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着这人到底在做什么,视野转眼又被某样「东西」给占满,如此往复,渐渐地,除了那越趋强烈、叫人恨不能伸手抓揉的刺痛外,身体开始有了其他知觉,从喉到腹,从里到外,一点一滴开始觉得「烫」。
想当然耳,封铮自不可能乖乖接受这不知为何的荼毒。
「咳,咳咳!」左摇右晃着脑袋,闪躲间,一个岔气呛咳了起来,封铮这才终于察觉到自己是在喝着汤汤水水的东西,却是食不知味地连吞咽的感觉都模模糊糊,蓦然地,呛得半眯的黑眸缓缓大睁──
这玩意该不是皇甫烨用嘴喂的吧!?
「抱歉。」
才为突如其来闯进脑里的念头给吓了跳,耳里便钻进这么一句歉语,封铮忍不住又是困惑地眨了眨眼,因为这话怎么听来有点耳熟?好像没多久前才听到过……
浑沌的脑袋不怎么能思考,然而有些事想忘也只能是一时。
闭上眼,终于想起来自己怎么落得这么狼狈的封铮微讽地扬起了唇角。
看来自己这克死生身之人的命还不是普通的硬,连阎王爷也不想留。
「铮?」带着几分不不解,皇甫烨轻唤了声,他不懂封铮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等了又等,好半晌密阖的长睫才重新睁了开,黑白分明的大眼却是直勾勾凝视着他,一瞬不眨。
心下微凛,皇甫烨才放松了点的神情霎时又沉凝了几分。
只因为他可以很清楚地在那双眼里找到自己的倒影,可却看不见这纸风筝的心思,那颗他从毋须费力理解的心,如今藏在片深泽里幽晦难明。
第一次,他完全无法臆测这人究竟在想什么。
「铮?」再一次轻唤,带着几许的不安,好在这一回很快就有了回应,只见人头一偏,嘴一张便是大口咬下。
「……」
这一记狠咬封铮没有留情,不多时皇甫烨就感到颈窝淌下了湿泽,水气中跟着也漫开股血味。
很痛,但比起在胸口翻腾的揪心疼楚却根本不值一哂,所以他没有躲,只是将圈揽的手臂收拢得更紧了些,牢牢地紧紧地将封铮缚锁在怀。
是他的错,全部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他皇甫烨,封铮不必这般委屈,更无须忍受。
像是场角力,咬人的和被咬的都没先开口的意思,任时间静静流逝,直到水气渐散满池浴药变得有些温凉,皇甫烨才不得不先出声打破这一室静谧。
「好点没?」一语双关,问人身子也问人心情,然而答案依旧是无语的静默。
暗叹了口气,皇甫烨不禁开始盘算着封铮会闹上多久的别扭,该不该先把人塞进被子里烤火盆驱寒,只是被这人咬着脖子他实在很难俐落地替自己和封铮换装,又不能唤人帮忙,总不成就这样湿淋淋地一路晃回去吧?这里离寝居可还有着段不短的距离,若是御气而行,湿衣加风吹,只怕又令人才暖和点的身子雪上加霜。
兀自为难间,颈窝处又是一痛,静伏的人影总算有了动静。
「……自己铐在冰窖里一个时辰就知道我好不好。」
不再是张嘴无声,只是刺耳的嘶哑外带舌头打结地口齿不清,封铮牙痒地再次在面前健硕的阔肩上找起可供磨牙的地方,光只咬上这么一口实在难以解气。
想是这么想,然而,当那被他啃得鲜血淋漓的牙印子映入眼时,心下却是一软打了退堂鼓,有气出不得,蓄势待发的白牙习惯性地改往自己唇上落下。
「别咬,拿我的血上妆就已经够精采了,别再添料。」长指沾水轻轻揩去唇上鲜红,皇甫烨游指轻抚着那异常嫣红的微肿双唇。
早在冰窖中,这两片唇瓣便已冻得裂痕斑斑皮翻肉卷,这纸风筝竟还不知疼地拿牙磨咬?害他看着都替人痛。
「……」许是望见了对方眼里的不舍,也许是因为指抚减去了不少热胀的不适,总之尽管封铮还是一肚子的恼火,却乖乖任长指在唇上抚慰着,没有拒绝。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就任人这么混过──
「没有下次,皇甫烨。」墨瞳紧锁着皇甫烨,神情极为认眞。
