你就是我心里那最后的挂牵——
即使只是一个笑容,也足以让我疯狂的想要用这个世界来交换。
起身穿好衣服,在手握上门把时,顾连回头看了眼正用满脸复杂神情凝望着他的哀。
“可以给我一个吻吗?”他微笑着,竟然有种风样的温柔。
他看着哀略略惊诧的模样,摇头苦笑了下,转身握住门把准备离去。
但却在手腕转动之时眼前一闪,再定睛,哀已站在了他的眼前。
“当初的条件,我已答应了你。你是风的……我是你的。”哀深深的望了顾连一眼,看着他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他深深的吻上了顾连的唇——
看着窗外顾连离去时每走一步都仿佛沉重异常的背影,哀蓦然觉得,这世间真的有所谓残忍一词。
即使他从前身为无权无势的傀儡皇帝,即使他从前被人当作小官般抚养长大。即使他从前必须为着从未给自己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与亲情甚至一切的国家而在那些垂涎他的人物身下婉转承欢……他也未曾真正感到所谓的残忍。
那时的他,一颗心犹如磐石般僵硬,一个木偶,自然无所谓感觉。
直到如今啊……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看着顾连渐渐缩小如蝼蚁般的背影,又看了眼流云翻转的天际。
这世界真有所谓的命运的捉弄么?
他爱着风,风却爱着顾连。
风只愿追逐着顾连的脚步,但顾连却用尽自己的全力在恨着风。
顾连爱着自己,自己却只感觉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同情……始终是无法同爱情等价的。
他们一环扣着一环,就像是追尾相咬的鱼,永远都追不到前面的那只,却又在一直在无视或是想要摆脱自己身后的那只鱼。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唯一。
唯一的爱,或不爱。
只是他们每一个都是自己所不爱的人的唯一,对于自己所爱的那个人……他们都是不爱。
像是混乱得能叫人疯狂的爱情连环,叫人无力得……只能从心里升出那一股悲哀。
真正的悲哀。
“哒哒哒哒……”时钟还在不停的走着,时钟过了十七时的刻表。风独自一人坐在房中,看着夕阳的余辉,忧郁而深邃的双眼,像是黑洞般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眼球。
他手上拿着一张白纸,纸上是不知用什么材料书写的字迹。
鲜红鲜红……透着一种诡异。
风知道,那些有如符咒一般的字迹是在灵体间流传的文字。最下方的印记正是当年哀在建立契约时划下的符号。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个符号,是灵体中的王者——鬼神对效忠者献出自己的一切时的宣誓。
只是自己当初早已将所有去留的权力交还了给哀,他竟还傻傻的在离去时将这份留有自己印记的符纸留在这里。这分明就是告诉他,只要他想,便能将他重新召回自己的身边。
只是……风又岂是不知紧守在自己身边九年不曾离弃的哀此刻走了,定然是有了他必须离开的理由。他……又如何会不顾哀的一切将他召回身边呢?
风凝视着手中的符纸,紧锁着双眉,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太阳已然落山,风却仍未将灯开启。
寂静而漆黑的房屋中,时间缓缓的流逝着。
顾连来到屋外时,除了昏黄的路灯只见那整座房子就有如空屋般死寂一片。
他微皱了皱眉,不是担心房子里面的风,而是担心自己如果没能完成哀的任务,就会失去那个自己几乎用尽一切来爱的人。
“丁冬——”他按响了门铃,原以为这寂静的房屋里是不可能还有人会停留的,大门却连丁冬声都尚未停止就已飞快的开启——
41
“呃……风、”顾连微微一愣,按着门铃的手仍旧僵在半空。直到看见昏黄灯光下风正凝望着他的那双眼,他才回过神来。
一把将风揽入怀中,他满脸心疼的道着歉。
“对不起……早上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人不太舒服,我来晚了,对不起……”他扶着风的肩,用一种祈求般的眼神望着风:“原谅我,好吗?”
很恰如其分的表情,很恰如其分的眼神,甚至在开口前仿佛回忆过去时产生的那一丝脆弱神情都是那么的恰如其分。
风看着他,许久许久。
久到那种窒息的沉默快要重到令人崩溃时,他才淡然一笑:“我没有怪你,只是担心而已。”很云淡风清的一句话,虽然那抹笑容中还夹杂着他眉间的愁绪。
甚至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一种感觉在叙述,竟然那样的平静……平静得……叫人心疼。
顾连的脸僵了僵,似乎是没想到会这么轻易便得到了原谅,又似乎是……一种夹杂着莫名情绪的东西在心头流窜。
像是不由自主的将手探向了风的眉间,却又在瞬间惊觉的收回了手臂。
他傻傻的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风。
“进来吧,连。”风笑了笑,打开了房里的灯。
顾连愣愣的点了点头,走进屋里。
四下环顾,原本在这数月间已是熟悉非常的房子,在这一瞬间,却又感觉变了点什么。
像是多了点什么,又像是少了点什么。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极为平淡的,风泡了壶茶,是香味最为淡雅的那种,宁静的香气飘散在房屋窄小的空间中。似乎将所有的一切都熏托的不同了。
两人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和暗蓝色的天际,月光偶尔朦胧却又偶尔清亮。
顾连是第一次喝到风泡的茶水。
光闻着茶香,就已然心旷神怡。
喝了口茶,风轻声问了句:“你还好吗?”
