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比喻言采笑了,而且笑意有著不可抑制的趋势。谢明朗不知道为什麽言采笑得那麽开心,自己有点窘,问道:你笑什麽?
言采摆摆手,还是在笑,笑够了,才说:听你那麽一说,我在想你眼中的我们,是不是就是一群开屏的孔雀在你面前跳来跳去。
这下连谢明朗也乐坏了。两个人毫无形象地大笑,等到笑声止歇,谢明朗借著灯光看著言采说:你应该少笑一点,再笑,眼角的皱纹就更加藏不住了,怎麽去骗年轻女孩子。
言采只是笑著看著他,明暗交替之中,他的脸好似雕塑,眼睛更是勾魂摄魄,连谢明朗都不敢多看。只听言采慢条斯理地说:你第一次见我,我不就已经是个老人了吗。要嫌弃也稍微晚了一点。
那就老得再慢一些吧。谢明朗忍住笑,去找点童子血什麽的。
第二天谢明朗睡过头了,而且更难得的是,当他醒来之後,发觉言采早已经醒了。
他不疾不徐地起来梳洗,刚打开卧室的门,就听见言采用不小的声音吼了一句什麽,然後就是声音又戛然而止,显然是单方面挂了电话。印象中言采何曾有过这样的失态,谢明朗吃惊地加快脚步,下到一楼客厅,果然见言采蹙著眉头脸色铁青握著手机坐在沙发上,见到谢明朗朝他走来,面色也不见丝毫和缓。
这是怎麽了?
言采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开始还有点咬牙切齿,但真的开口之後又冷静下来。他冷淡地说:陆长宁打电话来,要我回去补拍镜头。
谢明朗一愣,没怎麽想接口:差不多两个礼拜了,提早一两天回去也没什麽......
言采阴沈地打断他,异常平静:他已经把片子剪出样片来了,但是制片方说要改结局。
哦......谢明朗没料到是这个,一时不知道怎麽接话,过了一刻勉强用比较轻快的语气说,新结局是什麽?
愚蠢得很。
总不至於写苏醒选择回头,回到编剧身边去,皆大欢喜吧。
言采抬眼,目光逼人:你哪里看的剧本?
这口气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苛。事已至此,谢明朗无意隐瞒,坐在言采对面的沙发上,说:卫可借我看的。大纲和全剧本都读过了。
言采再没看他,无动於衷一般。这种疏离的气氛让谢明朗很不习惯,但心里却又隐约庆幸可以借著外力来和言采谈一谈这部戏。他整理一下思绪,问:新结局是什麽?是谁死了?编剧还是苏醒?
这时言采已经在冷笑了:苏醒。
真是狗血剧情。
很蠢。言采冷淡地下著考语。他忽然站起来,对谢明朗说,我去打几个电话。
说完言采走到另外一间房间合上房门打电话。谢明朗依然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即使隔著一道门,言采那激烈的口气还是隐约可闻,谢明朗静静听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相机,出门去了。
他回来已经是傍晚,之前为了拍河里的野鸭子穿过一片芦苇丛,结果不小心划伤了手臂。虽然血早就止住,但衬衣的袖口上的血迹始终有点触目惊心。远远的谢明朗看见言采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抽烟,一直在出神,直到谢明朗走得很近了,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谢明朗抬起头来,忍著夕阳的余晖想要看清言采。言采的脸在夕阳中像是彻底笼罩在阴影之下,他只听得见他的声音:我想我们可能要提早几天结束假期了。
谢明朗毫不惊讶:今晚动身吗?E086D29:)授权转载惘然【ann77.xilubbs.com】
包扎好伤口之後两个人出发,一路上很静,月亮已经缺了,但是依然很亮,照在乡间的路上,和路灯一道,把并不宽阔的道路染得隐隐发亮。谢明朗看著窗外,田地都黑黔黔的,丘陵也黑黔黔的,稀疏的光火远在路的尽头。
你说服导演和制片了?
目前没有。
谢明朗沈默。在车子拐上高速之後,才再度开口:改动这个结局,对你来说真的这麽难以忍受吗?
