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是表示日子无数次单调重复终于过了两年多的分割线————————
“常公公?”听得我叫,前方那个脚步匆匆的深蓝色背影停下步子,转过头来,眼里嘴边尽是总管公公标志性的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这笑容多年如一日,力道深厚非常。
“殿下有何吩咐?”
“公公最近都在忙什么呐?”看他最近东奔西跑的,许是皇宫里要办件大事儿。
“劳殿下惦记。这不是要准备秀女大选了么?这些天奔忙就是为这事。”
“哦。”我作冥思状,“那就不耽误公公办正事了。公公请便。”
“那奴才告退了。”那常公公打了个揖欲走。
“哎,等等!”待他走出几步,又被我叫住,转过头来垂首而立,“父皇这两天可好?”
“回殿下,皇上这几日睡得晚,太医过来开了些提神的药,倒无甚大碍。殿下挂记皇上龙体安康,若是皇上知道了,定是高兴的。”他回答时收起了脸上那雷打不动的笑容。他虽一向假笑对人,但对父皇却是忠心,有时对我也能说几句真心话。
“嗯。那你忙去吧。”
“奴才告退。”深蓝色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
抬头望天,秋天的天空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呢。要选秀女了啊……
下午又被阿空缠着折腾了一阵,累得不行,用过晚膳便倒头就睡,到近二更的时候,猛然睁眼醒来,忽然就没了丝毫睡意。
披上件外衣悄悄溜出门去,时将近中秋,月色正朗,偌大的皇城就这么躺着,躺在月光里,躺在漏声里,静得没了呼吸。这场景很能勾起些历史沧桑、江山代代易主之感。
走上条被阿空拉着满皇宫乱跑时开发出来的小路,据说散步有益于睡眠,在空气这样安静的夜里走走,也许回去就能睡得着了吧。“‘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白居易这诗写得倒挺适合现在的意境。”正喃喃间,已是走到了御花园附近的承露池边,水面映着月光,裂成粼光点点,有些晃眼。等等!正当我避开水里的光亮偏头向左时,看到那水边的大树之下分明靠着一个人!
11.夜谈
定定心神,缓步走过去,还未至面前,便闻得一阵醇厚的酒香,那人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来看,已能猜个大概。
“瑭儿?”熟悉的清朗的声音。
“父皇?”想起午间听常公公说起父皇这两天睡得晚的事,又问道,“怎么父皇最近睡眠不好么?”
“你不也这么晚还一个人跑出来了么?”
“今日睡得早,中途忽然醒来,就睡不着了,出来走走。”
若有所思地笑笑,他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我:“试试?”
接过他手中的酒,皱眉闻闻,香味还不错,不过我没有试过这东西,有点忐忑。
“晚上看书看得无聊,想起御花园里埋着一坛好酒,趁着月色正明,就挖出来试试。你慢慢喝一口,这可是我小时候偷偷埋的好酒。”
眯着眼含一小口,嗯,有点辣。将酒壶递还给父皇,我便在树下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半晌两人都静静地没有说话。
“父皇…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女人?比如…比如我娘?”我问得小心,这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来说不是个好问题,但有些疑惑我需要确认一下。
“嗯?”父皇沉吟片刻,“忘了。”
“忘了?”这是什么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总有很多东西要学,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渐渐地好像就忘了要去喜欢一个人。至于你娘,当初先皇指婚,也只觉得是理所当然。”夜色渐深,话一出口都似挂上了凉意。
“嗯。那父皇曾经说娘是个聪明的女人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是来质问我爹对我娘的感情问题滴…我只是好奇。
“你外公原是朝中重臣,恪尽职守,对父皇忠心耿耿,后来皇兄即位,便设法铲尽了你外公在朝中的势力。而至我登基,朝政初定,后宫定也有一番风波,没有外朝势力的支撑,免不了是要受些欺负的。你娘怕自己失势失貌,再累及了你,她不肯回来,大概是赌我怜你孤身一个,若是将你过继给得宠的嫔妃,自然也能多些照拂。”
外公好像是前两年病故的,这样说来娘倒早替我想得周全,可是…我又问道:“那为什么我没有过继给谁呢?”
