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酒心自醉————冰瑚

他在路边找到了马车，周围没有人，梅胜雪揭开了车帘，里面坐著一个小小的孩子，衣服有些脏，脚上的鞋子是破的，从脚踝那儿绑了条绳子系在车上，小孩抬头了，对上梅胜雪的目光。
像是浸在水里的小脸，灰灰脏脏的，头发散乱垂在耳朵边，却更突出了那双黑眼，清澈的。
一时哑然，他们就这麽四目相对，直到其他几个人陆续回来。
看了他们的样子，梅胜雪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这个孩子八成是被拐卖了，索性他决定这回就当个好人算了。
料理掉那几个人，梅胜雪一回头，就看见那双眼睛。

空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些什麽，目光很迷茫，很清澈，却又有著哀伤。
是怎样的日子让这小男孩的眼神变成这样？当他还是这年纪，可是整天笑笑的呀，梅胜雪叹气想著。
然後，他对男孩伸出了手。
"你，今後，随我。"
孩子似乎没注意听，依然看著地上的那滩红血，抑或者是白雪？
"可，听清楚了？"
这回，男孩总算是看著他了，小小的冰冷的手，覆上他的手。

※第六章

全想起来了，梅胜雪淡淡的笑著。
把荆衣放到床上，梅胜雪用掌风熄了烛火，接著躺在荆衣旁边，替他们盖上被子，感受到身旁的人儿靠向自己，梅胜雪勾起嘴角，把荆衣拉进他怀中。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安稳的一觉了。
荆衣小时候就很怕自己一个人睡觉，黑夜是可怕的，经过後来的一些经验，荆衣更怕晚上了，可是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现在长大，虽然不再怕，晚上却时常会睡不安稳，而且有时候在梦里，只会更难过。
追著一个永远追不到的人，喊著不能说出口的名字，醒来後，常常会哭。
荆衣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很坚强，他知道自己很普通，很胆小，懦弱的不敢在醒来後去追逐那个身影。
荆衣缓缓的睁开眼，结果一看到面前的那张脸，他就僵了。
他还在梦里吗？否则怎麽会靠这张脸这麽近呢？
睡著的梅胜雪少了平时冰冷的感觉，绝美的容貌看起来柔和多了，紧闭的眼睛掩住平时动人心魄的傲气。
荆衣悄悄的伸出手，隔著一层空气抚著梅胜雪的脸，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是他，做过最美的一个梦了。

"你醒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荆衣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抬头，对上了一双充满笑意和调侃的眼，荆衣的脸马上热了。
"主、主子，对不起，我......"
荆衣挣扎著坐起身，他真是太没大没小了，居然和梅胜雪躺在一起，怎麽可以......
梅胜雪也跟著坐起来。
"荆衣，别紧张。"梅胜雪笑的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己没发现的宠溺："是我让你躺上来的。"
"躺，躺？"荆衣结巴了。
意思是......是梅胜雪把他抱上来的？荆衣的脸更热了，整个红透透的。
梅胜雪放柔了眼神，看著那个又习惯性垂下头来的人，还是如当年一样的单纯，只可惜，现在不会再向他撒娇了，虽然......这身份和距离是他刻意拉开的......梅胜雪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黯淡。
"荆衣，你，还记得我吗？"
荆衣迅速的抬头："当然，你是主子。"怎麽可能忘了呢？
"我不是问这个......"梅胜雪伸手，轻轻按上荆衣的头，嘴角勾起："我是说，你记不记得你的雪哥哥？"
雪哥哥，雪哥哥，怎麽可能，忘了呢？
荆衣扯开嘴笑："没有忘呀。"
"再叫我一声，可好？"梅胜雪轻声问。
"雪哥哥......"荆衣轻笑著，念著，细细小小声的念著："雪哥哥，雪哥哥，我没忘了你......你永远是我的雪哥哥。"
梅胜雪也笑了，轻轻柔著荆衣的头，如同初识那时。