自然,两人抽知道这句问的是哪里还好吗。
风微偏了偏头,道:“还好。”
前一天夜里顾连的前戏做的很足,从始至终的温柔没让风收到半分伤害。
顾连也感觉微窘,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房中的气氛,又一次被沉默所占据。
不知为何,刚离开家门时,心中仍对风无比怨恨,甚至在屋外见到漆黑一片的黑屋还曾满心庆幸的他,在进入这房中后,就感觉极为的平静。
或许是那种莫名的感觉仍在缠绕着他,以至于他没有空暇再思考其他。
又或许是风的那碗茶香当真能宁人心神,这才教他第一次安心的观赏起窗外的景色。
那种昏黄的灯晕和弯月的光辉相交映,再前方那片波澜微动的深蓝海面,淋漓散碎的光芒,却出乎意料之外的让人宁静。
这一夜除了那句问话,两人再没有交谈。
他们只是静静的品着茶,闻着茶香,在窗外淋漓的水光中,共同静默着。
再后来,房灯不知又在何时被谁熄灭,两人就着窗外的灯光和星光,一抿香茶。偶尔喝尽了杯中茶水,就有风在不觉中添上。
这一夜的两人,都很静,很静。
顾连离开风的住处时,已是凌晨两点时分。
不在风的家中留宿,仅仅只是因为他冥冥中有一种感觉,这一夜的风,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
这种在往常的他看来几近笑话的理由让他在风睡着时,悄然离开了风的住处。
漫步在月光下的顾连,越发的觉得自己今晚的行为不可思议。
先是莫名其妙的伸手像是要抹去他眉间的那抹愁绪,又是莫名其妙的觉得那处房屋像是变了一种感觉一般。
再接着是那种莫名平静的心绪,那甚至是他十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宁静。没有对风的痛恨,没有对哀的渴望,甚至没有对母亲的那种不知该称为爱或恨的感情,更没有对从未关心过自己的父亲的深刻抵触。
平静得叫他心惊,直到踏出那个房门,他才觉得自己的背后已被冷汗湿透,原来在那种异常宁静甚至叫人不愿离去的气氛之下,他的精神竟然是如此的紧绷。
恍惚间,他似乎走了许久,却又在一道白光闪过眼前后,失去了知觉。
他一步步走着,他记得自己是在往家的方向行走,只是沿路上却布满了他从未见过的灰败的花朵。
他不小心触碰了其中的一朵,顿时幼年时父亲在自己四岁生日时离家替风庆祝生日的画面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周身不断回旋着母亲那疯子般的妒恨眼神以及那与妒恨眼神同时交错的尖锐笑声,自己也曾被这种眼神深深惊吓过,却不知何时,这种眼神却以成为自己记忆中的习惯,这种习惯甚至使自己麻木的认为,这样的母亲才是正常的。
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的母亲,对自己是如何的温柔与疼惜。
在画面消散之后,他呆楞的站在原地,看着满街生长着的灰败花朵,他疯了般往家的方向狂奔。
他努力的躲开所有花朵开放的地方,但那些花却齐齐向他蔓延。
一瞬间,无数被他刻意遗忘了的记忆犹如黑白电影一般向在他的眼前回放。一幕幕,一声声,搅得他头疼欲裂。
他紧闭着双眼,那画面却仍在他的脑海一幕幕闪现。
他用尽全力的撕喊着,甚至疯狂的用手指刺进自己的耳郭深处,却仍旧无法阻止那或尖锐或刻薄的笑声骂声涌进他的耳中。
他甚至希望此刻的自己是一个全无智慧的痴呆小儿,至少那样的他可以不必承受这疯狂的屠戮。
他甚至希望此刻的自己是一个全无听觉的聋子哑巴,至少那样的他可以不必被这疯狂得能将人心撕裂的笑声所折磨。
他只觉得世界都在咆哮,咆哮着将他遗弃。
他必须用那颗本已暂时宁静的心来重新承受一次十七年来的痛苦历程,将一颗好不容易伤痕稍稍恢复的心再度撕得碎裂踩得粉碎!
甚至粉碎得比从前更彻底,更干净——
几乎就在他快要走向癫狂抑或另一个麻木的极端时,一丝柔和的光亮穿透这一切照到了他的身上。顿时那癫狂的笑声仿佛虚弱了几分,那不停放映的黑白画面也模糊了两分。
他就像是那在海中溺水的人抓着那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紧紧的抓着那丝光亮,那光亮粗了一些,他就极尽的欣喜,那光亮细了一些,他就仿佛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断裂一般,恐惧得颤抖发狂。
他觉得自己已是个疯子了,若然还不是,那又是什么在让他这样疯狂的追逐一束光芒。
终于在他的思维再一次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那束白光包裹了他的全身,那种深切的温暖就像是所谓神的救赎。
将几乎陷入地狱的他,拉回了不再长满灰败花儿的人间。
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顾连才感觉到有什么光芒在挠动着自己的眼皮。
他用尽自己的全力撑开疲惫的眼,这才看到自己的房中正站着许多人,其中……甚至还有自己那早已躲在佛堂中许久不曾出现的母亲。
他感觉到母亲的眼在自己睁眼时用锐利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紧接着便再也不看自己一眼,径自站起身来领着所有人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