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契丹使者求见。"
"宣。"
"皇帝陛下宣契丹使者祢英阁见驾。"
在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中,一个彪悍的浓髯男子踏步上殿,眉宇间掩不了那种浓浓的北地风沙之色。
大宋朝仁宗皇帝的眼睛眯了起来,曾经,繁华的汴梁夜市,有个人白衣黑冠,亦是这样满面的风沙之色,只不过,面前的这个契丹人多少有些颓唐,而那个人,却只有英风凛凛。
"皇上。"司礼太监小声的提示着已经神游天外的仁宗赵祯。
赵祯猛然间回过神,怎么又想起那人了?居然还在这样严肃的朝堂之上。
"我朝皇帝此次遣我前来,是向宋朝皇帝送件东西。"契丹人带着浓浓的异族口音,在祢英阁上形成一种奇特的声响。
赵祯有了一丝兴趣,耶律宗真?怎么会突然想起送东西?契丹人以及西夏人,不是只会从这里掠夺吗?
"陈琳,收了吧,替我挑件礼物,回赠辽朝。"赵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朝皇帝说,这件物品,一定要宋朝皇帝您过目。"契丹使者在宋朝是横霸惯了的,但像这样不顾礼仪的也是少见。
赵祯的兴趣更加浓厚了一些,探身向前:"这倒是奇怪了?什么东西要叫你们主子这样费心。"
呈上来的是一个锦匣,上面刻着赵祯看不懂的花纹,慢慢的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墨黑的貂皮,上面,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块温润的玉佩。
"盘龙佩?"偷眼看到的陈琳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朝皇帝说,这是西夏国主临终前嘱咐要交到你手上的。"契丹使者尽职尽责的解释。
"李元昊,他死了?"赵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吐出这六个字的,只觉得说完这六个字,仿佛一生的力气都用完了。
看见契丹使者缓缓的点下头,赵祯觉得手里的盘龙佩突然变得火烫起来,胡乱的应对使者,仿佛这天地之间一下子冷寂,只剩下这一枚盘龙佩。
"陛下,陛下,您哭了?"跟了赵祯四十余年的老宦官陈琳从未见过赵祯这个样子,不由得有些慌乱。
"传太医,这见风流泪的毛病,怎么老也好不了。"
一
"妾秦氏见过官家。"
四蝶嵌金步摇,螺钿折枝梅玉华胜,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真红轻纱大袖朱衣衬着一张素白精致的面容,额上殷红一点梅花,端的是风情妖娆的宫装美人,我见犹怜。
"妾已有半月未见官家,生怕官家这几日政务繁忙,损伤龙体,因此特别送来一碗燕窝,祈愿官家龙体康泰。"
仁宗皇帝亲政不久,尚未封妃,后宫中最为得宠的便是这位以姿容最为秀丽的秦昭容,见赵祯半月未去她的乐游殿,听小太监们说赵祯路过后宫,此时便巴巴的炖了一碗燕窝送来。
"卿记挂了,这几日朕公务繁忙,冷落了卿。"少年天子仁宗赵祯一身素白色的便服,宽宽大大,极不合身,显然是从宫外刚回来的模样。
"官家可是出宫了?"秦昭容最的赵祯宠爱,话说之间甚少顾忌,此时看见赵祯这般打扮,自然猜的到。
赵祯素来性情温和,若换做平日,定然一笑而过,甚至还会调笑一番。可此时他脸色苍白,额上隐隐有着冷汗,面露不豫之色,心里甚为不快,却顾及秦昭容父兄在朝中的势力隐忍不发,只是淡淡的说一句:"朕现有要事。"
秦昭容不是听不出来赵祯话语中的拒绝,只是她自负貌美,又宠冠后宫,便不禁有些咄咄,忘了本分:"那妾请官家晚些时候驾临乐游殿。"
赵祯秀气的眉毛立刻就皱了起来,声音有些低沉嘶哑:"秦昭容,朕的行动,还要听你安排不成?"