父皇想了想,摇摇头笑道:“不知道。好像是我隐隐觉得没这个必要,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也不知道。”
“哦。”我继续埋头想问题理思绪。前两年都只封了些大臣的女儿为妃,大概也是为了省些争端,可如今这秀女是非得选了呢,到时候一定会闹上一阵。
“菜有酸甜苦辣咸五味,这五味好比国家的臣子,各掌一方,而国君则好比一瓢清水,需要的不是经天纬地之才,而是在那菜调味太过时加上一瓢水,协调各方。简单说来,不过三件:会听、会用、会赏罚。但要加好这一瓢水,却不简单。”
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的说国君要“不循情,亦无情,与部属保持等距关系”,这样似乎是太过辛苦。又转过头看父皇,他正微微昂着下巴,看不清表情。
“当初我本无意于皇位,后来起兵不过是疑心皇兄毒害了父皇,但至真登基后,想想自己也不是全无权欲,不然何以能走到最后?”也许是喝了些酒,父皇今天的话格外多。
“上位者都很累吗?”
他转过头来看我,道:“也许这世上的人,只要心中有了执念,有了牵挂,大抵都是累的。”
“那云爷爷呢?”
“皇伯早些年操劳政事,确是个无闲之人,这几年放下政务,才清闲了下来。若把这当成表象,皇伯起初挂念他那病故的王妃,后又念着他战死的儿子,看来至今都没有真正轻松下来。”
看我低头沉思,他又问道:“你呢?”
“啊?”我有些措手不及,“嗯——好像我起初是想要当建房子的行家(在现代那叫建筑设计师),后来发现自己原来是皇子,可能没办法实现这个愿望(那是因为我穿到了古代),好像就没所谓了。有时候想想,即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还,也是不错的。但我是不想做那一瓢水的。”一国之君这个摊子太大,我还真没什么兴趣。
听完我的回答,父皇却轻声笑了:“傻小子,你要是马革裹尸了,谁来陪我守着这偌大的江山哪?”
于是我也笑了,摸摸额头:“也是。”至今父皇还只有我一个儿子,另一个继承候选人出现之前我是不可以死的。
“回去睡吧,这些天渐渐冷起来了,小心冻着了。”说完便伸手拉我起来。
已是深夜,四处静悄悄的没些人声,只衬得天地间月华如泄,滑柔似缎。
回寝宫的路上,我想了想,这两年下来,其实对于父皇,更多感觉像是一个伙伴,时常聊聊天,教我些东西,好奇他完全不同的人生。不是父亲,不是老师,不是朋友,并不太过亲密,但知道他日日如常地在那儿,便觉得有了倚仗,觉得安心。就像最初在客栈里见面一样,自然而然的熟稔,并不多问什么,只初见便能一起静静地散步。没了探究与疑问,以至于我至今其实并不了解他。他是摆在那儿的不同的人生,却在某种程度上与我有着微妙的交集,抑或这只是一种对天下人都有着同样灵魂的错觉。西苌河边那单纯的六年,给了我一个容易相信,寻找依赖,却并不与任何人太过亲近的个性。渴望自由地飞翔,但要有一根柱子撑起我的天空。这个人,从前是娘,现在自然是父皇。
12.突袭
日日上课好像是有点闷,我又懒得搞什么新鲜东西玩,难怪阿空没事喜欢拉着我到处跑,纯粹是为消耗过剩的精力。四处乱跑的过程中常做的事情大多是研究植物种类、动物习性之类的,有时候也躲在灌丛背后看某某以娴淑闻名的妃子背地里骂人骂得眼斜鼻子歪。这样下来,整个皇宫的布局、人事也大概都熟悉了,就渐少大摇大摆地出去,免得碰到什么人还得一阵招呼寒暄,通常悄悄行事便可。
“瑭,我们出去玩好不好?”这天下学,阿空第N次瞪着他亮晶晶的大眼睛央求道。
