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点头。其实我的六岁生日早就过了十多年了嘛。
娘调转回头,又望向星空,道:“半年前登基的黎朝新皇,名曰景熹昀。”
“嗯?”难不成他真跟我有什么牵扯?
“他便是你爹。”果然…
“六年前,还是四皇子的你爹出访翟辛,我那时是他的侧妃,也一道跟了来。行程结束正待回行时,传来父皇驾崩的消息,正欲疾行回朝为你皇爷爷守灵,边关却下了禁止通行的命令。哼,想来这禁令也是针对你爹而来的。本来若是非要过关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此时我肚子里却有了你,颠簸不得了。滞留边关那几天遭了不少刺客,我脸上的伤便是被刺客的毒镖给刮的,虽治好了,却落下了疤。不过,幸得没有伤及你。后来我又回这王城,假称是与夫君走散、盘缠用尽,求这豆腐店的老婆婆收留,认了她作义母,也就留在了翟辛国,在这豆腐店生下了你。你爹则是先行渡了关,为谋大事蛰伏六年。如今,你该叫他父皇了。”
“父…皇…?”还真是…不习惯。那才死了的那位皇帝不就该是我的某位叔伯了?还是被我爹干掉的。想了想,我又问道:“那今天来的那两个人?”
娘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哀伤与喜悦密密交融。她说道:“他们是来迎你的。”
“我?那你呢?”
“干娘于我有恩,如今她年纪大了,我自当留下来好生照料。”照顾外婆,不至于要留在这破陋小店吧,可以接回去或是另派人来嘛。
“再说,如今我这般容貌…”娘将手覆上有着大大疤痕的左脸,凄然道:“如今我这副容貌回去了只会叫人笑话你,只会惹你父皇不高兴。”原来…
顿了顿,娘又说道:“棠儿,如今你要记好了,你的姓氏,是“景”。回去了,叫你父皇赐名,嗯?”
“棠儿记住了。”原来见到父亲的代价,竟是要与娘分别么?
“要听你父皇的话,好好跟太傅学习…”娘交代了好些,无外乎都是怎么做好一个皇子的本分,末了,才说:“娘不能照顾你了,要好生照料自己。”说完沉默片刻,便起身,拍拍坐皱的衣摆,进屋去给我收拾行装。
是夜,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5.作别
第二天早饭,不知实情的外婆一直在骂我爹是个薄情郎,只管接孩子回家却不顾结发妻。我则只顾扒粥,闷闷地不开口。娘也一言不发,替我添菜。
吃过早饭,便见昨天那两人杵在我家门口。娘替我拿好包袱,送我出门,那两人正要行礼,被娘打手势止住。
“以后的路就要靠自己打拼了,嗯?”娘将包袱递给我,轻拍着我的手,眼中噙泪。
“娘的教诲棠儿记住了。”老天啊!为什么要我一再承受这样的分别?
“记得添减衣物,按时吃饭,不要病着了。”外婆有些哽咽。
“嗯,我会的。”
娘又将我拉到一边,道:“宫中关系复杂,要小心着些。”
“嗯。”
“不要挂念娘。做个谋大事之人,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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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娘与外婆,我登上了马车,想了想,又探出头道:“叔叔,我能先去一个地方吗?”