看赵祯动了气,秦昭容忙跪下:"妾不敢,妾只是思念官家。"
"既然如此,你便去昭阳殿专心为朕祈福吧,什么时候朕觉得你思念甚殷,什么时候再回你的乐游殿吧。"赵祯丝毫不掩面上不快,脸色越来越青白,冷汗也越来越明显。
身后的近侍陈琳想搀扶赵祯一把,却知道这位少年天子最为看重皇家体统,于是犹疑了一下。
就在这一犹疑之间,另一个红衣的身影却一个箭步走到赵祯身边,低声道:"皇上,臣冒犯了。"说着双臂轻轻的插在赵祯的臂膀之间,承担了赵祯大部分的重量。
赵祯略略的挣扎了一下,只觉得身上酸软不堪,便放软了身体,靠在红衣侍卫身上。
陈琳亦步亦趋,心里又是放心又是担心,放心的是这个骄傲的帝王还是在这个红衣青年的身上略略放下了皇家尊严,担心的却是赵祯自律甚严,此时这般狼狈的样子实乃亲政以来仅见,必然是昨日出宫生出了什么事端。
不多时,三人已经到了赵祯寝宫门口,赵祯停住脚步,将身体自红衣侍卫身上勉力离开,深吸了一口气:"陈琳,只你一人在门外候着,没有朕的吩咐,就算是皇太后来了,也不见。"赵祯脸色愈发阴沉,看了一眼身边的红衣青年,眼中闪过一种复杂的情绪,"展护卫可以退下了,朕无碍。"
说罢便推开宫门,一人没入其中。
赵桢紧闭宫门之后,便退下身上罩着的那件白色外袍,露出里面已经皱皱巴巴不成样子的青灰色袍子,隐约可从裂开的缝隙中看见点点的血迹染在素白的丝缎里衣上面,分外刺眼。
赵桢看到血迹的时候,心中恨极,不顾酸软无力,回手抽出悬在龙床一侧的鱼肠剑,将面前这东西砍得稀巴烂,想想仍不解气,便扬手取下鎏金烛台,朝已经乱七八糟的衣服上一扔,未多时,那素白的绢衣便已经化为灰烬。
这时候赵桢才觉得下身疼痛不已,将手探去,稍一触碰便钻心剜骨一般,身子一软,便瘫在龙床之上,双目看向饰以琥珀的屋顶,脑中慢慢的回想方才红衣侍卫展昭的表情。
那个向来温厚的人,虽然力持平和,可眼睛里面却有掩饰不住的惊诧和了然,然后慢慢变成了怜悯和包容。
无论谁的眼睛里面出现这样的神情都会损伤到赵桢骨子里面的骄傲,何况这个人还是展昭。
想着想着,赵桢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更加疼痛,不知不觉之间便昏睡过去,赵祯本就不易入睡,自小便在权谋皇位的争夺中间长大,落下了个梦魇的毛病,可这回,原本缠绕着赵桢的那些少年时候的梦魇全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人的沉迷和自己的纵情,交替着折磨,虽是这般,不多时,也已经慢慢的睡去了。
而门外这边,赵祯虽然交代不见人,可是陈琳自幼伺候赵祯长大,待他犹如亲子,看他这样,心里面挂念的很。
展昭看陈琳满面忧心的盯着紧闭的房门,便小声道:"陈公公?"陈琳转过头,看着展昭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更加担忧:"展大人,皇上他究竟是怎么了?"
展昭与爱侣白玉堂少年情热,情事自然免不了,因此在早上找到赵祯的时候,闻到空气中满是混合着酒香的媾和的气味,又看到赵祯脸色苍白,身体绵软,心里便知道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可事涉皇家尊严,这话也不好乱说,听到陈琳发问,脸上略红了一下,不过展昭知道赵祯骨子里面极是骄傲,生怕他处理不善,便嘱咐陈琳:"陈公公,皇上昨夜必然是受了委屈,依照皇上的那个性子,一定不会处置,还请陈公公费费心,给皇上备些地榆、槐花、蓟草,替皇上药浴。"
"这些都是止血散瘀的东西,皇上可是伤着了?"陈琳惊道。
"皇上的脾气公公是知道的,我也是私下揣度罢了,只不过备下些也好,有备无患。"展昭笑得有些尴尬。
陈琳知道展昭行事谨慎,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便不多问,赶忙吩咐下去。
待热热的木桶抬到寝宫门口,陈琳颤抖着声音道:"陛下,老奴给您备下了药浴,请您沐浴更衣。"
只听见里面不知道一件什么东西摔倒门上,伴随着赵祯发怒的声音:"谁让你备下的?谁让你备下的,统统给朕抬出去。"那物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展昭与陈琳面面相觑,展昭道:"公公,务必要让陛下沐浴。"
陈琳甚少见展昭如此在意,便问:"展大人,皇上到底怎么了?"