「下次再敢放人这样整我,别以为我还会听你的话忍着,我封铮不受这窝囊气!救不了就别救,我又没怪你,下次如果再让人拿我当乐子消遣,管你是救我还是怎么想的,最好都别让我再见到你!听到没有?」
「嗯,没有下次了。」
不会再有下次,这华丽的皇城是他和母妃离不开的泥沼,但这纸风筝从来就不属于这里,所以就这样吧,他一个在烂泥堆里打滚就好,犯不着再拉着封铮陪葬。
「怎么?不相信?」见封铮一脸狐疑两眼全写着不信,皇甫烨不由地抿唇微哂,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答应得太快。」小巧鼻尖耸了耸,表情分明说着你看来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意思是希望我讨价还价?还是下次再犯你刚立的『天条』?」
杏般大眼危险地眯了眯,才想咧唇表达不满,唇上便又多了根长指制止他的妄动,封铮只得改以翻白眼抗议。
有时候,他眞的觉得这名为皇子的家伙实则是宫里的老妈子,啰唆死了。
吃力地抬起手向唇上的阻碍打去,封铮急喘了口气,冻僵的身子虽然慢慢恢复了知觉,却是没多长几分气力,胸口也依旧像堵着什么沉甸甸的,看样子早些在刑部大堂上他该是威风得很,才会到现在还手软脚软的提不起力气,就不知是给自己累的还是让哪个家伙打的。
「喂,结果呢?」被整得七荤八素差点就眞的凉透了,别告诉他到头来只是白忙一场。
「慕尘证明了是魁影香没错。」
「……」
慕、尘、证、明?什么叫作慕尘证明,当他听不出有鬼是吧,干嘛说个话拐那么多弯子!?不满地屈肘朝皇甫烨腹上顶去,谁知手都还没碰着,便叫他探上腰间解裤带的动作给吓得猛一缩。
「别乱动,不然吃水我可不管。」一手揽人一手脱衣裳已经够不方便了,这纸风筝能不能别再给他添乱。
「你、你在干嘛!?」
「眼睛瞪这么大没看到我在干嘛?」话才出口,只见原本就已睁得像颗铜铃的黑眸霎时又更圆了几分,皇甫烨不由地被逗得一笑。
「我说封大公子,难道你要穿着湿裤子上床睡觉?」
嘴上解释着,指下动作也不慢,一挑两挑转眼便松开了系在裤腰上的带结。
「我、我自己来,你转过去。」
「……我跟自己过不去才会信你能够自己来,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把眼睛闭着。」不疾不徐地回着话,口气摆明了没得商量。
「皇、皇甫烨!」
相对于皇甫烨游刃有余的的自得悠然,封铮已是气急败坏地快说不出话,难堪的记忆始终刻划在心底一隅,叫他怎么也无法坦然接受与人裸裎相对,然而虚软的手脚根本阻止不了。
「唉,你这小子怎么这么麻烦。」
眼见对方有妥协的意思,封铮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挣扎,不过片刻,额上已是覆了层薄汗。谁知心神才稍松,努力扞卫的布裤便刷地离开了腰际。
「你不闭我闭总可以了吧。」
一把将封铮的裤子扯下,皇甫烨守诺地阖上了眼,而后带着人朝池边游去一跃上岸,再凭借着记忆摸索到早备下的衣物所在。
没多为难怀里不知是冷还是被气得簌簌轻颤的少年,皇甫烨只是拿随手捞起的衫袍将这人层层紧裹,然后把那极可能满面羞红的脸容按向胸前,这才睁开眼足下发劲,转眼便回到自己的寝居。
整间房早已嘱人用火盆烤得暖热,连被褥也让人温过,确定触手没有丝凉意皇甫烨才将人轻轻放下,盖上暖被后探手将他身上沾了水气的衣衫抽出,再仔细掖紧被角将他裹得严实。
这回的冰试不但触发了那所谓魁影香的禁忌,也同时让之前封铮体内负伤留下的寒气并发,只差一点,就毁了他苦练多时的功夫底子。
「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醒了再说。」拍了拍被子示意,皇甫烨随即转身欲离好让封铮能够安静地休息。
