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圣贤有言: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但对这纸风筝而言,动手远比动口有用得多,说不得只好陪着做回小人了。
蓦地旋身腾空,足点横栏,挟雷霆之势直扑庭中白影,皇甫烨刻意发出了声短啸示警,省得对着忘我无觉的家伙劈不下手。
劲气自脑后袭来,封铮想也不想便是挥掌迎去,又不是年纪大了耳背,早听得人在鸡猫猫子鬼叫,只不过是不想理罢了,没想到倒捡了个便宜——
刀剑无眼,他的拳头当然也不长眼,挨着了可怪不得他,自个儿送上门的没得怨。
皑皑白雪,青影回旋急舞,忽高忽低顿起倏止,宛如嬉戏般,若看得真切点,流光般的青彩始终绕着抹与雪同色的人影打转,青白相缠的残影,几乎绕遍了整个庭院,所到之处血雪飞冰溅雾白一片。
俏容冷凝得煞白,封铮越打越是没劲,亏那票老头子还赞他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结果这会儿他连皇甫烨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如果他这款都能称奇才的话,皇甫烨又该叫什么?仙佛神魔还鬼不成?
「不打了!」说停就停,封铮压根不管对方收不收得住手,反正也死不了人,至于皮破血流还红黑青紫的,自有萼姨会替他讨回公道,绝不吃亏。
才想着趁掌灯前再练套拳法,谁知身子一转襟口便是一紧,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时人已是一轻,耳畔,风声猎……猎!?
可恶!居然当他是猫猫狗狗给拎着跑?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他封铮,劈头就是一记凌厉掌刃横扫而出,然而下一刻却忽然天悬地转骤失目标,等再定神时人已在廊下横栏上坐着,手里头还被塞了只热腾腾的茶杯。
这……什么状况……
呆望着杯子里黄澄澄的热玩意,有那么一瞬间封铮完全接续不上,而过了这一瞬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挥手往旁边泼去。
当然,这回仅只想想,轻重他还分得出,所以就只能气鼓鼓地一仰脖,把手上的东西权充是身旁讨厌鬼地一口倒下肚去。
「噗!」
天女散花涓滴不漏地全还于天地,原本还冻得有几分苍白的小脸立即升起两片红云,封铮狂吐着舌瓣猛哈气,两手猛扇,就只差没挖把雪往嘴里塞去。
「这什么鬼!?」简直比毒药还要可怕!
「姜汤。」
举杯轻啜了口,相较于对方凶神恶煞般快要喷火的眼神,皇甫烨却是连眉头也没皱一个,依旧神色宁和宛如老僧入定。
「姜、汤?你确定没拿错?怎么会这么难喝!」前几天蔺嬷给的姜汤可不是这种恐怖味道,害他舌头都已经麻了。
「这你得上瑾萼宫问煮的人去。」
瑾萼宫……
这三个字就是答案了哪还用得着再问。
「乖乖喝吧,我可是抢破了头才抢到这壶小的,要不,跟蟠龙阁桌上那壶换去?」
蟠龙阁……
孔融让梨让的是谁,已不言可喻。
望了望皇甫烨手上的银壶再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封铮一番天人交战。
舌头还晾在唇上直发麻,但人家已经连皇帝老子都杠上了,他若还不够「义气」地推搪的话,难保这家伙不小肚鸡肠地搞鬼整他,他一点也不想下个举壶站在面前的会是瑾萼宫主人。
伸头一刀缩头也还是一刀,横横竖是个惨字难逃。
咬牙递出了杯子,封铮脸上的表情已可媲美当年易水河畔风萧萧兮的凄绝。
既然说书的都说头掉不过碗大个疤,那么毒药穿肠应该也不过是多跑几趟茅房吧。
「这到底怎么煮的?」