“去哪里?”我没看他,继续往寝宫方向前进。
“不知道。”阿空摸摸头,“好像这皇宫里哪里都长得差不多,也没什么好玩的,你要是可以出去就好了。哎呀!反正不要闷在你那寝宫里啦,全都是木头的味道,你又不肯用熏香。”
“嗯。”继续目不斜视,不置可否。
“不然去看你那马,那马现在长得挺威风的,还尽跟我发脾气。那马…是不是叫胖黑,还是瘦黑?”继续他最擅长的盯人攻势。
“你也知道它爱发你脾气。非去的话,到时候出点什么事故我概不负责。”转过头,面无表情,“还有,第无数次告诉你,它叫瘦黑。”
“它那么肥,哪里瘦了?”谈起瘦黑,他一脸的不满意。
“说不定它就是气你记不住它名字,外加老说它肥。”说起来瘦黑是长得挺强壮了,但它那脉脉含情的温柔眼神还是没变,唯独在见到阿空时眼露凶光,有时更会撺掇其它的马作弄阿空,搞得阿空自己的马都不听他使唤。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欢那只马,说说而已,嘿嘿。那就找个偏僻的角落探险去,说不定能发现什么金银财宝。”说到金银财宝,阿空的眼睛愈加光线强烈。这小子,自从在某石头底下翻出一包不知是哪个宫女藏起来准备偷偷运出宫的珠宝后,整天念叨有一就有二,缠着我要再来一趟寻宝之旅。根据他的逻辑推理,就是:宫里这么多值钱家伙,就一定有人会偷,偷了东西就要藏起来,藏起来就一定会被人发现,我是人,故我会发现值钱的家伙。我当时听了差点没把一口茶咽到气管里去。
“你们家不是挺有钱吗?”他们家顾老头可是户部尚书,两个哥哥也身居重职,还投资了几家钱庄赌场妓院,银子可是大把大把地有。
“我们家的钱又不是我的钱,想想都觉得没意思。”良久,他终于放弃盯我,继而猛地抓住我的手狠命摇了起来,“去玩啦!去玩啦!”
“喂!警告你放手啊,再摇我喊人说你意图行刺我了!”左肩被扯得下沉,正剧烈摇晃,我皱眉用右手扶住。
“我知道你不会的啦。”他停止摇我,又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这样下去我会被闷成癫狂症的,到时候你要负责…”
揉揉肩膀,撇嘴妥协:“算了,懒得跟你缠,回去喝口水再出去,被你弄得口干舌燥。”
“嘿嘿。”阿空咧开嘴,露出他标志性的胜利微笑,满口歪七裂八的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比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傻B样还真没长进什么。
————————————第N次反抗未果被拖到某僻静处————————————
“瑭,你看那树上有只鸟,是蓝色的哎!我们爬到树上去看个清楚好不好?”阿空好像永远对这个世界充满疑问与惊奇,如果放到现代,倒是个科学家胚子。
“等你爬上去它早飞了啦,要去你去,我累死了。”刚刚陪他翻了一个蚂蚁窝,用石头远距离打了一个太监的头,还掏了两个鸟巢,结果他一直念叨鸟巢里为什么没有蛋,我只好一再强调现在是冬天,候鸟都飞走了。
“瑭你不是说冬天没有鸟吗?那只鸟是不是得了癫狂症才跑出来啊?”阿空的手不嫌酸地还指着远方大树上某处。这家伙视力不错,我想。
“飞走的是候鸟,不是候鸟的鸟没飞走……”我想我的头有点晕。
“那你真的不去?”一脸可惜地,用那大眼睛,盯我。
“我头晕。”我扶头作不适状。
“那我去了,你在这里等我哦?”他一脸依依惜别状。
“嗯。”我沉重地点头。
