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了,什么都变了。
如今神格本源已经不存在,天帝仍然统治着神界,但现在的神界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盛世太平,这里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没有神格本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供给,就意味着要靠掠夺他人来增加自己的力量,下位的神想要往上爬,上位的神渴望更强的力量,于是虽然表面上大家一团和气,背地里却全是算计,神性和人性一样,都是有阴暗面的。
当然至高神的地位仍是不可撼动的。如今对外宣称的至高神有四个,天帝、后土、女娲、勾陈,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我。
天帝说我修习族毁之后的力量足够强大,而且我在涿鹿之战中拯救了整个神界,至高神当之无愧。我却说,我用这些换后卿回来,成么?
天帝赏了我一只啃完的猪蹄髈。
我重生的事情很低调地处理了,一来天帝怕魔星后卿知道后脑子突然抽了冲上神界,二来,我觉得自己现在像一个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麻烦,擅自闯入别人的生活中会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存在。
我暂且住在咸天一个角落的大房子里,夜晚的风吹起发丝纠结,生生勒住了几多念想。恍惚中觉得自己还是六岁的孩子,还需要踮起脚才够得到星灯,在身后某个地方,还有一个孤傲绝世却一直纵容我的人。
第七重天的星光璀璨依旧,不知道相隔几万光年的沧海深处,有没有我们当初的倒影在共享星辰。
我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咸天是个孤独的地方,从来都是。我曾经许下宏愿想要改变它,没想到最后被改变的是自己。
多傻啊。
所以我离开大房子,去了羡天。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做回那个守陵人。
可是我没想到羡天变成了这样。
后卿,你是想用这整个一重天来给我陪葬吗?为什么,不留下一点点回忆来悼念我们丢失的幸福呢?
你让我现在,拿什么来想念你?
焦黑的土地散发着腐臭,荒原的风吹得我衣袍猎猎,彻心透骨的冷。我看见自己的头发疯了一样地往前延伸飘动,像是什么也握不住的指尖。
……
往前十步,那里曾经有一株高大的树,我在树洞里藏了很多很多的白花曼陀罗,因为后卿说白色的曼陀罗是让人上瘾的情花。
往前二十步,那里应该有一所小小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大大的床,后卿的紫袍上有着和我的床褥一样的褶皱,褶皱里流淌着快乐的时光。
往前三十步,那是一块四四方方的菜地,里面种了萝卜和青菜,还有几棵大葱,我和后卿都不喜欢吃,但是我们一起给菜地围上了篱笆。
往前四十步,那是两根晾衣架,上面晾的衣服常常被风吹得翻来覆去,我把两个人的衣服袖子打了结,看上去像是牵着手的我们。
往前五十步……
我闭上眼睛,非常非常认真地去听。我想听见这块土地的心跳。它曾经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成长,它一直那么坚强。
把手放在土地上,我向里面注入丝丝缕缕的元气,良久,我看见一棵小小的嫩芽,拼尽全力地,破土而出。
我笑了。后卿,你能听见吗?它还活着,所以,我要让它苏醒。
此时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年轻而有力,他说:“勾芒?不、不对,你是……谁?”
第三章
“勾芒?不、不对,你是……谁?”
我很惊讶,抬头看见一个金发飞扬的少年,瞪着他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于是我也囧囧有神地回瞪他。
他定了定神,郑重地向我发问:“你是谁?”
我扫描了一遍他的脸,那是一张极眼熟的脸,只是多了几分稚嫩少了几分轻佻。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是勾陈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我。”他看起来有些生气,脸颊微微鼓起。
这孩子好像挺有意思的,于是我说:“我叫姬昭睿,是来这里观光旅游的。”
他显然不相信,怒道:“你耍我吗?这地方寸草不生有什么好观光的!”
我笑:“谁说寸草不生的,这不是就有一株嫩苗么?”说完我指着刚刚发芽的种子给他看。
他一看居然立时傻了眼,抖着手指着小苗说:“你你你,怎么做到的?!我在泑山使尽手段连个屁都没长出来,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啊?”
“这个嘛……”我摸摸下巴,故意顿了好久,最后犹豫着说,“其实是师门秘诀来着的,不能外传啊……”
“你!”他脸涨得通红,我就更想逗他。
“小朋友,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瞟他一眼,“对待长辈要礼貌,不要吹胡子瞪眼的。”
他藐视我的话,赌气说道:“不要叫我小朋友,我成年了。勾陈是我的父亲,我叫蓐收。”
“我就知道!”我激动地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勾陈那家伙早晚得栽,啊哈哈哈,终于有女人制得了他了,哎哟喂儿子都这么大了,来来来,叫叔叔叫叔叔。”
“我呸!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叫你叔叔!”蓐收已经炸毛了。
“哎呀侄子啊,其实我跟你父亲是旧识,想当年可是铁哥们儿……”
我开始胡吹,什么金戈铁马戎马生涯,什么太空遨游海底探险,讲完了我满脸淫/笑地凑过去问他:“哎,你娘叫什么,说出来看我认不认识?”