一杯见底,封铮终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照这情形推算,下一杯他可能就得哭给人看了。
到底是哪个厨娘教人做的?十斤辣椒粉也没这等威力,他真怀疑是朱曜宫那帮子家伙的借刀杀人。
「你可以喝慢点。」有趣地看着封铮鼻红眼红水泪氤氲,皇甫烨殷勤地再替面前的空杯斟满,既然有人这般豪气干云,他自乐得少受点荼毒。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婆婆妈妈要喝不喝的,不如一口干到底少受点罪,至少到了肚子里,什么味道也就都没差了。
「事缓则圆,欲速不达。」眼色微沉,睇凝的目光霎时多了几分深色,「跟人动手也是,递直拳不一定就能最快打到人,很多时候退一步反是良招,;而且就算是深明对方底细,也没人打一拳挨一掌的,两败俱伤称不上胜。」
「谁说的?什么是胜什么又叫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杯盏,封铮挑衅地回瞅了一眼,「胜败应该是局中人说了算吧,两败俱伤也可以是种手段,达成目的就算赢了,外人懂什么。」
「命都没了赢又有什么意思?」
「谁会笨到拿命去换?」
「那刚刚我劈向你左颈的一记为什么不躲?」
「干嘛躲?你摸到前肚子早就被我揍扁了。」
「……好,就算你打得到,万一我挨得住呢?脑袋就不要了?」
「奇怪了,你挨得住我又为什么挨不住?」
「……」好一个叫人为之气结的反诘,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对于眼前人近乎无赖的行止,皇甫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棘手,此比在各宫间周旋都还伤神三分,总不能连他也跟着耍嘴皮吧。
「你确定要学小孩子吵架?」
「谁吵了!是你自个儿啰唆,没试过怎么知道我挨不住?何况等真揍不倒你再闪也来得及,又不是没长脚。」
「喔,这么有把握?几成?啧,瞧我又忘了,没试过怎么知道对吧?」唇挑,眼角眉间俱是揶揄,饶是皇甫烨修养过人也不禁被这连篇的强词夺理激出几分真火。
而比起渐失耐性的皇甫烨,无端被冷嘲热讽咄咄逼问着,封铮更是火冒三丈怒红了眼,桃李艳容冷得几要可以刮下一层霜来。
「有把握如何,没把握又怎样?」清冷音色依旧平静,与火灼双瞳大相径庭,瑰色双唇甚至还徐徐漾开了抹笑,却是恁般讥诮,「你以为我有多少动手的机会?又会是跟谁动手?皇甫烨,我不是吃江湖饭的想当什么盖世大侠,就算有那雄心,关在这儿也逞不了什么威风,又不是吃饱撑着闲得慌,冰天雪地的我干嘛有觉不睡杵这儿当冰棒?你心知肚明这是为什么。」
那场围猎所受的屈辱,是最后一次,往后谁也别想再能欺负他,哪怕代价是以命为偿。
「一旦对你们姓皇甫的递刀伸剑,哼,你以为我还有活路可走?」就算皇帝老头不算他的帐,身为封家人,背主犯上的下场,也唯死而已。
「横竖是条死路我退个鬼守个头!?苟延残喘让人一刀刀宰着好玩不成?呿。」
掩不住的骇色浮上眼,皇甫烨没想过这人竟是这么想的。
他知道,身为封家人,与生俱来和皇甫一姓斩不断的牵系束缚了这纸筝,深宫禁苑更有如牢笼般困锁着人,而他也清楚,困住了人不代表也锁住了心——
封铮一直都在等待着,等着有天羽丰翼满,展翅飞脱出这片桎梏。
正因如此,他从不知道封铮竟是这么想的,梦的背后,如此沉重,又如此透澈。
「封铮你——」
「放心,真有那一天的话……」长睫似是不胜雪光刺眼地垂下,红唇边笑意更胜,艳极却也冷极。
「我保证死也会拉个垫背的,如果你延聘的那群老头说话有几分真实不光是哄我高兴,我想阎罗王那儿该会热闹得很。」
无言,皇甫烨只是端起手中杯盏又呷了口,不靠这辣死人的姜汤,他还真不晓得怎么压下骨里陡升的那股恶寒,才起的一点怅然全叫这凛冷寒意给冻结。
