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瑶水无相
第一章
勾陈的院子里种着许多株桃树,四季都开花,从来不结果,就像他的风流韵事,处处留情,最后情到浓时情转薄,全都没有尾声。
但是,现在在他的万花丛中,长着两颗红彤彤的硕大果实,乍看上去让人感到很惊悚很诡异。
勾陈抬头看着两颗疑似桃子的果子,摸着下巴淫/笑道:“不错不错,长得挺水灵的。”提起水壶给树浇浇水,一边哼小调一边叹息:“儿子呀,儿子喂~~~”
惹得一旁的萤火直翻白眼:“看你得意的,勾陈大叔不是我说你,你就这点出息,死乞白赖地讨到天女一族的繁衍秘密,就为了这两个烂桃子,把自己的元神伤成那样。你看看你现在哪有一点上位神的样子,整个一废柴么。”
“小孩子不懂事就滚一边玩儿去,什么烂桃子,那是我儿子啊儿子!还有,谁废柴了,虽然我神力弱了点,但我魅力可不减,你没瞧见昨天还有美女来找我么?”勾陈一甩头,做万人迷状。
萤火撇撇嘴:“少来,你当我白痴?昨天那个荷花姐姐可是来给您送请帖的,人家过两天就要和益算星君成亲了,谁看得上你啊,要不是你当年跟人家有一纸情书的情分,她才不会来找你呢!”跳下台阶,萤火坏笑着贴近勾陈说,“我说勾陈大叔,那封情书据说当时很有名啊,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勾陈脸色微变,转过头去伺候他儿子,诺诺道:“早找不到了。”
“我才不信!就算找不到那张纸,内容你总能记得的吧。”萤火天真眨眼,把女人八卦的天性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不记得了。”勾陈沉声说。
“切,小气。”萤火一脸鄙视摇头晃脑地走了,一路念着,“有家眷的男人啊,就是傲骄。”
勾陈苦笑。
那封情书确实找不到了,但是……怎么会忘呢?那小小的人在水神庭的荷花池边清声念诵,带着有点坏坏的笑,眼里满是飞扬的神采。
风带落了几片桃花瓣,勾陈细细回味着,心想把那首诗稍作改动就跟现在的自己挺像的。唇角的弧度有些无奈,他轻轻念道:
我是一树桃花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果然无论怎么说都会让人起鸡皮疙瘩,你看连拿水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了。
勾陈拂去肩上零落的花瓣,用几乎是深情的目光注视他的宝贝桃子,笑着自言自语:“少昊,我们的孩子就要诞生了,不知道他们会长得像谁啊。”
涿鹿之战获胜,勾陈于十天之后得知少昊的死讯,当时他根本不相信,立刻飞去那片战场,却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天坑。那里干净得像一方圣土,没有血迹没有尸体,没有一丝一毫能找到少昊的线索。
他在那里掘地三尺,想要找到少昊的元神,只要元神还在,他就有办法让他重生,哪怕代价是自己全部的修为。可是他最后只在泥土的深处找到了两个灵魂的残片。少昊的灵魂他认得,那两个晶莹的残片里,流动着最后一点点少昊存在过的痕迹。
他想,那人真的是太不让人省心了,真的是伤得一次比一次重,而这次,真的是救不回来了。那个月前还活蹦乱跳的少年,如今就只剩下这一大一小两个残片。勾陈几乎绝望。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接手天女一族要求繁衍后代的事情之后,看到了一线曙光。靠着天生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等等充满人性阴暗面的性格优势,他从箫楼主的口中套出了天女一族“无性繁殖”的秘密。
于是他从自己的元神中割裂出两块,把少昊的两片灵魂残片混入其中,在箫楼主和萤火的帮助下制成了两颗果实,等到果实完全成熟,就会自然具备神性,落地成神。萤火当年就是这样从越尘岛的樱桃里出生的。
勾陈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两颗桃子上,一日看三回,天天念着儿子快长大,看得原本对此等盗窃版权之事很愤慨很不屑的箫楼主都动容了。她深感此人以后一心带儿子就不会再淫/乱神界,觉得自己也算是做了件大善事。
五年后,两颗桃子成熟落地,成了两个五岁模样的奶娃娃,一个白发碧眼,一个金发金眼,都生得水灵可爱。
勾陈一见到他们就感动得飙了两滴慈父泪,一手搂了一个好不欢喜,对那个白发碧眼的尤其喜爱,直说着“太像了太像了你根本就是小少昊的翻版啊啊啊”,相对那个金发金眼的就让他比较不屑一顾,那是他自个儿小时候的翻版。
他给小少昊起名叫勾芒,小名重,小勾陈起名叫蓐收,小名该。
*************************************
“啧啧啧,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重重和该该粉嫩嫩胖嘟嘟的多可爱啊,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实在让我太失望啊太失望,我说你怎么带孩子的。”一个美艳至极的女子如是说。她身着如火红衣,霓裳罗裙轻逸飘扬,晚香玉般精致的脸,眼波流转箭尽得风流韵味,勾魂夺魄。
“想当年你也是个天真可爱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娃,谁知道竟长成这等风骚俗艳的货色,还好意思对我儿子指手画脚?”红发男人接过儿子递来的茶,慢抿一口,轻蔑道。
女子嘁了一声,随意落座,斜眼看着男人惬意品茶,半晌,叹了口气说:“万花丛中过的绯花修罗大人,您怎么就甘心整日呆在家里喝茶赏花,蹉跎年华?”