这不算一个好剧本,但改了之後肯定更糟。言采正视前面,我贡献了这个片子的一部分,我不想毁了它。
谢明朗轻声应道:是啊,你一直在里面。
这次言采转过脸来,夜色下神色是某种面对极大的荒谬反而得以彻底从容应对的平和,有一刻谢明朗甚至觉得他笑了,只是那笑容进不到眼睛里:你这本剧本白读了。你什麽也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麽。谢明朗索性转开脸去。
当言采又一次熟练地转换话题的时候,谢明朗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如果你觉得没办法得体地结束上一个话题,那就安静地让它们慢慢过去好了。
你有没有想过个人影展的事情?你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言采不理他,继续说。
谢明朗心头火起,声音不知不觉中变硬了:你这是在做什麽。提携者的身份让你如此乐此不疲吗。还是终於要体会一下多年之後角色转换的快感?
言采却没有立刻接话,先把谢明朗晾在一边,开出几十公里,他才说: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把戏和人生混在一起的人,现在是你。
谢明朗一震,又一次倔强地扭过头去。言采稳稳地超过一辆又一辆车,让它们成为车前镜里一个个闪光的小点。
僵持令人疲倦。而两个人都不太习惯这种状态,谢明朗终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很抱歉。
言采瞥他一眼,面色沈静如水:这是天分、努力和机会累积的结果,不是你我的一厢情愿。拿这种事情赌气真不值得。我的过去已经不能改变了,就像你的也是一样。
他语气平淡,但谢明朗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谢明朗涩然说:不,不是这样。我已经渐渐开始仰望你了,如此一来,我就更是低到深渊去了。
言采很诧异地看著他:这是什麽话?
你不要让我亏欠太多。
言采嘴边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在他还来不及解释的时候,谢明朗先一步抢过话来,说:也许你觉得这种提携再自然不过,或者你已经习惯了去提携後辈,但对我来说,我无法泰然受之。
你就一定把这些事情分得泾渭分明麽?言采问他,我以为有感情在,很多事情会坦然一些。
那是说在投入感情之外还能给予其他东西,比如你;可是於我,在这里面,除了爱,我就一无所有了。
说完他觉得窘,不自然地垂下眼,肩膀也耷下来。言采转过头来,盯住他久久无语。
终於言采腾出手来,拍了拍谢明朗的後脑勺,那一刻他语气中的情绪当时谢明朗并不懂得:那就已经足够了。还有,你还年轻,不会一无所有。
12
回去的第二天言采直接去了电影公司,而没去剧组报到,结果再後一天国内娱乐版的头条几乎无一例外地报道著文字上诸如言采与陆长宁在电影公司当众翻脸的消息。争执的内容没有得到确证,但是各家的猜测都差不多:能够让两个工作狂这样大动干戈的,除了已经进入後期制作的《尘与雪》,实在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随著金像奖提名日期的日益临近,各大娱乐报刊对於相对沈寂了一段时间的这部电影又重新燃烧起热情来,尤其是事件的双方都是大卖点,成对出现效果更好,不著力宣传一番简直对不起这种便宜得好似白送的新闻。制片方似乎对这种程度的曝光也很欢迎,眼看著一些猜测愈演愈烈,也乐得不出来加以澄清。
在谢明朗看来,言采并没有被这件事情影响心情,就在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消息之後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剧组,晚上回来的时候情绪也很正常,甚至之前的那三个月还要更好些。
补拍实际上只用了一个礼拜,这是为了赶在提名之前把影片送去大会。据说後期的制作也是以极大的强度在进行,但是就是在这样忙碌的时刻,言采抽出一个下午,带著谢明朗一起去拜访姚隽松。
姚隽松是谢明朗最崇敬的摄影师之一。当他听说要去见此人,著实手忙脚乱了一阵。言采看他紧张兮兮地把收藏的摄影集一本本端出来,翻来覆去地挑,笑著问他: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准备彻底重温他的作品。还是你想要签名?