怎么会忘了这纸风筝是绝不吃亏的主儿?杯掩下的薄唇渐扬,皇甫烨顿松口气地表情不再凝沉,至少,暂时是不必担心这人会不知天高地厚地恃武使性子,没个三年五载,想要在他那群兄弟手下不吃亏可不容易。
「不提这个,无聊。还有,今年照旧,不准来烦我。」
听似没头没脑的要求,皇甫烨却很清楚封铮指的又是哪桩。
岁末年终,三十将近,一般人家忙着准备过年,宫中自无例外,早从月余前便开始忙碌了起来,三十那天除了下午朝阳殿有最大的皇宴外,之后各宫也都各自有着围炉宴,那一天皇城内外没有宵禁,热闹喧嚣通宵达旦,每个人都尽情享受着年节欢乐,只除了一个人。
每年这天,封铮都会失了影踪,直到新春朝拜才会露脸跟母妃拜个年,之后又是不见影踪直至十五年过,犹记得某年他硬是把人挖了出来,结果险些出大事,只因那时候的封铮就像只疯犬见人就咬,非但完全赤裸地不做隐忍,甚至可以说是故意无视宫规惹事生非,见一个惹一个尽触人霉头,管他是皇戚重臣还是役鬟奴仆,哪怕只是五、六岁稚童也不放过。
那一天的封铮,见不得人笑,至于为什么,母妃和自己都再清楚不过。
「不回去一趟看看?」明知答案为何,却还是忍不住多嘴。
「看什么看?又没人给红包。」答得飞快,摇晃着两腿的少年一脸不在意。
「都要十四了,还讨红包?」
「你管——」
「报!」一声不大的语声倏地打断两人交谈,不远处的雪地上霎时多了抹黑影。
眉微拧,皇甫烨知道若是寻常事他的隐卫是不会在人前出现的。
「封家大宅来讯:封老爷今早辞世。」
眼角余光微瞥了眼身旁白影,只见这人事不关己般打了个呵欠,面上毫无半分戚色,不知情的人看着还以为这事真与这人毫无相关。
「继续说。」光是封家的大家长辞世,还不必这般急着向他禀告。
「皇上要公子即刻离宫,已下令让人拟旨了。」
眉拧更深,皇甫烨有种不太好的想法,让人回去奔丧不需下旨吧,听起来倒像是……
「朱曜宫那儿?」
「没有。」知道主子想问什么,黑衣隐卫立即奉上消息,「依例,封家女眷入宫后就不再回祖宅,这次似也如此,各宫皆未有动静。」
「封家下一任当家主是谁?」
「按理,该是嫡系长子封承谦,但——」
那男人自丧妻后,便已是众所皆知的不问世事。
果然……暗叹了口气,皇甫烨已猜得到帝心为何,对于这京城的第一大家,即使祖训昭然,身为王者仍是无法全然地放心,只怕皇城禁卫和暗军都已经动了。
如果接位者不是与世无争的封家人,甚至可能只要不是帝心默许的封承谦,一场血雨腥风恐怕就在眼前。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诗吟般的噪嗓音如水清冷,封铮身形一晃跃下雪地,他不笨,早在皇甫烨和来人一问一答间便猜着了。
女人可以留,男丁则是禁忌,皇帝老头硬要他回去,不过是打算一有万一时方便抄家灭族,届时天高皇帝远地任谁也伸不上援手;若在宫里则大不同,有萼妃护着,要动他只怕得费上好番工夫。
静默无语,皇甫烨只是神情复杂地睇凝着封铮。
「喂,看我也没用,你家老头都下圣旨了还能怎样?想造反请自便,别拖我下水。」朝对方露齿笑得牙白,封铮随即头也不回地朝自己寝居走去,打算换下身上湿衣便径行出宫,他才不想让一纸黄卷给赶着跑。
帝心善变抑或无情他一点也不在意,只不过……为什么又是这时候?
又是家家户户欢喜庆节,独斯人憔悴。
白灯摇摇,白幡飘飘,白巾、白联、白烛,举目所见,偌大宅邸里是通体一片的白,就连每个人身上也都只有白彩。封铮微翘翘着嘴角,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什么都没有的颜色,一如门外飞雪,干干净净。
「小少爷。」
迎面而来的仆役朝自己低身一福,封铮不习惯地侧身让过,他讨厌矮人一截,同样地也讨厌别人对他这样。
「有事?」祭礼刚告个段落,他才想着回房睡一觉养养精神,这几天晚上彻夜守灵白天又不时有着诵经祭礼,严重的睡眠不足已搞得他头昏目眩,他实在很想大声地向天下人宣告——
老头死老头的,干我何事!