阿空笑嘻嘻转身,脚步轻盈地往远处的那棵大树跑去。跑到树下后便专心致志地爬起树来。嗯,这家伙爬树的功夫不错,正所谓熟能生巧。这时候闭目养下神似乎是个好选择,四周静悄悄的,冬天的空气很清冽。等等!正要闭上眼睛,忽然听得后面好像有声音!还未来得及回头看清楚,忽然就被重重地捂住了嘴、箍住身子往后拖去。我奋力挣扎,但无奈身量太小,掰不过那暗算我的人。从手的大小及粗糙程度,以及拖我的力度来推测,来人应该是个很壮硕的男人。未及多想,一阵寒意往我的脖子上逼来,我一惊,这不分明是把亮晃晃的匕首么?趁那人举刀时放松了对我身体的钳制,我用尽全力反手抓住那人握着刀的手,一时间那匕首无法近我的脖子,于是那人只得继续把我往后拖去。被拖出老远,本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唔啊”一类含糊不清的闷哼,眼见着远处正爬树的阿空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这人不是要把我拖到无人处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喀嚓了吧?思及此处,我猛力挣脱了那人的钳制,想往有人的地方跑,无奈却被那蒙面大汉阻住去路,只能跑一步是一步。幸好学过功夫,我跑得不算慢,大汉一时没能追上我。我一路大声呼喊,却无人应答,这个方向,好像是去冷宫的方向,难怪没什么人。天哪,我还不想死!
奋力奔跑,终于来到冷宫的一条小门前,可能是守卫偷懒,居然没人守门。我只得推门冲了进去,身后大汉举着匕首紧追不舍。一路跑到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里,却似乎已经无路可逃,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冷宫的守卫们快点听到动静过来救我。只好与那人正面搏斗,我转过身来,睁着眼紧张地瞪他,他举着匕首向我刺来,我没有武器,只能先侧身闪过。又是一刀,朝我背后刺来,我忙伸手抓住他握着匕首的右手,他作势就要拿左手来擒我,我撒开他的右手往后退去……那大汉眼露凶光,不杀死我似乎是不肯罢休。在周旋之中,我不慎被他的匕首割伤右臂,血汩汩流出,一时只能用左手阻挡攻势。那大汉很有些蛮劲,武功也高过我,我渐渐脚步不稳,眼见就难以保身。这时,忽地从院子旁边一扇窗子里飞出一把剪刀,速度极快,朝大汉的背后刺去。我忙闪身。大汉被刺中后背,受了伤,又见惊动了人,便拔腿有些吃力地往冷宫外逃去。见危险解除,我体力透支,瘫倒在地。呵呵,阿空这回算是害惨我了,回去要找他要医药费……
正当我仰面朝天,冬日灰暗单调的天空渐渐在我眼里变得朦胧,竟显出些平日难得的韵味时,对面终于有了些动静,然后一双有些褪色、布了些灰尘暗斑的绣花鞋停在了我的身边。接着一双僵硬的手臂一把把我从地上捞起,随后一只纤瘦的手抚上我的发迹,落在我耳边的轻声呼唤竟带了些泪意,我用力分辨,这个正将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的女人,嘴里唤的好像是“崇儿”。“崇儿”是谁?
女人费力将我从地上抱起,蹒跚地往方才飞出剪刀的那间屋子走去。原来是她救了我么?她侧身将半开的房门完全撞开,不知多少个年月一直在那儿的两扇孤寂木门发出“吱呀”的涩响,她将我抱进屋内,小心地放在仅有的气味腐败的床上。不出声地从床上望她,她头发花白,身形单薄得厉害,转身给我倒水时的背影在空荡荡落了一层薄灰的屋子里显得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