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快要以为平安永远都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平安终於发出了声音:你现在知道了。可以走了吧。他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那种不疾不徐的声调,只还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其中包含著说不出的伤心,绝望,还有厌倦,却不见丝毫愤怒。
陈越这时才发现平安还在发抖。此时他才明白平安的颤抖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是因为恐惧,却肯定与兴奋无关。他赶快下床,把被子给平安盖好。又像想起什麽,他又掀开被子,把平安的衣服裤子都整理好。这次他很小心不要碰到平安的身体,却因为彼此无法控制的颤抖而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微的接触。那种冰凉僵硬的触感让陈越的心猛地一跳。
两人都没有再作声,陈越在一片死寂中替平安整理好,自己下了床。他高大的身子局促地呆立在床前,在墙壁上投下一个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看上去象在低头认罪。
就这样立了半晌,平安似有意似无意地翻了个身,挥了下手。陈越知道这是叫自己走,便机械地转身离开了。
陈越完全是凭著本能把车开回了自己家。他象个深夜的游魂一样晃晃荡荡地回到了房间里。开了灯,他一抬头在玄关处的玻璃墙上看见自己苍白的面容、略微发青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神。──行尸走肉这个词就蹦进了他的脑海中。
他透过自己的面孔又看见了平安的脸。那张总是带著温和微笑的脸在那一刻完全是木然的表情。他说:你会後悔的。我们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了。他还说:你可以走了。
你可以走了。你可以走了。这句话在陈越脑海中不断地回响。他的动作僵住,穿上外套和鞋子又往外跑。
再次回到平安的楼下,那个窗户仍然是黑洞洞的。陈越想起平安的手机是24小时不关机的,就先打电话上去。铃声一直响到您拨打的电话无从接听的女声出现。挂断,再拨。仍然如此。再拨一次,中途断掉了。再拨,就成了您所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
陈越徘徊了一会儿,还是上了楼。他由轻到重地敲门,没有动静。再敲,房间里还是没有反应,倒是隔壁有人声传来。他知道再敲下去有可能就有人要打110了,只得住手。他靠在防盗门上,感受到寒气从冰冷的表面上渐渐地传到自己的身上,又传到自己的心里。
自己呆在这儿有什麽用呢?既不能隔著房门对平安诉说──自己没练过传说中传音入密的功夫。又不可能毫无声息地破门而入──溜门撬锁也从来不是自己的强项。唯一可以做的只是在这里等。
可又等到什麽时候为止呢?这里并不是某处空旷的别墅区,只不过是幢普通的居民楼。天一亮就会有邻居出门买菜、买早点,或者什麽都不买,只是纯粹地出去遛个弯。被他们看见自己呆在这里,会是什麽後果?遭几记白眼是肯定的,被人怀疑成小偷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还会有居委会或者业委会的热心大爷大妈把自己强行扭送到辖区派出所。到时候自己怎麽解释?如果里面住的是位单身女人,最多不过被说成是色胆包天的登徒子,问题平安是个男人!......
陈越越想越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实在是傻冒到了极致。伴随著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陈大帅哥结束了自己这辈子到目前为止难得一见的浪漫之举,悻悻地回家了。
在这短短数小时之中,他经历了高兴、愤怒、郁闷、沮丧、嫉妒、兴奋再到担心的种种情绪,再在半夜的寒风中出了一身热汗再出了一身冷汗,终於在心理和生理的双重负担下病倒了。
到了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浑身发烫,嗓子发干,头痛欲裂,脑子昏昏沈沈的,心里一阵阵地往外冒寒气。他知道自己是发烧了,又懒得动,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希望再睡一觉就能轻松些。再醒的时候也不知道时辰,身上却半点没见好,热度好像倒更高了。
他想起身,费了好大的劲爬起来,头却晕得下不了地,只得又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找出医药箱翻出退烧和消炎药来吃了,复又躺回床上。看见医药箱的时候他想到了平安,但他没有力气深想更多。要不怎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讲浪漫讲情调也是需要有健康的身体作基础的,陈越终於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陈越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著,也不知道自己是醒著还是睡著。平安的面孔,郑郝的面孔,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来过去,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则只是冷冷地看他,既不笑,也不哭。
第二天烧还是没退下去,看医生的结果是被诊断为急性肺炎,开了两天病假。他只不过在医院输了半天液,已经被脑子里起起伏伏的各种念头折磨得快要晕掉,哪里还敢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休病假?出了医院他就回了单位,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干劲投入工作。
工作是最好的疗伤良方,这话说得真好。其实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一共就那麽一个脑子,想了这个就没法想那个,总拿点事情把它占著,不就没空去琢磨那些怎麽都琢磨不透的事儿了?