谢明朗想想,摇头:虽然他是我尊敬的前辈,但是签名还是暂时算了吧。我带著相机去见他就行了。但临到出门,谢明朗还是把工作用的相机留下来,带了一个最近才新买的外观很朴素的机械相机。
姚隽松的工作室和住处在同一个院子里。言采和谢明朗到的时候院子里的草坪上已经摆好了茶桌,雪白的桌布随著微风飘动,桌旁那个衣著精致得体的中年妇人谢明朗看著有点眼熟,却叫不出名字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言采。言采低声告诉他那是颇有名气的作家之後,就扬起笑容来,走过去打招呼,并把谢明朗介绍给萧璇认识。
萧璇听说谢明朗在《聚焦》工作,点了点头:哦,原来你就是谢明朗,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嘛。
谢明朗没想到萧璇居然知道他的名字,意外之余不免谦虚一番;见状萧璇微笑:《聚焦》是我每期都买的摄影刊物,你的那些人物照总是能给人留下印象。不过为什麽不多照一些普通人?
三人各自落座之後,谢明朗回答道:并不是没照,只是当我有关於演艺圈的照片的时候,编辑们总是会优先刊登。
也对,在专业性和娱乐性之间平衡,何乐而不为呢?萧璇正在点烟,听到他这样老实,笑说,以前我的编辑也总是说,谁要看花钱看普通人的生活?;也是这个道理。姚老迟到了,可能拍照又忘记时间了。
萧璇的话没说完几分锺,姚隽松就回来了。他年过七旬,望之却六十如许,气色非常好,步履轻快,就更显得年轻。谢明朗见到心中崇敬已久的前辈,立刻站了起来,言采也跟著站起来;萧璇是女士,坐著没有动,出声招呼:姚老,您再不回来,我就要反客为主了。
姚隽松笑眯眯先和萧璇与言采打招呼,然後目光转到谢明朗身上,谢明朗顿时紧张起来,几句问候致意的话说得干巴巴的,姚隽松也见惯了後辈第一次见他的表现,并不在意,很随和地说:不要客气了,都坐吧。
姚隽松早年留学,至今保留著喝下午茶的习惯,茶和点心端上来之後除了谢明朗之外的三个人就聊开了,而谢明朗也乐意做一个单纯的倾听者。这个下午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姚隽松手头的工作和最近正在筹备出版的又一本摄影册上,萧璇和言采的工作也被提及,然後就是一些琐事,涉及到其他人,大多是文化界的人士,三个人都很健谈,笑语不断,谢明朗听著也觉得很有意思。
他中途好几次不由自主地去看姚隽松搁在桌子上的相机。那架跟了他大半辈子的相机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标志,但谢明朗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见实物。相机的状态依然很好,但是边角的漆不可避免的磨损了,一些常用的键也因为年岁长久而磨得发白。他正看得入神,不防猛地听见萧璇说到他:我们可不能把年轻人晾在一边,特别是如此漂亮的年轻人。
闻言谢明朗有点发窘,匆匆把目光从相机上收回来,抬起头来一笑:我一直在听你们聊天,听得入神了。
然後他就问起姚隽松那本即将出门的画集。他对姚隽松的每一本画册都很熟悉,说起来头头是道,又带著後辈该有的恭敬和足够礼貌的热忱,到了最後,变成了他们两个聊得兴起,言采和萧璇也在低声自顾闲谈,不知不觉中时光飞逝,等到茶会散去,宾主道别的时候,姚隽松第一次问起谢明朗在哪里工作。当他听说是在《聚焦》,笑了笑说:《聚焦》对於年轻人来说,总是有著不同凡响的吸引力。
这句话听得谢明朗有点不著边际,但当著姚隽松的面不好多问,等到离开之後上了车,才问言采:刚才姚老那句话是什麽意思?
《聚焦》的创刊者是他当年的助手,你不知道吗?
谢明朗吃惊地摇头:我不知道。
那现在知道了。
说到这里谢明朗想起手上还握著告别时候萧璇给他的名片,他举起来,笑著问言采:怎麽办?
言采看见这张印刷精美的名片也笑了,眨了眨眼说:明明我们一起赴约,她还是留卡片给你?下次干脆把电话用眉笔写在你手心吧。
待两个人说笑一番,言采又说:你改变主意了吗?