蓐收小朋友一脸鄙视地看着我:“我没有娘。”
“啥?”我震惊了,“勾陈终于还是走上了始乱终弃的道路?还搞未婚有子?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做不好防护措施的人啊……哎,可怜了孩子呀……”
“你胡说!父亲从来不近女色!”蓐收攥着拳,吼道。
“哈?你才胡说吧,勾陈不近女色?你当我傻的?”我绝对不相信,这比告诉我地球是三角形的更让我难以置信。
大概勾陈在儿子的心目中真的是个正直的,完美的,禁欲的(?)理想父亲形象,我的这句话让蓐收彻底暴走了。
这很正常,每个孩子的第一个偶像都是自己的父亲嘛。我能理解。
避过蓐收小朋友的第一轮攻击,我笑道:“嘻嘻,跟我过招,其实你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挥手打掉接二连三袭来的咒术,我觉得玩得差不多了就反手给了他一个缚身咒,只听当的一声石化了的蓐收华丽躺倒。
我弯下身体,拿手戳了戳他气鼓鼓的脸颊,好笑地看着他涨红了脸,我问:“服不服?”
他扭头不语。
我一撩衣摆坐在他身边,伸出魔爪开始猥亵、不、调教儿童,在他的咯吱窝和笑腰穴附近一阵狂挠,挠到他热泪盈眶求死不能,我停下来又问:“服不服?”
他咬唇硬是不说话。
我哼哼冷笑,摆出一副流氓状,抖着腿踩着他的下面作势要蹂躏:“嘿,服不服?”
他终于嘣出了一个字:“服!”我微笑,到底是勾陈的儿子。其实这孩子还是识时务的。
解开缚身咒,我拉他站起来,随即摆了个以万丈光芒为背景、负手而立、慈祥而严肃的造型,对他循循善诱:“小子,世界是你们的,当然,我们还在,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中国,咳、神界的前途是你们的,世界的前途是你们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哎哎,小朋友你别走哇……”
——这是我和蓐收小朋友第一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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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在羡天建了一座新的小房子,这次比上次简单得多,几乎是挥挥手就能搞定的事。床嘛,我依然造了一张大床,虽然只有一个人睡。
蓐收小朋友就住在隔壁泑山,得知我在此地落地生根之后,他立刻开始实行缜密的偷窥计划。我当然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不过看他好玩,我又确实无聊,就随他去了。
早上起床,对着一片荒芜的大地,我长笑三声,撸起袖子拿根竹棍开始划格子,每个格子大约10m2,一直划到长留山脚下。
本来还想往前多划一点,结果蓐收像给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对我摆出备战架势,一副誓死扞卫主权领土完整的样子。
我心领神会,点点头说:“好,泑山那块都是你的,我不动还不成么?”
他这才收起爪子满意地踱开,不一会儿又悄悄踱回距我两丈远的地方观望。
我摇摇头笑笑,这孩子这股傻劲跟勾陈真是一点都不像,不过倒是挺可爱的。
我给自己定了计划,以一个格子为单位,慢慢复苏土地,尽可能保证每个格子中物种的多样性,同时选出每个地区的优树,根据土壤性质的不同培育区域性的树苗,这样就可以在相对短的时间内营造出优质的树林。
当年后卿没有白调教羡天,它毕竟还是听我的话的,想来我的气息它也是认识的,所以很给面子地开始按照我的计划生长。
第一天,我把元气注入了三个格子,里面长出了海桐、木芙蓉、石楠等植物。蓐收躲在不远处拿纸笔刷刷刷地做笔记。
第二天,我在接下来五个格子里种下了广玉兰、油松和龙柏。蓐收依旧刷刷刷地做笔记,我想靠近他跟他说几句话,他却掉头跑掉了。
第三天,我救活了十块格子。转头看见蓐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作苦思冥想状,我便悄悄凑过去,看到他身边放了一堆白纸,我拿起来看了两眼,顿时喷了。
上面赫然写着:弯腰,摸地,起立。旁边还画着几棵小树,就是我这几天种的树的样子。
“哎……”我拍拍他的肩膀,晃晃他的笔记。
他猛地一惊,抬头望向我,没收住那一脸茫然无措,全都入了我的眼。
我说:“你这笔记,真是精辟啊。”
他脸一红,抢过纸张揣到怀里就要跑,给我一手拦下,我急忙说:“哎哎哎你别跑,听我把话说完。”
“你不就是要看我笑话吗?”