“谨听少爷吩咐。”答话的这人一双剑眉,表情与说话的语气一般严肃。
半路上,我又问及二人姓名,得知方才答我的那个严肃的家伙叫李延,另一个倒是活泼些,叫徐承白,都是父皇的心腹,想来都是武功高强。
行至戏园门口,我跳下车来,对李与徐说道:“稍等片刻。”说完便向院子的大门走去。
今天的剧目还未开场,走进圆子,有不少人在咿呀吊嗓,也有蹲马步翻跟头的,比如我师父阿久。微微一笑,小跑至阿久跟前,站定,翻一个跟头,再站稳了,扯着弄皱的衣服欣赏阿久奇怪的眼神。“师父,我要走了。”我看着阿久的眼睛清晰说道。阿久则是瞪大了眼似是没有听清楚。“我爹来接我了。”我又解释道。闻此言,阿久绷起的脸终于渐渐放松,好像是想起来我还有个爹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可能随时会来找我。但他一时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喉咙哽住似的说道:“你小子……”“会拍傻的啦!”我揉揉头,又问道:“我另外一个师父呢?”“啊?哪来的另外一位师父?”“吹笛子那个,不会又偷偷跑山上去了吧。”汤闲祖其人很有隐士范儿,没事会跑到山上去鼓捣奇怪的家伙,要排戏时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没有,在那边屋里不知道瞎唱什么。”“哦。我去看看。”
跑到那房间门口,果然听见里头有奇怪的声音,不知道是唱,还是在哭。推开门,只见汤闲祖窝在房间角落里,低着头唱什么“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断断续续的。看见有人进来,他一抹脸站了起来,一脸忘我的兴奋,语调也高了几分:“小朋友,过来。我跟你讲哦,我就要写成一部绝后空前空前绝后的戏啰,哈哈哈——这戏写了很多年了,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每每写不下去。等我写成那天,排好了戏,你要来看啊。一定要来的哇!说不定你还可以在里面演一个小鬼,嗯,小鬼。可是,到底少了什么呢?少了什么……”其实他应该也是个满腹学识的人,不知道怎么会来戏班里给人吹笛子,不过班主似乎很敬重他,听说戏班唱红的好几出戏都是他排的。看他好像精神亢奋过头了,我只好提高声音:“阿闲,我可能看不到你的新戏了。”他本来还低着头念念有词,忽然好像清醒过来一样,问我:“怎么?你要去哪里吗?”“嗯,我爹派人来接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阿闲摸摸下巴,忽然有点感伤。“哦,是这样。唉,连你这个小朋友都免不了要走,怪不得她……唉,世事当真如此——”还是这么神神叨叨啊。“哎,不过,阿闲,如果你的戏演红了,大江南北到处都唱,我肯定看得到。”“哦,是这样,那她,她也看得见了……”他甩甩头,让脑子清醒一点,“不说这个了。那个,小朋友啊,你走了,还是要记得吹笛子的呀。你知道,我们这个南戏,没有笛子是不成的,你吹笛子,就不会忘了我这个老朋友,就会记得有一天要看我那个绝后空前的戏……”虽然他排戏有一套,不过戏班里的人好像都不太愿意同他讲话,每次听他讲,就是一篇一篇的,搞得人头昏。所以他才老是拉着我去,说是要教我吹笛,其实教到一半自己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扯闲谈去了。“嗯,我会带着笛子。你也要让你的戏大江南北地唱过去哦。”“好好,咱们说好了。走吧走吧,别耽误了时间。”“阿闲,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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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与所有人都话别,我登上驶往大黎宫门的马车,撩开车窗上的布帘,回望西苌河,只见一线烟柳随风微曳,河水之上已有稀疏的舟船往来,轧碎了一河金波。而那间承载我此生初始六年的小小豆腐店,早已淹没在了清晨渐喧的人声里。(这一段怎么好像秀女入宫啊~汗~)