只如同初识。

梅胜雪让荆衣调来近身服侍他，让他负责打扫梅胜雪的房间，但贴身那些事却是梅胜雪自己做的，他一向不喜人靠近，就算是荆衣，也不允许。
星衣听到後拉著又叫又跳的一整天，满口要他小心些谨慎些对主子好些......荆衣一直都是笑笑的，那样浅浅的笑著。
扫著掉落的梅花，荆衣微微垂头，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以为梅胜雪早就忘了他了，可是，他居然还记得，也居然记得，自己曾经叫他雪哥哥......这样的幸福在荆衣心中胀的满满的，满到令人担忧，担忧一切只不过是梦。
梦醒来，就什麽都没了。r
接住掉落的梅花花瓣，荆衣敛眉。
梅胜雪......是把他当成弟弟吧？一个需要怜惜的弟弟，可是，这样对荆衣来说就够了，够了，他的要求不多。
只要能一直待在梅胜雪的身边就够了。

"荆衣，我回来了。"
荆衣回头，对梅胜雪露出大大的笑："雪哥哥，你回来了。"
"这几日南方的货总有些不对头，像是有人刻意刁难组饶我们......"走回屋里，接过荆衣递来的茶水，梅胜雪缓缓道，眉深锁著："这样可不行，南方最近是有大生意的......"
荆衣根本听不懂，虽然听不懂，但他知道梅胜雪为此而烦恼著。
"雪哥哥皱眉不好看。雪哥哥这样的人，天下，没有事能让你担忧的，所以雪哥哥不该皱眉......"荆衣喃喃的说著，细手抚上梅胜雪皱起的眉。
梅胜雪一愣，随即展靥："说的好，这世上没有事是我不能做到的。"
"荆衣，谢谢你。"
荆衣收回手，微微偏头，淡笑。
梅胜雪看著这样的荆衣，心中突然有股温暖。
荆衣这小家伙肯定不知道，他刚刚的动作对主子来说是大不敬的，可是......他梅胜雪，不在意。
仔细看著荆衣的笑容，梅胜雪突然道："荆衣，明天......随我一道出门吧。"
荆衣困惑的眨眨眼，缓缓点头了。

"雪哥哥，这样......不太好吧。"荆衣微微困窘的拉著衣摆，纵然他很笨很呆，但也知道主子为下人做这种事情，是不应该的。
梅胜雪微微眯眼，嘿嘿冷笑两声，笑得荆衣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把浑身僵硬的荆衣推进客栈的房间里。
梅胜雪昨日突然发现荆衣的衣服都很朴素，纵然是下人，但现在是服侍他梅胜雪的，衣物不应该这麽寒酸简陋的，所以决定帮荆衣买些衣服，今日，他们在布料店选好衣裳後，梅胜雪就把荆衣拖到客栈要帮他换。
"雪，雪哥哥，我自己来，我会换的......"荆衣胀红了脸缩到墙角，声音很是颤抖。
梅胜雪一笑，挑眉："小时候还不都是我帮你换的。"
荆衣脸更红了，却把衣服揣的更紧。
"那是小时候，现在我都已经这麽大了，雪哥哥你让我自己换......"
"我说了算。"说完，梅胜雪拿起衣服往荆衣一步步走去......
手指迅速的脱下荆衣的外衣里衣，梅胜雪微微皱眉，手掌轻轻放在荆衣的脖子後。
"你怎麽还是这麽瘦？"
"天生就是这样的，改不了了。"荆衣终於冷静了些，垂著头，手却紧紧的握著。
"以後，多吃些，既然你叫我哥哥，我就会把你当弟弟照顾。"梅胜雪淡淡的说，把荆衣的衣裳全脱下来了。
荆衣的身子很瘦，小小的手小小的脚，有点苍白的皮肤，背上......背上，有著淡淡的伤痕，不仔细看根本不容易发觉，梅胜雪的眼睛微暗，手指抚上疤痕。
"去不掉吗？"
"应该是的，反正也看不清楚......"荆衣也是淡然的回答著，却在语气里，忧伤。
突然没了作弄荆衣的兴致，梅胜雪把手上的衣物塞到荆衣手中，要他自己换好，便坐到一旁取书出来看了。
荆衣用颤抖的手穿好衣服，转过身，对著梅胜雪微笑："雪哥哥，好看吗？"

