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绾摆了摆手:"以夷制蜀,坐当渔翁!你且去禀知陛下,陛下英明,这点事定能想通,只是......"微微顿了顿:"别说是我提的!"
潘海趋前一步,眼中有些湿热之意,规规矩矩地恭身行礼:"太傅......"蔚绾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有人来了!"便见著十来名太监进了殿来,将龙床拆卸抬出殿外。想来方炫久不见潘海,等得不耐,亲自遣人来搬。
潘海匆匆走到最後一名抱著被褥的太监身边,压低声音:"留两床被褥下来!"
那太监有些犹豫,潘海不再理睬他,自行拿下两床被褥,吩咐道:"你走吧!"太监不敢多言,抱著余下的被褥出了殿门。
潘海将两床被褥抱到墙角,一床铺在地上,一床搭著,直起腰身,回头瞧见太傅缓缓行来,颇觉惭愧:"奴才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太傅,你且委屈两日,待陛下歇了气,那床定会再搬回来!"
蔚绾轻轻笑了笑:"无妨,这样也不错,宽敞得很!公公,你不用在此耽搁,回去侍奉陛下吧!"
潘海只是叹息,瞧见殿内再无旁人,想著那怒气冲冲的主子疑心甚重,莫要真给他拿了短儿!无奈地唱了个诺,急急走出了殿门。
绿窗冷静旧音断,烛印成泪,凄清照鬓丝。
一点烛火一线月光,窗台上,残红滴坠化蜡;窗外,勾月半圆如水,夜色并著闪烁的烛光悄悄渗入殿内,纤瘦的人影站立不稳,抬手扶著墙壁慢慢跌坐下去。
昏昏沈沈地躺倒,胸口的疼痛牵动著腹部,蔚绾轻轻揉了揉,真气是提不上了,勉强摸到怀里的木盒子,取了两粒参丸吞下,闭眼敛睫,喉间痒痒地,似是想咳,张了嘴,却一声也未曾咳出,一股腥甜味,强行咽下,神智维持不住,渐渐消散开来。
潘海回到太极殿皇帝寝宫,方炫坐在龙床边,面色阴沈,一旁立著的宫女太监噤若寒蝉,抖抖地大气都不敢出,想是皇帝回宫後闹腾了一番。老太监小心翼翼地上前请安:"皇上。"
方炫冷冷地瞅著他,挥挥手,寝宫内的宫女太监忙不迭退出宫外,闭了宫门。
潘海有几分忐忑,想著主子这般模样,太傅的话要怎样转告方为妥当呢?垂著头冥思苦想,希望能挑个好一些的语句来提醒皇帝。
方炫坐得不耐,忽然开口:"朕渴了!"
老太监不敢耽搁,砌茶去沫服侍皇帝喝水,脑子里犹在念著太傅交待的事情,只怨自己人老脑筋迟钝,总是想不出好的话来。
方炫饮了口茶,微微抿了抿,云雾氛香润喉,直沁入心肺间,火气压下了不少,忆起方才之事,隐隐有些担心:春夜寒冷......
潘海抬头瞧著君王面色缓下几分,谨慎地开口:"皇上,方才已有人将龙床搬离了寿仁殿!"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言语,潘海瞧瞧主子似是又平缓了许多,紧接著道:"皇上,夜寒逼人,太傅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把床再搬回去?"
方炫瞧瞧老太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微微摇头:"不必!他如此绝情负义,实应受到惩罚!"
潘海心下不以为然:惩罚的方式多了去了,搬床这种小孩子赌气的办法也就主子您想得出来!哪朝哪代有帝师睡地铺的记载?唉,太傅真是好性子,这当口还能记著袭蜀之事,只是我该如何向皇上回禀呢?
皇帝立起身,缓缓走到书案边,面前放著苏赫巴鲁亲笔所书的信函,字字血泪,看得出汗王对皇姐情深义重,只是这死因......苏赫写得含糊,统共两字"暴毙",这一笔,有待商榷啊!皇姐虽是女流,然自幼也曾习过武艺,纵然粗浅,却一直身强体健,怎会突然弃世?