陈越这一场病一生就是好几天,等到完全康复已经是近半个月之後了。於是当陈越不仅带病坚持工作,而且每天主动加班至晚上十点锺时,对这种行为的肯定和颂扬就成了连续两次公司例会的主要内容之一。陈越被表扬得晕晕乎乎,一时都几乎忘记了自己疯狂加班的本初原因。
31
说几乎,当然是因为陈越再忙再病也并未真正忘记。事实上,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就是想忘也已经不可能。他终於发现:生活永远大於想像。这些大於带来的,或者是惊喜,或者是惊诧。
平安无法勃起的事实解开了陈越心中长期以来存在的很多疑团。──例如,平安为何不愿与人接近。再例如,平安为何抗拒与人肢体上的接触。还例如,他在很早之前跟自己说的那句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可是,这又为他带来了许多新的疑问。──例如,他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再例如,为什麽?还例如,因为谁?
这些问题象住在他的脑子某个角落里,在每一个略有空闲的时候就会自动钻出来。於是,他往往是思索著它们入睡,然後又在清醒的第一个瞬间又猛然想起。
在这段时间里,他回忆了每一个能记起的关於平安的情景。
平安轻声地告诉自己有人夜夜笙歌,有人青灯古佛;平安弯著腰有条不紊地收拾出差的行李;平安站在客厅里揉眼睛,脚下是散乱的碟片;平安坐在灯下,轻轻地撕手上的伤口;平安捧出香喷喷的晚饭,金黄色的炒蛋在面条的下面;平安不动声色地扔出一张黑桃10,毙掉,自己立刻下了一张黑桃老K;平安微笑著说你可以去给美特斯.邦威代言了;平安在吧台前举著饮料向自己微笑示意;平安紧闭双眼说你会後悔的;平安面无表情地躺著,两行清泪在他脸上蜿蜒而下;自己离去时,平安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平安平安平安......
有很多时候,陈越就这样沈浸在关於平安的回忆中,茫然不觉时间的逝去。他这才发现,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自己居然在不经意间贮存了这麽多有关平安的细节。
如果这就是思念的话,那麽他对於平安的思念几乎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说出来。那麽,思念一个人,也一定要说出来。陈越想说,却没有人听。
他给平安打电话。如果用自己的手机,永远是无人接听。有一次他用公司的电话拨平安的手机,对方很快接起,可自己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已经被挂断。
所有发过去的短信都石沈大海。
他上网查到平安他们技术支持部的联系电话,拨通後传来的却不是平安的声音。他说我找向平安,对方请他等一下,但稍後电话就传来了忙音。过了几天再拨,对方就说平安老师出差了。问什麽时候回来,回答是不知道。
他在那天晚上去了平安家,果然没有人。第二天去了平安他们公司,被保安拦在门外。报上平安姓名後请求通报,得到的答复依旧是出差了。
他不死心,过了几天想办法混进了电梯厂。找到技术支持部,问了一声向平安在吗?,竟然就有人打量他两眼之後把他指到旁边一个办公室。里面只有一个老头,看见他就显出一幅早有准备的神情:平安出差去了。他料到你会来,叫我给你带句话──不要再来找他。
陈越听了,脑子当即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惊的还是吓的。只得唯唯地道著谢离开。老头很客气地送出来,末了还加一句:年轻人,感情的事情,勉强不得的。
陈越目瞪口呆,差点一脚踏空滚下楼去。
如果是拍电视,此时应该有电闪雷鸣,晴天霹雳。可惜他走出来的时候,青天白日,晴空如洗。
陈越终於技穷,不得不求助於郑郝。郑郝没有多问,打了个电话到电梯厂宣传科,很客气地说五一临近,电视台打算做一个劳动者专访系列,上次采访时对大家提及的向平安印象很深,希望这次能够把他列为采访对象之一。
这种事情对电梯厂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宣传科长很高兴,立刻说好好,我帮你联系他。
稍後电话回音过来:向平安出差去了。这次是厂里想在郑州弄一个特约维修部,需要派人前往进行技术培训。培训人数比较多,需要分期分批完成,前後要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因为中间夹著一个长假,没什麽人愿意去,还是向平安自己主动要求的。
宣传科长很遗憾地说:看来这次是没法配合你们的节目了。
郑郝很客气,是这样啊。如果能够在培训现场做一次采访倒是更能体现出我们这个节目的宗旨。要不,您能不能给我一个他在那边的联系方法,我们试试看有没有特约记者可以拍几个镜头发回来。
对方很快给了平安的手机号码和在郑州的培训地址。当然免不了夸奖郑总监设想周到,对工作尽心尽力。
在郑州的平安接到郑郝的电话,说了下做节目的事情。正好本周末这一批学员有一个技能考核,郑郝说选在这个场景效果很好,到时候会有特约记者过去做采访。
平安一力地拒绝,说每年五一都有那麽多劳动标兵什麽的,你们去采访他们不是更好麽。郑郝说,实话对你说吧,我们做这个专访系列主要也是为了填五一长假期间的节目档期,时间紧,任务重,你就当帮忙吧。
郑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由得平安不同意。他便报上了考核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於是,周五这天下午,平安在考场见到的就是背著DV包的陈越。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眼花,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揉眼睛的冲动。
眼前的陈越好像瘦了些,也可能只是因为穿著深色衣服给人带来的错觉。陈越的头发向来略微偏长,经过了整个白天的旅途劳顿,再被郑州四月末的风吹到目的地,就只剩飘而没有逸了。──总的来说,平安感觉这样的陈越似乎少了些潇洒,多了丝憔悴。
平安打量陈越的时候,陈越也在打量平安。平安穿的是灰色工作服,袖口卷著,露出细瘦的手腕。那一瞬间,陈越想起了那晚对这个身体的触感。於是一种酸酸的感觉从心里生出,然後不断上升,直到鼻腔和眼眶。
试场中正在考装配环节,间或有人不小心将工件掉落在地上,又或是工件间相互碰撞,发出或沈闷或清脆的声响。两人就在这一片嘈杂中沈默著对视。
还是平安先恢复常态,他走上前问陈越:怎麽是你来?陈越如梦初醒地放下挎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来。这是采访提纲,你先看看。要准备麽?