展昭脸微微红了一下:"公公,我实在也只是猜想,就算是猜对了,没有陛下的旨意,也不能说。只不过,我怕陛下逞强倒伤了自己。"
陈琳少时便净了身,自然不明白展昭所指,心里又担心,病急乱投医之际,抓住展昭:"展大人,皇上他听你的,你劝劝他,他一定听。"
展昭大惊,一阵尴尬:"公公这是从何说起,展某不过是一介侍卫,又不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人微言轻......"
陈琳不待展昭说完:"展大人,只有你,只有你的话他现在听,算是老奴求你了。"说着作势欲跪。
展昭忙拦着:"公公,我试试。"说完便朗声道:"陛下,臣展昭见驾。"
两人侧耳听听,只听见里面寂静无比,展昭又道:"臣,展昭见驾。"
好一会儿,就听赵祯的声音又恢复了冷然平静:"展卿回去吧,朕今日身体违和,什么人都不见。陈琳,把浴桶抬进来。"
展昭听赵祯这样说,躬身退下,陈琳也顾不上招呼展昭,忙率几个粗壮有力的小太监将浴桶抬进寝宫。
陈琳一进寝宫,就看见地上烧成焦黑的一团,平素赵祯最喜欢的雪龙玉雕也成了碎片散落门前,幔帐放下,看不清楚赵祯的脸色,于是忙让小太监们将浴桶放下便出去,而自己小心翼翼的问:"奴才伺候陛下沐浴。"
"你也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赵祯此时的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萧索。
见陈琳依言退下,赵祯裹着被子从幔帐里面出来,看见地上方才自己烧的里衣,眉头抽动了一下,然后跳进还冒着热气的浴桶里面。
私处刚接触到热水,强烈的痛感让赵祯清秀的五官一下子扭曲起来,疼痛稍过,赵祯看着自己的身体,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满身青青紫紫,满是血痕,全是昨夜那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记。
赵祯眉头紧皱,身上是这样,至于那个地方,什么情状是可想而知了。想到此节,赵祯心里怒意更盛,抽过搭在浴桶边缘的巾帕,猛力的在身上擦拭,直到细致的锦缎竟将皮肤擦出道道红痕,赵祯才卸掉全身的力气,将头埋在水中,呜咽出声。
赵祯真想就这样溺死在这水里,却又有些有些不甘心,直到憋得受不了了,才又仰起头,大口大口的喘气。
水微微已经有些凉了,赵祯慢慢的起身,把陈琳放在床边的中衣拿来穿上,原本愁苦的脸上也重新恢复那种平和的样子,连眼角都没有丝毫泛红,仿佛他方才根本就没有哭过。
"陈琳。"f
陈琳听到赵祯的声音,终于放下心来,忙带着几个小太监进来,把浴桶拿走,并将备好的饭食端上来,送到赵祯面前。
赵祯微微点点头,起身让陈琳伺候自己穿戴整齐后,端起碗,轻轻了喝了一口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光如电:"陈琳,宣八王、丞相、太师、威远将军半个时辰后祢英阁议事。"
陈琳应声而去。
赵祯盯着床边的鱼肠剑,脑中不由得浮现一个白衣身影......