“谁说我看你笑话了,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想跟我学习啊?”我觉得自己已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了,眼里已经闪耀出智者的光芒了,估计我脸上每一下肌肉颤动都叫喊着:求我吧求我吧,拜我为师吧小朋友。
蓐收眨眨眼,金色的瞳孔闪了又闪,转身走了个干脆。
空留我一个人秋风萧瑟,茕茕孑立。
为什么呢,我就那么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么?这小破孩也真是别扭,死活不肯拉下面子来求我。
我收拾了小板凳跑回家窝在屋子里暖暖小酒磕磕花生,看着窗户外边慢慢绿起来的土地,觉得自己活着还是有点意义的。
每天过得充充实实,种种树养养花,还可以调戏调戏小朋友,知足了。
见不到面,也可以怀念。
我把他当年送我的礼物重新包装好,把失乐园重新修缮好,然后在这里等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虽然未必等得到。
我想过要去魔界找他,要是以前的我肯定早就颠儿颠儿地跑过去了,但是我不再是以前的少昊了,我学会考虑一些以前不会考虑的事。因为我的任性,早在三百年前就用完了。
如果现在去找他,凭着一个应死之人的身份,凭着神界至高神的身份,凭着一个害他堕天的笨蛋的身份,太纠结。
再多的爱恋,隔得年岁多了,之间的磕磕绊绊多了,就会长出怨怼。
我不想我们之间,到最后,只剩怨怼。
羡天的风总是冷得戳人心骨,但是我喜欢这种让人清醒的感觉。
正吹着风凉快,就看见蓐收远远地抱了一堆嘟嘟囔囔的东西往这边走来。
我立马来了精神,哎哟喂,乐子来了。
第四章
我整整衣服,吐掉嘴巴里的花生皮,慈祥地看着闯进我屋里的冒失鬼,问道:“小朋友,迷路了?”
蓐收明显一副有气没处撒的表情,想顶嘴又生生忍住:“喂,让我拜你为师吧。”
“啧啧啧,”我摇摇头,晃晃二郎腿,“谁要做你师父了。”
如我所料,小家伙立刻就炸毛了:“我……你……”
我晃荡过去:“别急啊你,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说,我才不要做你师父,我要你叫我叔叔。”
“啊?为什么?”
敲一下他的脑袋:“因为我喜欢。”
我现在有点理解陈纪纭当年调戏我的心情了,此时作为一个叔叔,我深深感觉到欺负侄子的必要性和娱乐性。这绝对是一项有益身心健康的运动。
“我说侄子啊,你还真是客气,来认亲还带这么多礼物。啊哈哈哈。”我伸手要结果他手里嘟嘟囔囔一堆东西。
谁知他闪身一让,我只摸到包裹的一角。他说:“什么礼物,这是我的被褥。我要搬过来跟你一起住,分秒必争一刻不停地好好学习。”
“啊?”这下轮到我愣住了。我是喜欢欺负他,但是我不会带小孩啊。
他不理会我的惊讶,径自走到我的床边,叹道:“天啊,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做什么,好浪费。好吧,我决定将就一下跟你合睡这张床了。”
“喂喂小朋友,你不要擅自决定好不好,还有什么叫做将就一下……”我的话没说完,他就已经把被褥全都铺好了,拍了拍手转身对我行了一礼:“叔叔,请多指教。”
唔……好吧,你看人家都叫我叔叔了,我理应包容一下的嘛。
晚上睡觉身边多了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奇怪,这个人不是后卿,这个人我刚认识不久,而且这个人睡觉很不老实。
在我第四次被他的腿压得喘不过气来之后,我愤然施咒,在两个人之间设了一个结界板,如此才能安眠。结果第二天就看见他头上顶了几个大包,一脸满足(?)地躺在地上。敢情他睡着睡着自己跌床底下了,其间无数次撞到结界板和地面,造就了如此壮观的景象。
哎……我叹气,抬腿踢了踢他,他嘟囔一声翻身继续睡。我笑笑,恶作剧因子被他纯洁的睡脸激发,计上心来。
我慢慢蹲下来,慢慢贴近他的耳朵,慢慢往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小蓐收,再不起来叔叔就咬你耳朵哟~”
我本来也就是吓吓他,没想到他大大哆嗦了一下,登时红了脸,捂着耳朵窜到一边,一副受惊小白兔的模样。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实在忍不住了,抱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蓐收此时终于让我给笑醒了,窘得不行,掉头就往门外逃,结果一不小心撞到门板,头上又是一个包。
我在取笑他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孩子,长得还挺高。
拿了湿布敷在他那几个壮烈的肿包上,我顺便坏心眼地轻轻戳戳。他疼得丝丝抽气,看我的眼神明显透着鄙视:“就这么点小伤都治不好,哼,要是我父亲,早就一点痕迹都没有地消除掉了。”
我嘣地一下弹在他脑袋上,听他嗷的一声叫得凄惨:“那就回去找你父亲呀,还赖在我这里干嘛?”
“哼……”他扭头做傲骄状。
我看这孩子确实委屈了,想想也觉得应该适当提升一下勾陈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于是补充道:“不过说到你父亲的医术,那可真是没话说,想当年我被咒术重伤,被烧得黑如焦炭,被神兽踩断几根肋骨,还被人打得只剩半条命,都是他救回来的,厉害,确实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