勾陈放下茶盏,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笑起来,一双桃花眼眸波澜不惊,似过尽千帆,似岁月无痕。他说:“萤火,我已经老了。”
萤火目光闪烁,不再说话。陪着勾陈喝了一会儿茶,便起身告别要赶回越尘岛。
三百年了,那人死后,已经过了三百年。很多东西都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贪玩好动的小女孩,她长大了,成为新一任忆盈楼主,参与了神界天翻地覆的变革,有些当年懵懂的事情,她也渐渐懂了。
她懂得了,有那么一种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它让人痛苦,让人回味,让人为之堕落,让人为之苍老。让人这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它的魔障。
举例说明?受害者比如曾经的晶壁之子后卿,比如现在的天喻修罗勾陈。
满园桃花,零落成泥。
勾陈手指轻轻敲打在躺椅的扶手上,头上的天空蔚蓝美好,明亮得让他不敢正视,闭上眼却是那个人的笑脸,他也不敢正视,于是更加惶惑。
“阴魂不散。”他说。
“父亲,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惦记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人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想的。”蓐收忍不住问道。他最看不惯勾陈这样,他觉得父亲就应该是无所牵绊无所畏惧的,应该是坚强果断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副懒骨头的样子,好像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勾陈说:“你不用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只需要知道,他也是你的父亲,而你必须尊重他,就算他已经死了。”
蓐收瞪着金色的眼睛,很不服气:“什么狗屁父亲,在战场上就知道充英雄,杀了那么多自己人不说,还把自己的命赔进去了,算什么本事,整个一傻逼!”(=。=,我承认,我词穷。)
一旁的勾芒见气氛不对,连忙说道:“蓐收闭嘴!”
蓐收天生就跟勾芒不对盘,听到这话更是火大:“你叫我闭嘴?!你就仗着跟那个谁长得像,仗着父亲偏袒你,就一天到晚对我颐指气使,我告诉你我受够了……”
“该,”勾陈神奇地没有发怒,只淡淡提起了另一件事,“上次我跟你说的泑山还记得么?”
蓐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愣了一下才回答:“记得,羡天的第二大山,在长留山的西南方。”
“对,就是那里,从今天起你去给我守着那座山,等到把那里治理得比我这儿还漂亮的时候就可以回来了。”
蓐收懵了。这是……发配边疆?看来父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勾陈像是知道他心里所想,看他一眼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要告诉你,当年少昊,也就是你所说的傻逼,他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把整个羡天建造成了仙境,并且在那里建立了鸟之国,我现在只要你治理好泑山就可以。你做得到么?”
蓐收沉默,羡天他去过,那里如今是土地焦黑寸草不生的乱葬岗。那是一个死地,怎么变成仙境?于是他再次确定,父亲真的气得不轻。
勾陈追问:“做得到么?”
蓐收本就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倔强孩子,被这么问了当然耿直了脖子回答:“当然做得到!”之后就风风火火地跑去羡天了。
勾陈看他离开,摇摇头做无奈状说:“哎,不像我,一点也不像我,要我就绝对不去,明摆着是在耍他么,这孩子傻得……”
“父亲,您这次玩得过火了。”勾芒眯了眯眼睛,绿松石的流光扫过勾陈。
“哎哟喂我的儿啊,你可别用这眼神瞅我,为父年纪大了,抵不住诱惑,给你这眼神一勾我就想直接把你就地正法了,你也知道,为父禁欲多年……”
“父亲您该午睡了。”勾芒说完这句话就冷冰冰地走了,完全不理会他父亲的“炙热目光”。
直到走得够远,他才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手掌上留着指甲的深印。他苦笑一下,心道:你是挡不住诱惑,但不是因为我的眼睛,而是因为我这张脸。
从小他就发现,父亲经常会望着他出神,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父亲眼睛的颜色,红得深沉而哀伤,满满的眷恋、还有一丝疼痛。他知道父亲看的不是他,而是透过他在看他自己心里那个人。
有些夜晚,他会在梦里见到父亲这样的眼神,他会觉得害怕和愤怒,然后惊醒。他嫉妒那个人,他渴望父亲的眼里看的是他而不是那个已经死掉的人。但他知道不可能,所以他忍。不能代替那个人在父亲心里的位置,至少能代替他一直陪在父亲的身边。