二
"这宋朝果真是一个遍地锦绣的好地方。"一个白衣男子低沉着声音,坐在赏宾楼的雅座里面玩味的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音里面有着些许霸气。
"少主,您真要挥师南下?"穿黑衣的昂藏男子气势惊人,高大的身躯掩饰不住北方人的身份。
"父亲偏安于宋朝的岁币之下,每天看着那些瓷器绸缎的就笑得合不拢嘴,能有什么气候?为什么不平了那片土地,将所有的精美器物全抓在我们手里呢?自当王霸何锦绮?"白衣男子狠狠地饮了一口酒,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楼下相携而过的一红一白的两个男子。
"那锦毛鼠怎么这些日子,老是留在汴梁?"白衣男子看着两人相携的模样,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少主,不过就是一个武艺好些的少年罢了,咱们党项虽然没有这等技击之术的人才,可是也有大把大把弓马娴熟的好手?"黑衣大汉对那个叫做白玉堂的白衣少年不以为然。
"技击之术?德朗,要征服宋都,技击之术至关重要。宋朝有种东西叫做江湖,它无所不在,全都是技击好手,白玉堂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且不说他所代表的江南白家和陷空岛两股势力,就是他本人,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能将他收于麾下,于本王大业大有裨益,踏平宋都的愿望也可以提早实现。只不过,现在没有这个可能了。"西夏少主李元昊目光紧随着白玉堂。
"少主,不过就是一个小白脸罢了。"德朗有些不服气。
李元昊笑笑:"一个小白脸?要仅仅是个小白脸,还真枉费我花了半年的时间跟着他。你别看他容貌俊美,却是修罗般的性子,行事狠决的连我都有些自叹弗如了,偏偏还骄傲的自成一格,让人看了只觉天经地义一般,却不生厌。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居然还是心思细密,冷静沉着,翻遍了天下也就这么一个。只可惜,这骄傲入骨的人怕是一生都不会折服于别人的羽翼之下,即使权可倾国,他依然不愿意做那个一人之下。"
"既然延揽无望,那少主还不回北地?"为了避免宋朝人擒到李元昊,德朗均是以北地称呼西夏。
李元昊没有回答他,而是站起身子,目光渴慕的看着这热闹繁华,饮茶斗酒,赏曲听琴,诗词唱和,车水马龙的汴梁城:"德朗,这等富庶繁华之地为何不能为我党项所有?"
李元昊见白玉堂渐渐远去,便与德朗会钞下楼,同向汴桥夜市方向而去。
汴桥的夜市,是整个东京最热闹喧嚣的去处了,十里长街,处处升平,歌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看到这样的景象,身为君王的赵祯心里面不免添了几分激动和满足,原本出来的心思此时便淡了些。
原本赵祯与开封府尹包拯商议当朝太师庞吉的案子,听着包拯滔滔不绝的公理正义,赵桢厌烦的很,他自小身处各种势力交杂的地方,虽然年少,见识却远胜于朝臣,心里面自然知道若这朝堂之下仅仅用这公理正义便能做的稳,倒也简单的多,可是这等忠君爱国且有青天之名的良臣,却也不能用冷水浇了热情,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上一听,这一国之君,不过是听着好听罢了。处理完的政务,天已经真真切切的黑了。赵祯冷眼瞥见那个叫李成的小太监居然头一点一点的打起盹来,心里有些不舒服,自己这个皇帝都还没喊累,这小太监到先偷起懒了。本想教训教训,却忽然心中一动,悄悄的自后门回到寝宫,换上从前出宫时候穿过的平民服饰,直奔日英门而去,想起既然昨夜展昭是在宫中当值,今日必定就是在汴桥夜市,想到这里,竟是谁也没有告诉,一个人偷偷的出来了。
赵祯没了宫女太监在身边动辄下跪,兼又马上就可以见着展昭,心情大好,只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向那灯火最盛处行来。
含着笑的赵祯俨然一个偏偏俗世佳公子,眉目清朗,气质高贵,偏偏还怀了一颗仁爱之心,顺手帮了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小姑娘的忙之后,便被火辣辣的眼光吓得退了好几步,好容易推脱逃开,稳住身形,眼角却看见一个红衣的身影,挺拔俊秀,沉静如水一般的面容之上挂着浅淡的一抹笑容,侧耳听着旁边一个白衣青年的窃窃私语。
赵祯心里顿时沉下去,方才还是和煦的空气此刻突然变得火辣辣起来,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见到了,还不如不见。
赵祯脑子里面迅速出现了前日这个红衣的青年不顾伤病之躯,逞强的跪在玉阶之下,那清朗的声音带了明显的焦急:"臣请陛下赦了他。"赦了终究是赦了,赵祯是看不得展昭那样的,自从耀武楼展昭献艺的时候,赵祯就已经动了心,展昭跪下,赵祯心里面也不好过。只是他没想到,令展昭坚持的不是自己所想象那样的兄弟情深,而是和自己心中的那点蠢动同样的东西。有些东西只有到了面前,才辨识的清。而那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的温柔面容,是赵祯最贪看的,现在细细的回想起来,似乎每一次看到,展昭的身边都有那个人。那个白衣的,赵祯是见过的,江南白家,富可敌国,所以到现在为止赵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叫做白玉堂的白家二少爷,偏偏要盗三宝,那些东西在江南白家的眼里,应该是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