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祭祖
“小瑭儿?小小瑭?起床了!”是谁一大清早搅人清梦啊?我无力地从被子里抽出手,狠命揉了会儿眼睛,才神志不清地朝声音源头看去。咦?鹤发须眉,却是满面诡笑,衣着华贵,却又尽显平易。瞌睡顿时醒了大半,好端端的皇子寝宫怎么突然出现一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人物?见我神色诧异,他更是笑得起兴,说道:“来来来,起床穿衣服,云爷爷带你拜祖先去!”云爷爷?好像是曾听人提起过有个肃亲王,是父皇的皇伯,名讳曰景睿云,说起来是该叫爷爷的,只是眼前这人老顽童般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把他跟“肃亲王”这样的封号联想到一起。说来这位太皇伯确也让人同情,原是朝廷重臣,后来唯一(怎么又是唯一…)的儿子战死沙场后便不再问政事,终日寄情于山水诗画,但在朝中地位还是颇高,父皇登基后朝政的稳定也是他帮了不少忙。“怎么,不认得我?没关系,以后就熟了嘛。来来,起床了!”见我沉思不动,他便又催促到。“云…爷爷?”我迟疑地开口叫道,“您怎么一大早地就过来了?”一大清早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跑来叫人起床,这也太冒失了吧。“过来看我的侄孙啊!”他瞪大了眼睛说道,“熹昀就你一个孩子,好奇过来看看。呵呵,过来看看。”哦,是这样。那也不能一大早地跑过来给人送惊吓!称呼还叫得那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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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情不愿地被这位云…爷爷从床上拖出来,被早已守候一旁的太监、嬤嬤一把抓住,拉来拉去地洗脸擦牙、穿繁复的大礼服,无形中被宣告我苦命的皇子生活就此…开场。里三层、外三层,尽管我有认真扎过马步练过武,但这一身的重物还是裹得我这个虚岁不过七岁的身体喘不过气。晕头转向地被拉扯着梳洗穿着完毕,我被那位云…爷爷推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前。只听得他颇有些感叹地说:“熹昀的孩子,果然不错。”我这才打算全然睁开仍是迷离未醒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看清楚具体模样的我自己。因时辰尚早,天未全亮,几层高的烛台都燃满烛火,再经光润如水的镜子一反射,更是满室生辉,熠熠炫目。忐忑地朝那清晰度超高、因反射烛光而有些晃眼的镜子里看去,打量半晌……嗯,那着我转世的判官人(应该叫鬼)还不错,此生的这个身体,虽然还显得有些稚气,但穿上玄色的大礼服,已是凤目威初露,看来大有前途啊。那绣满复杂纹饰的礼服穿起来虽然是沉重了些,但看上去还是颇显尊贵庄重,不知道这样几件衣物又要耗去多少绣娘的大好青春。再仔细看向镜中的自己,除了一双凤目,其他地方倒不太像父皇,也没有他那经年而就的含蓄沉稳。
穿着齐整后,又被云爷爷往嘴里塞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起今天须得忙上一整天,便没有拒绝。嚼东西的时候我还抽空想了想其实云爷爷这人虽然冒失了点,但却慈祥平易,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侄孙也是非常关切,在皇室之中相较起来怕是好相处得吓人,不晓得他对其他人是不是也若这般。时辰差不多时,从侍从手中接过手巾草草抹抹嘴巴,被云爷爷拉着手一起朝外头等候接我的队伍走去。迈过门槛时,我抬头朝云爷爷望去,这才发现他虽一头华发却不掩端正清高,想来年轻时也是风采卓越的潇洒男儿。