走回房间拿了张薄毯,他往院子里走。父亲这些年身体一直都不好,他向萤火打听过是怎么回事。萤火说,那是因为他为了你们,损坏了自己的元神。
为了我们?是为了那个人吧。
勾芒给已经睡着的勾陈盖上毯子,看着阳光下微微颤动的睫毛,慢慢俯下身,亲吻他的眼睛。只是轻轻的相碰,一触即分。
等到勾芒的脚步声远离,桃花纷乱里,传出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叹息。
第二章
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烦人的哀嚎了。
但是我不得不忍受。
白帝那张涕泪纵横的老脸近在眼前,还时不时往我身体上蹭,呃……如果我还算有身体的话……
我记得好几年前我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叫我常回家看看来着的。嗯,好吧,白帝爹,我回来了,就是回来得晚了点也……狼狈了点。
他让我受了欺负别找他哭鼻子,现在倒好,我是受了欺负了,受的欺负还不小,可是已经连哭鼻子都做不到了。
他抱着我一通口水狂喷的谩骂:“老子早就警告过你要小心!老子叫你别在那死磕,你怎么就不听!你丫是整个神界最烦人的混小子,是最白痴最不听话的烂孩子!你丫是老子见过的最衰最苦命的神!”诸如此类,百骂不厌。
然后他的眼泪落在我的“身体”上。
话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在使用族毁的时候,只听白帝爹于万丈高空一声嗥叫,父爱的火花迸射了那么一下,在我被自己的咒术分尸的瞬间,替我小挡了一下,真的只是小挡了一下,因为我的元神还是华丽地碎成了平均1cm3的块状固体。不过还是要感谢他的,如果不是那一挡,我就会碎成平均1nm3的微生物了。
白帝爹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一边抽泣一边把我拼起来,然后把我扔在一个王莲的叶子上,又倒了一堆疑似腐殖质的东西来陪我。
据我科学而严谨的眼光分析,那堆东西的成分概括如下:水35升,碳20千克,氨4升,石灰1.5千克,磷800克,盐250克,硝石100克,硫磺80克,氟7.5克,铁5克,硅3克,还有白帝爹他老人家自己的血若干。
于是我终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我近乎偏执地给这销魂的情节做了合理的解释:我的元神作为神经中枢保留了我的意识,白帝爹的血细胞提供了完整的基因,在物质充足环境适宜的条件下,基因得到正常的缓慢的表达,简而言之,我在经历类似于母体中的细胞分裂和细胞分化,再简单一点,我在长肉。
原谅我啰里八嗦说了这么多,实在是我太无聊了,整天整夜地呆在小黑屋里,还要对着多愁善感的白帝爹那张见一面哭一场的脸,没有时间概念,没有存在实感,其实要我说这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生活状态。
但我宁愿这样苟且活着。活着就是奢侈了。
等我真正睁开眼睛,还没看清这个久违的美好的世界,就被白帝爹无情地推倒了。
我条件反射地在第一时间捂住了耳朵。
神奇的是,他居然没有骂我,他一把抱住我,声音哽咽:“儿子哇,你丫吓死我了,回来就好,回来爹疼你……”
我听了到底还是感动的,忍了又忍,还是回抱住他:“可是老头子,我不想做啃老族啊。”
……
“老头子,后卿呢?”
“……”老头子瞟了我一眼突然放声大笑,“啊哈哈哈,儿子我们去吃烧烤吧!”
我预感到不对劲,急忙问道:“回答我,后卿呢?我要见他。”
白帝继续维持着那虚假的猥琐的笑容:“我跟你说老子我烤鸡翅的水平那可是无人能及啊!”
我拍掉他扒在我肩上的爪子,怒了:“快告诉我后卿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看你这样,难道说、难道说他……”
“哎哟喂,儿子哇,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我们去吃烤鸡翅吧!”
我忽然冷静下来,无限悲戚:“难道说他真的……”
老爹终于不再扯淡,直视我的眼睛,满怀同情。
我苦笑:“就算他有老婆了,我也还是要见他啊,我必须要让他离婚啊,要不然可是犯了重婚罪啊……哎老头子你终于骨质疏松了?连站都站不稳了嘛。”
白帝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抓住我:“我说儿子,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无辜,我眨眼。
“后卿他现在,是魔界的老大啦。”
“……”我默默转身,准备爬回王莲的叶子上,“老头子,我昨晚上没睡好现在回去补个觉你别来吵我我也不吃烤鸡翅还有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就让我再碎一次算了把我的骨灰洒在长留山每年记得给我捎点纸钱就行了谢谢。”
“少昊……”
“……”
人说新生的孩子一定要哭的,那么重获新生的我,可不可以放声哭一次?
到底,我还是没有阻止他沦为魔星。我只是改变了过程却没有改变结果。现在看来,妄想着蚍蜉撼树的我是多么的可笑。
该醒醒了,少昊,该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