浅紫色的衣裳，配上那头黑黑的发，黑黑的眼，苍白的皮肤，有种脆弱的感觉，盈盈细腰，彷佛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了。收起心中胡乱的思想，梅胜雪抬头，对著荆衣笑。
"好看。"

※第七章

自从那日回来後，梅胜雪对荆衣越发的好了，用膳都一起用，特别的给荆衣吃些营养的东西，还教荆衣一些吐纳功夫。
荆衣起初还有些抗拒，但学了也没害处，反而精神体力都有变好些，所以就乾脆的让梅胜雪教了。
"荆衣，今天午膳吃什麽？"刚整理完事情，梅胜雪从书房走回来就遇到正在打扫的荆衣，顺口问道。
"听说厨房的掌厨今日心情特别好，所以有鱼可以吃，还有凉芋粉圆甜点。"荆衣偏头想了想，回答。
"嗯。"梅胜雪点头，伸手抚掉荆衣头上的梅花花瓣："记得多穿些，快近春天的日子总是特别冷。"
"知道了，雪哥哥。"
两个人相对笑的灿烂，四周的气氛极为祥和宁静，彷佛众人都融不入的默契，这样的笑容，从没有人在梅胜雪脸上看过，偏偏荆衣看的最多的就是他雪哥哥的笑了。

荆衣固然不惊奇，其他人看到了却要惊讶了。
蓝衣和馨衣正好有事要找梅胜雪，也正好路过了长廊，更正好的，看到了对面他们两人的情景。
蓝衣虽吃惊，更多的却是担心，他微微偏头看向他身边的人悄声道："馨衣，咱们改天再来吧......"
"蓝衣哥哥，你说，是不是正好那个仆人正在给主子讲笑话呢？"馨衣笑容惨淡："否则，主子怎麽可能对个陌生人笑成那样？"
蓝衣叹气。
"肯定是这样子的吧？呵呵呵，主子也真是的，有笑话怎麽不让咱们也一起听呢？"
"馨衣，"蓝衣顿了顿："那个孩子，也是主子带回来的，也许主子对他更加的好只是因为把他当弟弟呢......"
"是吗？原来只是弟弟吗？"馨衣强自镇定的说著，转头，却又愣住了。
她看到了什麽？
那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相处的融洽的两人，眼中的，明明就是柔情......而且......
梅胜雪，低头，轻轻在荆衣额上吻了一下。
心中的弦，断了。

"雪，雪哥哥......"荆衣捂著额头後退，差点跌倒，整张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
"瞧你，我不过碰一下而已呀。"梅胜雪失笑，拉著荆衣让他重新站稳，手指轻轻弹了他额头一下。
是的，不过是对弟弟的疼宠......荆衣摸著胸口对自己说，垂下头，嘴角却勾起了，心里像吃了蜜似的甜。
梅胜雪皱眉，勾起荆衣的颈："别总低著头，地上没有好看的东西，况且......你也不难看。"
荆衣愣了愣，浅浅的笑了："荆衣不好看......没有雪哥哥好看。"
看著荆衣的笑容，梅胜雪的眼神闪了闪。
其实......荆衣，很好看的，尤其是笑的时候，另有一股风情，柔和似水，会让人想亲近。
梅胜雪的手抚上荆衣的脸，想著，真希望这样的笑容只是自己的。
"雪哥哥？"荆衣疑惑的偏头。
"没事，去用午膳吧。"
挽著荆衣的手，两个人缓缓朝梅胜雪的院子里走去，全然没发觉，对面另外的两个人，一个是微微的担忧，另一个是......扭曲的怒火......