6.客栈
这一路行得匆忙,想来也是怕夜长梦多遭遇什么意外,但虽然赶路赶得紧急,也颠簸了个把月才到大黎的皇城——萦州。本来,到此天子脚下、繁盛之地,应当好好欣赏欣赏实物版清明上河图才是,但我早被那马车颠得两眼发直、眼神呆滞了,连掀帘子的力气都没有,更勿谈有那赏景的闲心。是谁说习武之人不会晕车的呐!不过进了萦州,车道平直宽阔,木轮在青石道上轧出骨碌骨碌的声音,倒是叫我想睡觉了。那两位大叔倒贴心,好大会儿,马车终于稳稳停住,掀起帘子一看——嘿!原来是间客栈,题四个圆润的大字“聚福客栈”。唔,可以睡觉了啊~
进了客栈,迷迷糊糊等那两位大叔与掌柜交代,迷迷糊糊又被领进一间上房,迷迷糊糊将头歪倒在澡盆边缘泡了澡,又迷迷糊糊倒在床上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神志稍稍清醒了些,将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屋内光线似乎已经很黯淡了。呆愣了几秒,我忽然惊觉屋内的感觉有些不对,好像是还有一个人在房里!迟疑地将头偏转过来,朝床外望去,只见屋子一角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男子,不知怎的,我竟然没有觉得惊慌。那人着一身白底青纹罩纱的衣裳,正微微低头喝茶,样貌么,只见得侧面,剑眉微扬,凤目蕴光,勾勒有力的鼻梁倒也是很醒目的,年纪么,和温闰廷似乎差不多。下意识便轻声开口:“你便是我父亲?”那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似是怕惊了方睡醒的我,又转过头来,看着我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说起话来眸中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叫人觉得很是亲切。“棠儿,我叫棠儿,但娘说我的名字还是要爹来取的,这是小名。”我透过黄昏时分微显朦胧的天色向他露出了安静的笑容。这个人,便是我以后的依靠了。“棠儿?”他沉默地看了我片刻,又低下了头去。“爹?”见他不说话,我爬起来靠在床沿,提了提声音叫道。“嗯?”他回过神来,再与我视线交会时,已是满面温和的笑容了,说道:“你既一直都叫棠儿,那就把这棠字改成玉旁的瑭字便可,免得一时不习惯改不过来。”“瑭,景瑭?”我自言自语地念道。“瑭,古书上说是一种玉的名称,与你倒也相称。”他又解释道。不知怎的,我觉得他的样子,倒不像一个父亲,想象中古代的父亲不应该都是板着脸耍沉默的么,更何况他还是常话“伴君如伴虎”里头的那只虎,也许是因为我实际年龄与他相差并不大的关系吧。“你念过书吗?”他又问道。“娘每日教习四书,也临过一些字帖。”我老实回答,但他听见我提起娘似乎有微微的失神。“我娘……”我开口试图缓和气氛,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想当然地以为他是伤心了。但他又笑了起来,说道:“你娘是个聪明的女人。”听闻此言,我有些错愕。是么?为什么这么说?“好了,我先沐浴,待会再聊吧。”说着他便起身,打开房门唤小二送热水过来,撇下一脑袋晕乎乎的我坐在床边发呆。
他在隔间沐浴的时候,我打开包袱,摸出那只油光水亮的笛子,试了试音,便坐到他方才坐的位子上吹了起来,身旁小桌上那只茶盏静静地,就像越来越暗的夜色。待到他披散着一头还有些滴水的青丝走出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已是多时未进食了。嗯,不过他散开头发的样子,很美,但还兼具一份沉着内敛的锐气,这就是所谓帝王之气吧。“你会吹这个曲牌啊?”他颇有些讶异与惊喜的疑问打断了我出神的凝视。“嗯,一个老朋友教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老朋友?”他的眼里更显出兴致来。这时客栈里的小二不轻不重地敲起门来,正是时候地送来了夜宵。都是些清淡的糕饼小吃。