平安接过来看,一边跟旁边的一个人说话。秦师傅,麻烦您看一下,我去办公室倒杯茶过来。那位秦师傅赶快说向老师您就在这儿吧,我去倒。走过陈越身边时,平安给他介绍:这位是我们那边电视台的特约记者,来这边做个节目。秦师傅很热情地和陈越握手。记者同志好。您可要多写写我们向老师啊。现在难得有能干的年轻人,而且一点架子都没有。
陈越赶快也热情地点头,说一定一定。一边偷眼看平安的反应,见平安正低头认真地看那份瘳瘳数语的采访提纲。
陈越为平安选了个采光良好的位置,又取出无线话筒让平安自己别好,试好音後就开始采访。平安的表情和言语都配合得很好,既落落大方又谦虚低调,句句都在强调同事的帮助,领导的支持以及公司的良好环境。
采访结束後,秦师傅请陈越到办公室坐一会儿。陈越说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看看还有没有什麽可用的镜头。
过了一会儿,考核结束了,平安和秦师傅一起去现场评分。陈越找个凳子坐在旁边远远地看著。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拿出DV机拍摄。平安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眉头皱了一下,没说什麽,不再理会。
等评分结束,还需要收拾器具。秦师傅极力劝说平安离开,向老师你先走吧,我来收拾就行了。把人家记者同志晾在那儿多不好。平安本来想说他愿意等就等吧,又觉得不合适,就向秦师傅道过谢,又在一旁的水池里洗好手,径自出了门。
32
周末的下班时分,人潮涌动。平安顾自前行,根本没有回头。陈越眼睛紧紧地盯著他,生怕眨眼间就失了踪影。
平安走上街沿,他也走上去;平安过街,他也过街。平安进了一家小饭店,他也进去坐在他对面。平安起身去端面,他也跟到窗口,被服务员翻了个白眼:没喊到的不要在这儿挤!轮到他了,他又不住地回头看。服务员再次不耐烦地敲碗:问你要不要加辣!他赶快应了声不要了,端起面就往回走。
没想到这碗外面有油,又滑又烫,他几乎是小跑著回到座位上。刚放下碗就下意识地想用手摸耳朵,看看油乎乎的双手,又先抓起餐巾纸擦手。等他折腾完,一看对面平安碗里的面只剩下三分之二了。
陈越赶快坐下开始吃面。面很烫,他只得把面挑得很高,然後对著面条拼命地吹气。旁边有姑娘发出吃吃的笑声。他也知道不雅,可眼看平安不疾不徐地吃著,那面越来越少,心里实在是著急,仍然用力地吹。这一心急上火,更觉得面烫得无法入口,等平安喝汤时他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
眼看平安起身要走,他急忙小声叫:平安,等等我!平安恍若未闻,甚至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走了。陈越只好推开碗,拎上包,急急地追出来。
一路就这样跟踪追击到了平安的住处。四月末的天气,短短的一段路,陈越却觉得汗都出来了。
平安住的这家宾馆以前是某部委在郑州的内部招待所,後来机构改革後就重新装修了一下对外开放了。这里门脸不起眼,进去後占地却颇大,其间零散分布著几幢低矮的建筑。这里明显是仿江南园林风格,空地上还错落有致地建了一座小亭子,一个小小的人工池塘上有一座袖珍的曲桥。岸边环绕种著桃树和柳树,取桃红柳绿之意。要搁江南,此时已经是春末,可在中原地带,桃花却是!紫嫣红地开得正好。柳丝如姑娘的秀发,正是恰到好处的长度,既嫋嫋娜娜又青春逼人。
陈越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春之盛景,一时便忘了自己的狼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真美!
话音刚落,只见平安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还是那张平和的脸,还是那双干净的眼,就这样直直地望著自己。你要干嘛?话语中却带著少有的冷漠。
平安,你听我说......陈越赶快开了口。
我跟你已经不是朋友了。没什麽好说的。
平安......
请你不要再跟著我。今天我是绝不会让你我的房间的。如果你不走,我就不进去。平安的话毫无商量的余地。
平安,对不起。陈越轻声说。
平安的眼睛紧紧地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他抿著嘴唇,没说话。
我只想问你两个问题。陈越赶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