正冥思之中,云爷爷微笑着低下头来看我,道:“怎么了?等下可要专心些。”说话间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我回转过头看向浩浩荡荡的仪杖队伍,心想等下若是见到父皇,他会是什么样子,是否和客栈中的温润清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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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班人马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以龟速移到了太庙,我坐在马车里都快睡着了,那马车的装饰太过华丽又弄得我很不舒服。终于马车外有了点动静,我如获大赦般被人引导着走了出去。抬头看看天色,当真是风卷云涌,一片肃杀之气,颇有点人神共愤、怨气冲天的感觉。这不是黎朝的先祖们怪我坏了他们家的血统吧?也不至于啊,反正也是投胎过来的,要是换个正常情况的,那不一样也得投胎转世才能生到他们家。再看向早已经立于前方等候的父皇,危冠高耸、衣袂翻飞,衬出一派天地尽掌胸中的气势,仿佛只消一抬手,这满场的人便得垂首拜礼、恭敬听令。再忆及客栈里随兴漫谈、皇城里信步而游的景象,却是恍如隔世了。不再多想,随礼官例行公事,无意间见得方才那位牵我出来的云爷爷也肃立队伍之中。
待得我诚心拜过先祖,再出来时,已是云消风平、朗朗晴空了。那些个礼官忙纷纷祝贺这是祥瑞之景,我也松了口气。既然穿越这种事情都可以发生,那说不定哪个地下的黎朝先皇一怒之下劈了我也是可能的,不过现在看来他们是打算留着我了。
9.瘦黑
祭祀事宜忙毕,天色已是不早,父皇又抽空来看我,一同用了些茶点,我便又拿出埙来吹给父皇听。“可是想到了什么?这乐声可含着忧思。”一曲吹毕,父皇问道。我将埙放下,浅笑着答道:“想起了教我吹埙的那位朋友,他是位戏子,常受人欺负,不知现在怎样了。也不知阿久师父有没有帮帮他。”“哦?”父皇听我说得新鲜,面露好奇。我便把在槐树下遇到阿久要他作我师父的事,以及后来戏班里的种种都说给父皇听。听罢我时而欣喜时而哀伤的叙述,父皇摸摸我的头,叹口气,说道:“已是不早,你又累了一天,该歇息了。”“嗯。”父皇起身欲走,忽然又回过头来,笑道:“若是皇伯找你去他家你便跟着去,把他家那小马驹要过来。” 看来父皇已经知道早上云爷爷来找我的事了。“定不辱使命!”我笑着打了个揖,父皇便也哈哈笑着走了。就在这几天我便要选太傅、学骑射了,父皇说的小马驹,大概是为了这件事吧。那马驹就算现在不能骑,可以养大了再骑,要过来正符合我一贯的不要白不要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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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云爷爷果然又来找我,一脸兴奋地嚷道:“小瑭,走走,去我家玩去!”“啊?去干什么?”我故意问道。“我家养了不少鸟,叫得可欢呢,你要是爱看书呢,书也不少的,就是没个小孩子,太闷了。”他一脸的委屈愁苦,倒像真给闷坏了。“那些皇宫里不也有么?再说了,父皇不会准我出宫的吧。”我又故意推辞。“你去跟他说说就好了嘛。又不是去别人家,他不会这么小气把儿子借给我一天都不肯的吧。对了对了,我家里还有一只没长大的小马驹,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他作势就要扯我走。我忙说道:“那那只小马如果我喜欢你得送给我。”“好好,都听你的。走了走了!”他边说着拉起我便走。听父皇说是云爷爷家有匹西域送来的马王,那马驹是从新进贡的西域良马中精挑的牝马与其配种所产,我后来还问为什么不把马王要过来却要打它孩子的主意,父皇朗声而笑,说是等我长大了那马王早就老得跑不动了,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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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父皇先前就允诺过的,因此此番出宫倒也不麻烦,没有声势浩大的仪杖护卫,只是钻进云爷爷的马车,再把保护我的侍卫塞到另一辆马车里,便朝肃亲王府出发了。