蓦然忆起,小时候师从蔚绾习艺,皇姐在一旁看著,十分羡慕,太傅见长公主喜欢,索性也教了她一些入门之技,算来皇姐也是蔚绾的弟子,为什麽......为什麽皇姐之殁他全然无痛?
蔚绾,你何至凉薄如此?
潘海瞧著皇帝愣愣地望向书简,心头一酸,长公主猝然离世,皇上定是伤痛不已......罢罢罢,太傅定是看出这一点,方才忍耐下来!便是使些小性子,也是有的......轻悄悄地走到书案前:"皇上!"
皇帝抬了抬头:"什麽事?"
老太监斟词酌句:"长公主归天之事蹊跷太多,奴才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讲吧!"
潘海"哎"了一声,回道:"奴才觉得夷使之言不可信,长公主身体康健,从无宿疾,怎会突然身亡?若是我朝不查,长公主在天之灵怕不得安息啊"
皇帝点头:"不错,朕确实要派人详查皇姐死因!你要说的便只这些?"
潘海摇摇头:"皇上,奴才还记得长公主和亲之日,有刺客以夷之名行刺我皇,奴才愚见,或许这两件事有所关联。"
方炫怔了怔,眉头皱起:"淳於晔是个蠢货,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查得刺客身份。只是......"站起身,在案後踱了两步:"潘海,依你看,刺客来自何处?"
老太监恭恭敬敬地弯著脊梁:"奴才觉得当日太傅所言极是,刺客定非夷主所遣,怕是......"
方炫眼神微闪:"怕是什麽?"
"怕是有人从中挑拨,欲图再次挑起两国战争,好坐收渔翁之利。皇上,谁最有可能做这挑拨之人?"
方炫眼中闪过几分了然:"潘海,这番话是你自己的意思?"
老太监心一抖,硬著头皮回答:"确是奴才所想!"
皇帝哼了一声:"朕已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朕利用皇姐之事诱导夷主攻蜀,把这个渔翁变成蚌!是也不是?"潘海不敢再开口,只是点头,心下忐忑不安:皇上莫不是发现了什麽?
方炫回到书案前,敲了敲桌面,语气似是漫不经心:"潘海,你几岁入宫?"
老太监愣了:怎地问这话?连忙回答:"奴才十五岁入宫!"
皇帝"嗯"了一声:"现下已近花甲,父皇归天後,朕看你忠实本分,故而仍旧留你续用,自问对你算是不薄,为何今日对朕撒谎,欺瞒於朕?"
潘海吓了一跳,急急下跪:"皇上,便是借奴才一个胆子,奴才也不敢欺瞒我主啊!"
方炫隐隐叹了口气:"你起来吧,朕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方才那番话可是太傅教给你的?"
潘海叩了个头,心知皇帝聪灵,此事是瞒不住了,只得承认:"皇上走後,太傅叫住奴才,说了些话,让奴才提醒皇上!"
方炫默然半晌,额顷嘴角微勾,笑意若有若无:"他还惦记著这事......"语声陡然顿住,烛火摇晃,双瞳晶亮。
潘海听著皇帝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忍不住抬头瞧了瞧:"皇上......"
方炫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不用担心,朕已经知道了太傅的意思,不会责怪他!明日......"顿了顿,叹息一声:"叫人把床重新抬回去吧,只这一夜也便够了!"
老太监舒了口气:说是孩子气吧,果然不假,三十多岁的人了,一旦见著太傅总爱发脾气,这会儿怎地又平和了?唉,让人没法说了!这床搬来搬去的,小孩子过家家麽?心里这麽想,可不敢明面里说出来。
听谯鼓,更打四声。潘海瞧了瞧窗外,低声道:"皇上,夜已深了,该安寝了!"
皇帝坐回案边,取了朱笔:"研磨,朕下道旨,皇姐的事需尽快处理为好!"
老太监将拂尘挂在左臂上,凑上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磨起磨来。
第十九章
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身体飘飘荡荡、虚空无力,落不到实处,不知道晃了多久,耳边竟似传来隐隐呼唤声,声声不断。听那声音,稚嫩的、清脆的,带著几分惊慌与急迫。蔚绾模模糊糊,仿若回到了从前,为了保护年少的太子,迫不得已挺身扑上,挡住刺来的凌厉剑芒,冰冷的锋刃侵入胸口,感觉不到疼痛,残留的意识里少年慌乱无措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老师,老师......"