荆衣在院中扫地，边恍神中。这几日，梅胜雪待他越来越好了，明明是这样的幸福......却让荆衣心底升起一股不安，总觉得，这样的幸福，不是自己这样平凡的人可以拥有的。
梅胜雪待他......是真的像兄弟一般，疼惜著，保护著，可是为什麽......仍然不满足呢？
荆衣苦笑著，果然，人都是贪心的，得到了更多，想要的也更多，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只要待在梅胜雪身边便够了呀。
却还想要，跟梅胜雪更加的亲近，更加的......
荆衣的脸蓦地红了，连忙低头认真扫著地上的落梅和细雪，心头却乱烘烘的。
他想到了，梅胜雪的吻。e
轻轻的柔柔的，却很温暖，就这麽，突然的落在他额头上，在他还来不及感觉，又倏然离开。
荆衣想著，脸红著，悄悄的笑著。

远处，少女看著荆衣腼腆的笑，面孔扭曲著，眼中是愤恨与嫉妒，瞪著荆衣好一会儿，又离开了。

"今天喝粉圆汤。"
荆衣捧著碗，笑眯了眼睛，梅胜雪宠溺的摸摸荆衣的头，把手中的那碗也放到荆衣的桌前。
"我的也给你喝吧。"
"可以吗？雪哥哥不喝？"荆衣虽然很想......可是也挺为难的，粉圆他特别爱吃，可是雪哥哥怎麽办？
"我看你吃就解渴了。"
梅胜雪调侃般的笑让荆衣红了一张脸，拿著碗低头啜著，梅胜雪拿书到一边缓缓看，不时抬头看看那个脸红的人儿，嘴角满是笑意，偏头看向窗外，最近梅花落的特别多，冬季，看起来是即将过了。

南方果然出问题了，有商家专门挑他们梅家的纰漏，很明显就是故意找碴，而且还渐渐闹大了。
梅胜雪看著手中的报告，手揉了柔眉心，叹气。
"看来，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很多地方泄漏出去的都是梅府内部的事，这样的消息，普通人不会知道的，很明显是他们这边有内奸。
梅胜雪放下手中的东西，离开书房，朝著自己的寝居走。
去南方不快，大概要一两个月，就算全速赶，少说也还是有一段时间，虽然他很不舍离开......但似乎，只有去了。
可笑啊，何时，这个挂名的住处有了他的牵挂呢？
怕是......那个令人疼惜的人儿，荆衣吧......真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可爱的人，梅胜雪就会忍不住的微笑了。

今天难得没有看到荆衣的身影，走回卧室也一样没寻到人，让梅胜雪忍不住皱了皱眉，离开寝室来到了平时荆衣负责打扫的庭院。
雪已经融化的差不多了，红梅也早已经凋谢，遍地都可看见淡红的碎瓣。梅胜雪绕过大半的庭院，最後终於在一株隐蔽的梅树下找到荆衣。
看到荆衣的睡颜，梅胜雪微笑，旋即却又皱起好看的眉。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荆衣身上，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梅胜雪调好姿势後揽过荆衣的头让他靠著，荆衣只是睫毛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梅胜雪掩下眉，手指轻轻把荆衣脸上的碎发拨开，并没有发觉自己一脸柔和的表情。
轻轻闭上眼，突然也觉倦意。
在飘落的梅花瓣底下，两个人倚靠著梅树，双双入睡，偶尔是清风调皮的吹抚，却更添温意。

"荆衣，我要去南方办事，大概一个月後回来。"梅胜雪放下手中的书，突然说。
荆衣停下擦式桌椅的动作，眨眨眼，喔了一声，然後继续手中的工作。
没得到想像中的回应，梅胜雪挑了挑眉："荆衣，就这样？"
"嗯？喔，嗯呀。"荆衣心不在焉的回道。
"荆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保证。"梅胜雪轻轻叹口气，眼睛直视著荆衣，终於让荆衣转过头来了。
"我知道了。"荆衣微笑。
其实，梅胜雪根本没必要对他承诺什麽的，因为他和梅胜雪一个是主人一个是仆人，本来，就不用对他这麽好的......
"路上请小心。"
"会的。荆衣......我很快，很快就会回来的。"梅胜雪看著荆衣的表情，不知为何，又说了一遍，只是因为，不想看到荆衣笑脸里那种淡淡的哀伤......
"我知道了。"荆衣偏头，笑著。

看著马车渐渐驶离梅洛山庄，荆衣一直望著，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关上梅洛山庄鲜红色的大门，缓缓走回他应该待的地方。
没有梅胜雪的房间，似乎，也少了什麽东西，连物品都缺了灵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