到了王府,粗粗打量一番,果然像云爷爷这样的人不会喜欢大红大绿铺金贴银,这府邸装饰得古朴,于粗犷之处又显细致,颇有些儒将风范。府里的回廊上当真挂了鸟笼,各色的鸟儿于笼中上下跳跃,婉转啼鸣。云爷爷府里仆从不多,又没什么亲眷,偌大的府邸人声稀少,真真是冷清。有照料鸟儿的仆人经过,便跪行大礼。云爷爷本还想把全府上下所有人全都叫出来给我行礼,连忙被我大叫不必不必,直说要去看那小马。果真身在皇家,就算性子再自由不拘,也还免不了一大堆繁文缛节。
马厩在后院的西北角上,有神情严肃的马夫在添草料,见我们过来,忙要行礼,被我喝止。马厩里有好些马,自然都是气宇轩昂,毛色鲜亮。只在一处有一匹尤为健壮的黑马,全身上下毛无杂色,埋头吃食的样子颇有些傲气,其它马都不敢近它的身,想来就是那西域马王了。“这马,若是珩儿在的话定是匹载他征战四方的好战马……可惜啊,我这老头子又舍不得把它送人,这不,只好屈就此处了。”见我盯那黑马,云爷爷摸摸它修长的马脸,小小感叹了一下,脸上的哀痛只片刻便归于平静,想来日子久了,丧子之痛也就慢慢痛成习惯,不浮于表情了吧。“喏,看那边,跟你说过的那只小马驹。喜不喜欢?”忽然又恢复了我所熟悉的那种上扬带笑的声调,他急急地指着马厩中最小的一匹马比划着。我朝那小马看过去,那马眼中含光,很有些灵气的样子,感觉到有生人似乎有些戒备,头往一边蹭着,也是通体乌黑。“嗯,蛮可爱的。” 不过不知道长大了会不会好骑,不过看它爸挺有气势,它应该也不差。“那给它起个名字。叫小黑好不好?”云爷爷见我挺喜欢那马的样子,似乎很高兴。“小黑太没性格了啦,叫瘦黑!”我想了想,自豪地说道。“怪死了!小黑!”“那叫胖黑?”我拍拍小马的背,询问似的朝它说道,谁知它喷喷鼻子,又不耐烦地甩甩头。我摆出一副我是无赖我怕谁的表情,立即宣告:“云爷爷你看,它比较喜欢瘦黑。”他只好扬扬手,说道:“算了算了,反正是你的马,瘦黑就瘦黑。”我又摸摸瘦黑的脸,问道:“云爷爷你真舍得?”“就当送给侄孙的见面礼有什么不舍得的?你只管带回去叫宫里人好好喂。”“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正当我给瘦黑添草料跟它培养感情的时候,远远地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几乎是嚷道:“肃老头,昨天那残局的解法我想到了,今天定杀你个片甲不留!”“嚷什么嚷什么!没看家里有客啊?”云爷爷也是大声回敬。这时从前院走过来一个着青布衣的老人,先是一脸的不服气,但看到我后又转而眯起眼睛问道:“这是?”他身后还跟着云爷爷府上的管家,正惶恐地擦汗,想是一路跑着追过来却没跟人说上话。管家正欲开口说什么,老人却忽然说道:“莫不是?哎呀!微臣失礼冲撞了殿下,请殿下降罪。”说着就要跪下行礼。我连忙出声阻止,又问道:“敢问大人是?”“说起来,这老头将是你的老师了呢。”云爷爷的话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微臣刘谨参见殿下。”老人又要行礼,我忙作揖道:“不敢不敢,是学生先见过太傅才对。”这么说来他就是父皇给我选的老师了,虽然礼数多了点,但看他一身布衣打扮,确像是个潜心学问不问富贵之人。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马厩里,我有些尴尬,忙走了出来。云爷爷笑问:“怎么样,谨老头?你的学生我的侄孙还不错吧?”“殿下聪慧过人,是栋梁之才。”他说得颇为诚恳,也许是真满意的。“对了,谨老头,以后可不准再叫我肃老头了,我一点都不严肃嘛。是不是,小瑭?”云爷爷一脸认真地转头征询我的意见,我只好忍笑答道:“云爷爷自然是不严肃的。”说完只听得那刘太傅低声嘀咕道:“你不也整天谨老头谨老头地叫。” 听到那声嘀咕,云爷爷瞪起眼睛质问:“你说什么?”刘太傅忙辩解:“没什么,没什么。”我不禁莞尔,这两人,一名谨一曰肃,倒挺般配。