他知道封铮八成还在气他刚才枉顾意愿的蛮横之举,所以也没计较这人紧闭着眼不说话,然而身子才转衣角却是被扯得一紧。
「铮?」
封铮两眼依旧紧闭着,手却是伸出了一大截拉着他的衣服。
「……什么时候回天牢?」什么都能以后再谈,唯独这点不能。
他没天眞到以为就此没事了,自己现在能在这儿逍遥,十之有九是皇甫烨承诺了什么,更甚者,可能连萼姨都承受了相当的委屈。
「放心,身子没好前哪儿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我又没说不放心。」不过是心底想先有个准备罢了。
「好,没不放心。那么,还有事?」会这么问是因为这人的五只手指头依然没松开的意思,抓得死紧,连指节都隐隐透着青白。
「……没事,睡觉。」
口说无事,手却依旧挂在自个儿的衣服上,皇甫烨纳闷地端详了好半天,最后才终于听出他的弦外之意。
「你也总得让我把湿衣服换下来吧?」
试探地问着,果然话才出口,封铮便乖乖收了了手,皇甫烨不由地露出抹拿人没辙的宠溺神情。
换了身干衣再提气将身子弄得暖和些,然后脱靴子上床,本想只躺一会儿陪陪人就好,然而当瞥见那双湿漉漉的黑瞳里盈满期待时,皇甫烨叹了口气,认命地抓开被角一隅迅速地将自己裹进,人还未躺平旁边的大毛虫便已蠕动着靠近,却是在下一刻磨磨蹭蹭地举棋不定。
「……我的呢?」伸手拉了拉皇甫烨的单衣,苍白脸容透出抹淡淡嫣红。
虽然盖着被子看不见,但没穿衣服还是觉得难为情,害他都不好意思伸手伸脚的。
「有穿没穿都没差,盖暖了就别动来动去,过来。」就怕被抓被合脱脱穿穿的又让人再着了凉,皇甫烨索性霸道地一把将封铮捞进怀里抱着。
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姑且不论城郊围猎那次,年三十的雪夜和前阵子的遇险,他也都是这么替人更衣然后互偎着取暖,就不知那颗小脑袋在想什么别扭成这样;直到触手尽是片凝脂般嫩滑,心神不由跟着一荡时,皇甫烨才赫然发现自己错了。
一股热流倏然自小腹上涌,炙得原本就热得可以的身子更如置火炉。
相较于皇甫烨的后知后觉,反观原本还带着几分羞窘不乐意的封铮却只在最初僵了僵,没多久便循着平时的习惯把自己缩进对方怀里,整张脸更是紧埋在皇甫烨颈窝间嗅着那熟悉的松香味,而随着渐入深眠,手脚也开始不规矩起来,似是自有意识地寻着舒服的位置同人缠作一堆。
这头睡得香甜,另头的心情却是忐忑。
缓缓吐纳着平复微促的气息,漆莹黑瞳比平时更幽深了几分,虽然只是一时岔了心思,但这突生的异样感是什么他不会不知道。头微偏,皇甫烨神情复杂地望着近在咫尺前的熟悉俏颜,暗瞳流光粼粼。
心会疼会痛,有欲有惜,这情字为何已昭然若揭。
该说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这纸风筝呢?竟是走到了这一步……
唇角微扬,带着几分自嘲,皇甫烨笑叹了口气,而后纵容自己放肆地将封铮紧拥入怀,低头凑上唇在那小巧鼻尖上爱怜地吻了吻。
打小就知道,这纸美丽又似阳骄傲的风筝是属于他的,毋庸置疑的关系从不曾怀疑,只是没想到惯着宠着,不经意间他竟已让人走进了这么深,难怪这阵子心总不定,起起伏伏。
既不舍放手,留着却又思虑万千,怕人成为自己的弱点、怕人背叛、最怕的是成了无法戒除的存在,可惜想东想西担心了一堆,却忘了心无可管,情字半点也不由人,纵是皇甫一族冷心寡情……也逃不过。
然而——
再次将封铮紧拥,皇甫烨轻柔地在那伤痕斑驳的红唇上落下一吻。
「……快养好身子。」
然后展翅高飞,纵情遨游,在没有我的蓝天。
第十七章 龙腾
烛影摇曳,火色昏暗,迎面扑来的寒气也依旧森然,再次漫步在这似无止境的长梯上,皇甫烨的心情已不可同日而语,坚定的眼神稳健的步履,不再凄惶难安。
经过五天的休养生息,受魁影香毒害负创不轻的封铮总算恢复了点元气,虽然还不算完全无恙,却也不再病恹恹地只能与床为伍。想当然,皇甫澄自容不得人继续赖在腾熙宫里逍遥,而母妃和自己能做的,也顶多是在获得众御医保证无碍后,才依皇命让人还押天牢听候发落。