晚上同枕而眠,模糊中闻到他身上的清香,动了动身子,喃喃到:“父皇,你的头发真好闻。”说完便沉沉睡去。他若是听到了我孩子气的话语,大概是弯起嘴角笑了吧。
7.进宫
到萦州的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爬起来晃晃脑袋,似乎睡太久了头有点晕。揉揉头发,想起旁边还睡着一个人,转头看过去,他睡容明净安详。不过,这个时辰不是该上朝了么?我疑惑地朝外头望去想要确定时间,身旁响起了悉索的动静,他微含倦意的声音说道:“你早已经醒了啊?朝事已经交待过了,不用担心。”我回过脸看他,他正枕着一头青丝笑吟吟地望我。“嗯。”我有些恍惚,不知言何。“你很安静呢。”他仍是浅笑。“啊?”好像是有点。不过六岁的小孩应该是怎样吗?要哭着要我娘才正常?“今天先带你去皇城里逛逛,过两天我会下诏书接你回宫。至于你娘么,我只能昭告天下说她已经过世,追封为仁德皇后,你同意么?”“嗯。”也只能这样了吧。话毕他便起身,下床稍整衣服,又将我抱到床沿,让我自己穿鞋子。
待梳洗过后,他便牵着我走出客栈,大黎皇城的繁华在这清晨已是初见端倪了。看向牵着我的人,唇上方着意贴了些胡子,更显得庄重,大概是怕哪个臣子看见认出来吧。还是不习惯叫他爹或者是父皇呢,不过不管啦,我要吃个早饭先~
走进路旁一家有些规模的酒楼,点上些清粥小菜,细嚼慢咽,人生一大享受啊!“很好吃么?”他看我吃得一脸高兴的样子,又瞄瞄自己碗里的东西,挑眉问道。“此时心中无忧,自然做什么都尽兴。爹你不要想东想西了啦,反正都已经出来了。”正所谓是天气好心情也好啊!“爹你闻,那些刚进来的客人,衣服上有没有阳光的味道?”我兴致勃勃地说道。他似乎也受到感染,朝门外望一眼便笑着喝起粥来。唉,所以说思想解放才是第一要务啊!
填饱肚子,走在大街上,见来往之人多是布衣百姓,质朴诚恳的脸展开一整天生活的气息。这个时候,那些个卖身葬父的,调戏良家妇女的,当街抢亲的,恐怕都还没来得及出门吧。见得百姓安乐,父皇他自然也是高兴。嗯,这样子在大清早安安静静地散步真好!“你不要买什么吗?”他见我只是东张西望却并不开口要什么,有些奇怪。“反正又用不着。”我撇撇嘴答道。再说了,我们家什么没有啊,咱就不跟这黎民百姓抢物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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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终于进宫,才得知我并无兄弟姐妹,偌大的皇宫就我一根独苗,这着实有雷到我。不过想想也是,如果一边在半夜三更“聚众谋反”,一边产婆满手污血地跑来报告“哎呀,生不出来”,那的确是挺麻烦的。其实这样也挺好,一来我可以在皇宫里作威作福没人跟我争,二来大黎就我一个继承候选人那些个妃子大臣的应该会消停点少派些刺客。但另一头来看,这麻烦事也有蛮麻烦就是的,因为是唯一的皇子,我娘又被“追封”为皇后,祭太庙等等仪式一件都逃不了。还没正式举行仪式呢,那些个宫廷礼仪就已经把我给弄晕了。
坐在父皇赐的宫殿里,经我的强烈要求,撤走不少东西和太监宫女后,感觉四处空荡荡的,说个话还会担心有回声。这些天父皇忙得不可开交,难得抽一点小空过来看我,不过他没空我更没空,那些个教礼仪的太监、嬤嬤哪肯给我时间休息。今天听伺候我的太监小安说整个皇宫都在风传皇上的厌食症因为大皇子(就是我)回宫忽然无药而愈,我心情也不错,暂且不想那些可恶的礼仪规矩,先好好睡觉。唔,明天要正式祭天祭祖啦!轻轻地躺下来,怕砸到头,我那只枕头是玉做的,不小心点脑袋会被砸碎去。当初也是看它雕工不错,打磨得也挺滑润才愿意睡睡看,实验结果是玉枕凉凉的睡起来还蛮舒服的,另外玉还可以养身嘛,所以以后我就认它啦。嘿嘿,只听过有认床的,好像还没听过有认枕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