忽尔似又回到了云岫,庄内奇象万千,庄外陡峰峻险。蔚绾记得北头孤鹫峰内葬著的俱是历代前辈,还有大师兄......大师兄僵硬的身体,死灰面庞,苍色双唇......二师兄悲愤地怒吼:"你也要和大师兄一样吗?"
蔚绾心头一颤,意识回复了几分,孩子低低的哭泣声清晰可闻:"师父,师父......"
吃力地睁开双眼,卓乐满脸泪痕,趴在地上,手指死死拽著被角,竟似在轻轻颤抖。
蔚绾勉强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替他擦抹小脸上不停滑落的泪珠,轻声问道:"怎麽了?"
卓乐抽泣著:"师父,你生病了吗?我......来送早膳......喊都喊不醒......呜......"
蔚绾眯著眼瞧了瞧,烛蜡蜷成一团沾在窗台的大理石上,几滴烛液凝固垂挂,游成缕缕红线。清晨绵密的阳光透过窗户细细地射了进来,殿内亮堂堂地,愈发显得空旷。夜,竟已过了!
撑著双臂坐起身,掀了被,卓乐仍在轻轻地啜泣,想是吓得不轻。蔚绾微微笑著,抚了抚他的後脑勺:"别哭了,我没事。昨夜没睡好,早上赖床罢了!"
孩子将信将疑,瞧著师父平静的笑颜无一丝异样,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你怎麽睡在地上?床呢?"
蔚绾指了指放在地上的托盘:"来了多久了?"
卓乐犹有余悸:"好久了,我见师父歇在地上,本想喊师父起身用膳,谁知......师父只是不醒。呜......"撇撇嘴又想哭。
太傅连忙起身,就著昨夜的凉水随便洗漱一番,笑道:"快把粥碗递给我吧,饿了!"
卓乐嘟著嘴递过粥碗:"这会儿粥都凉了!怎麽办?"
蔚绾不以为异,接过碗与勺子,先行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不要紧,冷得吃了爽快!小乐,今天的粥味道像是有些不同呢!"
孩子的心思容易被转移,听了师父的话,飞快地回答:"今天我找著些苟杞子,师父这几日气色很不好,我看书上说,苟杞子补身,便加在粥里了!"
蔚绾再舀一勺咽下:"嗯,不错,可见你确实在用心读书!"卓乐受了师父的夸奖,泪痕未干的小脸笑意盈盈,圆圆的大眼睛愈发显得清彻明亮。
师徒两人边吃边聊,不觉辰光已过,窗外阳光更显明媚。待卓乐端著托盘离开寿仁殿时,方想起自己的问话全被师父绕开了。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锦湖边,万条垂下绿丝绦,太子太傅总是闲人,沿著长长的湖堤,穿荫拂柳,行得怡然。
湖上波浩渺,滟滟鳞光,暖日晴风,带来清爽的水气,但觉胸肺间舒快了几分,蔚绾白衣飘然,不急不徐,沿著湖堤慢慢地走著。
远远的,前方人影闪动,明黄颜色刺入眼帘,太傅停下脚步,秀眉微敛,闪身躲进柳树後,长长的柔枝缕缕垂下,正正挡住了纤瘦的身形。
一行人愈走愈进,前头俊脸沈肃、步履平缓者正是圣朝之主方炫,潘海微弯著腰,手持拂尘紧跟在皇帝身後。
紧接著一人眉峰聚拢、忧心忡忡,紫色官袍彰显贵气,官帽扣得整实,乃是皇帝的亲舅舅当朝太师谷梁文华。
太师瞧瞧前头看似神稳气平的君王,回头对著身後行来的两人悄然道:"陛下心情不郁,一会儿言语里当心些!"
温涵之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只是长眉深锁:"这事著实奇怪,长公主一直身康体健,怎会突然离世?"