什麽?
摄影展的事情。这并不是什麽坏事,如果开展,至少可以给姚老送票,然後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多一件谈资。
你这样太狡猾。谢明朗无奈地说。
那是你非要绕远路。言采一针见血地说。
谢明朗不肯说话,僵了一会儿,言采又说:另有一件事情,刚才茶会上没有提起。我知道姚老在为最近的影集和其他工作找助手,工作量倒不是很大,你有兴趣吗?
谢明朗想也不想立刻应道:当然。
那好,我知道了。言采微笑,那你为什麽对影展如此排斥?
谢明朗又一次沈默,但这次的沈默没有多久:在已经提过的原因之外,最大的原因是,我觉得我的水平还远远不够。
评论家都是怪物,观众大多是盲从者,你要把他们统统当作瞎子,不然三十年後,你可能还是在为著实力不足;而裹足不前。言采淡淡评价,他看著谢明朗,很愉快地笑,我倒是很想去看你的影展,为了那些你偷偷藏起来的照片。
大概过了十几天,谢明朗在杂志社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自报姓名和身份之後,他立刻知道了这个电话的来意。当天晚上谢明朗应约和那个业内知名的筹展人见面,见面之後发觉对方的年纪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并有著绝对不令人反感的鼓动力。他带来谢明朗在《聚焦》和《首映》刊发的照片,谢明朗发觉他甚至已经有了相对系统性的提案,并继续以相当诚恳的态度与自己进一步沟通。谢明朗当时第一个念头想到言采,然而那个名叫张晨的筹展人表现出来的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对他摄影作品的感观让他实在无法开口询问。相谈甚欢的一顿饭吃完,分别的时候张晨约他这个周末去看他筹办的美术展,谢明朗也欣然应允。
他回去之後很难得的言采已经在了,还很难得的没有在玩拼图。谢明朗进门後就说:如果真的是你的关系,那所托之人,也实在太敬业了。
言采见他嘴角是笑,也笑了,摇著头慢慢说:我没有出面,只是托人把资料送到对方手上,其他的就与我无干了。的确有人把毫无实力的後辈捧到声名鹊起家喻户晓,但是这个本事和精力我都欠奉。你欠缺的,倒是自信和坦然,虽然我对此很惊讶。
谢明朗坐到言采身边,还在想应该怎麽反驳他。言采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晨找到你,不会是因为我。我不过锦上添花,别多想了。
他说得如此平常,眼中是带著一点纵容的笑意,谢明朗伸手搂住他,低声说:举重若轻总是你的拿手好戏。
後来谢明朗和张晨一同去後者筹办的展览,风格稳重又不失新意,的确是谢明朗喜欢的展览类型。他们志趣相投,言语间也颇谈得来,加上张晨说服人的本事的确一流,这样谈了几次,当某次张晨带著展览的策划雏形找到谢明朗时,谢明朗发觉,原来自己也不知不觉中,也被吸引得开始投入了。
於是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一般,谢明朗开始新一轮的忙碌:准备展览的素材之外他还是接受了姚隽松助手的那个工作。这份工作报酬并不高,工作强度也比言采提到的要大,特别是他一心想做得更好,压力难免加倍。一同工作之後,谢明朗才知道工作状态下的姚隽松沈默而严肃,绝非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张茶桌边妙语连连的老人。尽管如此,谢明朗每一次从姚隽松的工作室回来之後都觉得受益良多,一些工作中得到的灵感也可以考虑用在开始筹备中的个展上。
言采这边的情况也是一样。《尘与雪》在最後时刻有惊无险收到当年电影节的提名,从导演演员到技术门类的奖项,都一一获得肯定,也就几乎在一夜间成为理所当然的得奖热门。当然这样的风光之下,代价也是难免:陆长宁送出电影拷贝後第二天就因为低血糖引起的症状入院,言采的嗓子是彻底哑了,而江绮,早在补拍镜头的期间因为不慎摔下舞台,左膝关节不幸粉碎性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