封家嫡长孙?哼,平常时候当他是草,死人的时候却拿他当宝,怎么不叫那群笨女人替老头披麻带孝跪整晚去?那些女人,不才是老头捧在手心上的瑰宝吗?
由他跪灵,只怕死人不会满意吧。
「二爷吩咐,小少爷若是累的话,今晚就休息不必到灵堂。」
仆役口中的二爷不是旁人,正是名正言顺该接下当家主位子的封承谦,那个他该叫爹的男人。
睫微垂,封铮扬唇笑了笑,在经过看他看到发呆的小厮身旁时轻轻抛下一句:「我不累,请转告二爷谢他关心。」
辛苦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今天,在还没见到人前,就算累到趴倒他也会爬着去。
带着点恶意的快感,直至回房仰倒于床,淡微笑意始终在红唇边荡漾。
之所以这么认真尽责地当「孝孙」,不过是守株待兔等着某人,今晚是老头的头七,封家惯例是不守七七,所以过完今夜明天就要下葬了,身为人子再怎样地不理世事也该露个脸吧。
有本事就这么一路龟缩着等老头入土,他不会让步的,看人能拿他奈何。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会被无情言举轻易伤到的笨小孩。
抱着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复杂心情,难得能休息的时辰封铮没有阖眼,即便身体很累了精神却好得不得了,满脑子全想着人若来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抑或该说——那人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近十年的韶光荏苒,记忆里的容颜早已模糊难辨,遑谕论那不过是遥远的一瞥,他记得的,只有当时刻骨的心情,那种很想放声大喊为什么的饱胀酸楚,至今仍萦绕心底不会曾散去。
睁着发涩的双眼直盯着床顶白帷,往事如跑马灯般纷至沓来,夜色甫降,封铮便再也躺不住地翻身离床。
急步疾行,迫不及待的脚步却在接近目标时缓了下来,一步、两步,越见踟蹰。
几乎是紧屏着气息跨过最后一道门槛槛,重重白纱后封铮看到的,终于不再只是孤凉的烛火跳跃,一抹笔挺的人影伫立灵前。
「……」拂开抄纱幔慢步走近,如梦场景令封铮有些恍惚。
第一次,不是在大年夜,不是在那个伤心的雪夜里见到这男人;第一次,他们间不是隔了个大圆桌,而是近在咫尺。止不住胸口越跳越快的心音,封铮不知道自己原来仍是这样在乎着这个人。
悠悠十年,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没想到这份思慕不见消褪反倒越发浓沉。
「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才在为男人的主动开口感到惊讶,耳里便劈进句「为什么」,一愕之后封铮忍不住自嘲地扬起了唇,做梦的时候他曾想过和「他」的第一句话,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同自己般这么平凡无奇的一句。
原来不啻是他,这个男人也有为什么要问,他俩间的疑问是不是太多了些……
「为什么要见你?」低声重复了遍问语,封铮凝望着依旧背对自己的身影,花般艳容有几分淡然,「那你又是为什么不肯见我?为什么不敢转过头来看我?」
「……」
「何必问我为什么,答案你该很清楚不是?」身为人子的想见父亲,何曾需要理由来着。
一连几个问语换来片窒人的静寂,素白灵堂前两抹影就这样无声默立着,任谁也没再开口,连呼吸都似停止。
这就是他们之间吗?就算离得再近,依旧隔着道跨不过的鸿沟,他有意人却无心。
屈指深陷掌心,封铮努力压抑着胸口如潮汹涌的情绪,怕一不小心就会满载溃堤化作嘶吼,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男人面前表现出他的在乎,那只会让他更悲惨得无地自容,然而即便如此难受他也不会先行离去。
这是一场较劲,就算对方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再次从战场上逃跑。
「……你长大了。」淡然的语声说不出是慨然是叹息还是单只是陈述,如山沉寂的身影终于缓缓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