萧寒远冷笑道:"夷人粗蛮,长公主身娇体柔,千金之体怎经风霜之苦?下官当初便言此举不可为之,可惜啊可惜!"
谷梁文华神色一沈:"萧大人,你是在怨皇上?"
萧寒远横眉凛目:"下官没那个胆子,只是为长公主不值,这般不明不白地便香消玉殒,怎不令人痛心?"
谷梁文华正待喝斥,瞥眼间皇帝正回头望向三人,立时正过身去,便连训斥萧寒远的话也吞进了肚里,再没那心思了。
皇帝停在堤栏边,远远瞧著湖心,一叶小舟轻晃,随著湖水漾开的波纹飘飘荡荡,舟中隐有人迹,体态妖娆,时不时随风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想是初进宫的才人来此嬉戏玩耍。
谷梁文华向著一边的小太监招招手,附耳低语:"叫人把那几位才人遣回去!"小太监愣了愣,探头望望湖心,飞快地跑向堤岸。
方炫瞅了瞅自己的亲舅舅,没有吭声。不一会儿,那叶小舟划向岸边,美人身形轻盈、莲步悄移、亭亭嫋嫋地走了过来:"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神色冷漠,看不出喜怒,声音淡淡地不带一点情感:"下去吧!"几名才女不敢抬头,提著裙裾急急离开。
谷梁文华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陛下,关於长公主化仙之事......"
皇帝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朕心中有数!太师,母後尚未知晓,有劳舅舅闲时去瞧瞧母後!"
谷梁文华暗暗叫苦:又摊到我头上了,这话可怎麽跟妹妹提哟!却不敢抗拒皇帝的意思,只得恭恭敬敬地应承:"臣已多日不曾参见太後娘娘,实是不该!"
方炫微微点头,目光转向温涵之:"温卿家,长公主乃是我朝圣女,千金之体不可流落异乡,劳你去一趟夷都,将长公主遗体奉迎回京。"顿了顿:"朕拟旨一道,你且瞧瞧,另外......"沈吟道:"著兵部尚书潮祖与你同往!"
温涵之伏身跪拜:"臣领旨!"
方炫轻轻叹息:"传旨下去,自明日起,凡我疆土之民,一月不可著彩衣,一月不可行喜事,举国大丧,为长公主行悼!"
三人互望一眼,齐声道:"遵旨!"
皇帝背过身,瞧著波光鳞鳞的湖面,莫名想起那日下午,柳分双色,红鲤跃波,太傅笑意缱绻,神情祥和,自己......脸色渐渐和缓下来。
三大重臣眼见皇帝沈默不语,俱都缄声。萧寒远只是犹豫,斜眼间瞧见中书令目注自己,轻轻点头,猛然咬咬牙,上前伏身跪下:"陛下!"
方炫视线下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麽事?"
萧寒远不敢抬头:"长公主之事来得突然,疑点甚多,臣想......臣想......"底下的话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
皇帝眼眸微闪:"想什麽?"
萧寒远伏著身,正欲回话,一旁的中书令接过了皇帝的问话:"陛下,臣等想听听太傅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皇帝的脸色仍是平平淡淡,瞧了瞧温涵之,复又瞥了瞥萧寒远,抿紧双唇,不置可否。谷梁文华顿感不悦:这两人什麽心思?去问那人?难道我这个太师是白当的吗?干咳一声:"太傅贵体违和,怡养已久,不好随意打扰,伤了病体,岂不让陛下忧心?"
潘海候在一边,听了太师的话,莫名想起昨夜太傅惨白如纸的脸色,心下有几分忐忑不安:太傅不会是真病了吧?
方炫挥了挥手:"太傅的意思已告知於朕了,朕自有主张。两位爱卿不必挂怀!不过......"微微顿了顿,语气复又缓下了几分:"太傅一人独居,想来颇为寂寞,若是两位有遐,不妨去瞧瞧,也可慰解太傅病中无聊!"
潘海蓦然抬头望向皇帝,心中大喜。自幽居永安以来,太傅便一直安安份份留在宫中,与外臣再无交流,便连昔日的好友也不再相见。此次皇帝让温、萧这两位朝中故人去探望太傅,想来对太傅已放下几分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