然而这一回……敌人是眞的不留后路了。
拾级而下,颀长身影似是若有所思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得甚是漫不经心,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但见俊颜上心事重重神情沉凝。
就在一个转弯处,人影突然滑了下脚跌了步,依稀可见皇甫烨急急伸手似想稳住身形,然而光秃秃的石壁又有什么可供落手之处,结果这一扑空人竟狼狈地摔跌而下,还一路顺着台阶滚着,直摔到牢室前的空地才停下。
「……」慢慢张大了眼再慢慢咧开了嘴,从头到尾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封铮伸手揉了揉眼睛,表情如见天开,连当初闻及封瑶晴被杀时都还没那么惊讶。
「皇甫……呃,十三殿下?」半惊半疑地走至牢栏前,封铮不怎么确定地唤了声。
他没眼花吧,这眞是那个皇甫烨?走个楼梯也能走到用滚的下来?还摔得这么惨?
「喂!」放大了点声音,伏地的人影却仍是没半点声息,封铮不禁开始有点担心起来。
刚刚「叩」的一声好像还蛮大的,这家伙该不会撞着脑袋昏过去了吧?
「皇甫烨,还醒着就应我一声,听到没?喂!别开玩笑了!」顾不得犯禁地直呼对方名字,封铮的喊声渐巨渐急,到最后已近是扯直喉咙吼着,然而不论怎么喊,狭小囚牢内始终只有自己的声音空荡荡回响着。
迫不得已,封铮只好改向据称隐伏在梯廊间的暗卫求援:
「有人在吧,十三殿下可能需要人帮忙,烦请照看一下。」运上内劲的声浪滚滚而去,回音消散后却依旧是片无声静寂,封铮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却依然连多道呼吸声也没。
「喂,是瞎了聋了还都死了!?」
以礼相待没人理,就别怪后头没好话听了。
「怎么,隔着铁笼子还怕我咬人不成?就算我有那本事飞天遁地,难道你们就全是纸扎糨糊粘的,这么不中用?」
清脆的嗓音不温不火,用词却极为轻蔑,然而不论是请将还激将,四周依旧静悄悄的一片,只一人的独脚戏,封铮忍不住火大地踹了脚铁栏。
「行!有本事就继续缩头当乌龟好了。」
转身退回暗影里一屁股坐下,抱臂倚壁,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十三殿下要有个什么万一,我就等着看是谁的脑袋先落地,你们这些家伙不会是以为自己的命跟我一样硬吧?还是笨到当『尽忠职守』四个字是你们说了算?哼,白在宫里混了,到时候做鬼可别怪没人提醒过你们皇饷不是那么好吃的。」
撂下最后的警语威吓,封铮不再多言,向后一仰倒在干草堆上翘起了二郎腿,貌似事不关己不再关注眼前的一切,不远处,趴伏于地的身影仍一动也不动,诡谲的场景就这么无声持续着。
良久,当壁灯「啪」的声爆出火花时,沉寂的梯廊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一抹青影凭空幻出似地突然自漆黑中出现,再一眨眼便飘到了伏地人影旁横臂将人架起。
然而这一动却不知触及昏厥者的哪处伤处,只听得皇甫烨先是发出了声浓浊呻吟,接着怵目惊心的血色竟自唇边泉涌而出,一片静寂中,啪搭啪搭的血淌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怎么回事?」一个鱼跃起身冲到了牢栏前,封铮再难装作无事人般,只见原本宛如幽魂般神秘兮兮的青衣人此刻如遭点穴僵着一动也不敢动,一脸无措地全然不知手脚该往哪摆。
很滑稽的画面,封铮却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