10.两年
那日我将瘦黑拉回宫里,跟父皇说起在王府遇到刘太傅的事,引来父皇一阵朗声大笑。再说起为瘦黑起名跟云爷爷起的争执,据总管公公说那一整天父皇的心情都不错。
瘦黑养在皇宫的马厩里,由皇室御用马夫精心饲养。我若是有闲也去马厩替它刷毛、跟它谈天,每次我靠在草料槽上胡侃半天,回头看它,它便也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马眼睛看我,嘴里还细碎地嚼着我给它添的草料。瘦黑还没长大,当然不能骑,现在我骑的马是父皇暂时借给我的。那马原是父皇的专属坐骑,见我要骑它很有些不高兴,蹄子一直在地上刨啊刨的作欲踢人状,后来我把瘦黑牵出来跟它联络感情,它跟瘦黑聊上几句后居然真就乖乖听我役使。所以有的时候托人(或者动物)走走后门拉拉关系还是很必要的…
教我骑射的师父是当初接我回宫的两人中的一个,是那个稍活泼些的徐承白。父皇也时常来看我练习,偶尔在看我举弓瞄准半天弄得手臂酸痛还是射不中靶心时,也会父爱小小泛滥一下过来亲自指导我瞄准。
……
至于现在抬头望天作回忆冥思状的我在干什么,请继续往下。
现在我的面前极不整齐地站了一堆目露急切的小孩,好些小女孩正死命攥着衣角,粉面含羞地瞟我,而有些则干脆直接满脸都堆上花痴的微笑,另有些乳臭未脱的家伙正狠劲吸着鼻子不让某些不明异物从鼻孔里淌出来。而所有的这些,都齐刷刷地,盯着我…而坐于院子中央檀木雕花椅上的我,则是翻着白眼仰面朝天,把那一道道扎人的视线想象成是马厩里瘦黑令人措手不及的忽然的温柔的一瞥。
“殿下,您决定好了吗?”见气氛沉默得诡异,立于我身旁的随侍太监小安小声地催我拍板决定。
“那就…”我将目光移向众小孩,来回扫视一遍,随意挑了个衣着看上去不是很幼稚白痴的,朗声说道,“你!”顺着我伸出的食指看过去,一个傻傻的挺可爱的男孩,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咧开嘴露出了他歪七裂八的牙。
……
“你叫什么名字?”
“顾长空。很长的长,天空的空。爹娘叫我阿长。”男孩挺胸抬头颇为骄傲地说道。
“那我叫你阿空。”如果叫他阿长,我一定会在每次看到他时不可抑制地想到中国古典神话名著——《山海经》(有鲁迅先生的大作《阿长与山海经》为证)。
“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要到宫里来读书啊?”阿空睁着一双圆亮亮的大眼睛问道。
“Bingo!”当我的侍读嘛,当然得进宫来陪我读书陪我玩,虽然不是我自愿的。
“病狗…是什么意思啊?”继续盯着我。
“就是你答对了的意思。”我偏过头去,避开那双晃得我头昏的大眼睛。
“可我明明问的是一个问题,怎么会是我答对了呢?我都没有回答问题又怎么会答对?”还是盯我。
我扶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大叫道:“小安子!”听到我的震天大吼,小安适时奔来。“好好伺候顾公子,我累了,去休息。”说完撇下仍原地思想斗争的阿空扬长而去。
阿空虽然是爱问问题烦人了一点,但发挥此不懂就问的优良品德,他居然颇得刘太傅青睐。而我多半是在他缠住刘太傅不懈追击时埋头翻书,所谓书中自有万能钥。另一面我又竖起耳朵听那二人纠缠不清的对话,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因为阿空问的常是一些易被忽视的细节问题,连刘太傅都常常要查书求证后才能给出答案。因此我的早课时间便在子曰诗云,谈史论今,以及阿空的十万个为什么中倏忽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