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渥丹

作者:渥丹  录入:02-21

  在极度忙碌之下,时间过得很快。言采看他每天如此兴致勃勃精神百倍,笑著感叹过年轻人的精力就是不一样,为此两个人还彼此取笑了一阵。谢明朗在给姚隽松作助手的这段时间内看到不少人物摄影,几乎囊括了几十年间文艺界所有知名的人物,他不免好奇,问言采是不是也给姚隽松做过模特,言采并未否认,却不肯给谢明朗看照片。
  在这令人人仰马翻的忙碌中又过了一个月,本年的电影节盛装登场。《尘与雪》的首映式就在电影节期间,为此言采在电影节开幕的前两天就和剧组主创人员和其他演员到了举办地,谢明朗被各种事情拖住,没有赶上开幕式,首映也不得已地错过了。
  票倒是不缺。言采给他留了一张──这让谢明朗很惊讶,卫可还给了他晚一天的两张票。谢明朗入住的宾馆和言采是同一家,只是楼层不同。安顿下来後打了个电话告诉言采自己也到了,就和卫可按照早早约好的一起吃饭去了。
  卫可坐在餐厅里著实显眼,引得多少人频频往他们这桌看。之前的红地毯上他也风头出尽,推著江绮的轮椅俨然护花使者般风度翩然。他端起酒杯来,兴高采烈地说:言采在《尘与雪》里简直是光彩耀人,你哪怕只为他来这次电影节,也是值得的了。
  谢明朗第一次见到这样狂热的卫可。他看过那个剧本,也多少可以想像到这个剧本对於言采的意义,但是在他看来,那个故事本身,实在也就是平平而已,不见得比其他剧本更好些。他看著卫可,反问:真的这麽好?还是你爱屋及乌?说完又觉得後面那句话歪曲事实过了分,自己忍不住先摇起头来。
  听谢明朗如此说卫可也不著急,笑笑说:多说无益,你去看了就知道。一起工作时已经见识过,剪出片子来原来还更好。言采自己应该也坐下来看一看这部片子,有这样的演出,就算他再严格,也应该是满意的。
  也许他自律之严,甚於外人的想象。说完谢明朗看一看表,电影差不多要开场了,今天就吃到这里吧。
  卫可就问谢明朗去看什麽电影,当知道是《尘与雪》时,不由抱怨说早知道谢明朗有票自己的那两张戏票就转给别人了。弄得谢明朗连连说你既然这样评价,多看两次也不为过。这样才算把卫可安抚了。
  虽然首映式隆重,但《尘与雪》在电影节的放映厅并不大,除了影评人、记者之外,持票进场的普通观众反而是少数。这一方面固然是影片目前尚未正是在各大院线全面上映,制片方有意控制观片的人数,另一方面也是参赛和参展影片众多,在好几部电影同时上映的情况下,像商业影院那麽大容量放映厅也不太现实。
  当影片开始之後,谢明朗才知道,原来他之前那些对这部片子武断的自以为是的结论,都是错误的。
  情节就和他读过的电影剧本差不多,也许有微小的调整,但谢明朗也无从分辨了。
  这是一部剧情并不复杂的电影:陷入低潮期太久的剧作家潘柘在偶然经过某剧院的排练厅的时候碰见了当时还只是一个很小角色的替角的苏醒。就像大多数类似题材的故事一样,这个女孩子年轻单纯,即时处在剧团的最低层依然对表演有著不可磨灭的热忱。她的努力和热情让他记住了她,并以她作为原型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了一出独幕单人剧。剧作家找到那个女孩,把角色给她,并亲自指导她的演出。那时他才发觉,这个莫名给他灵感的年轻女人身上,有著怎样的毅力和才华。
  戏在不久之後的戏剧节上受到了评论家的关注,对於他来说,这标志著低潮期的结束,而对於她,则是一切的开始。他再一次进入创作的黄金期,她当然是他不二选的女主角。短短几年,他们名利双收,成为界内交口称赞的搭档。每一出新戏都是观者如潮,好评不断,而借著她一场又一场的表演,他不断地得到灵感,又得以继续创作。
  渐渐他们的关系受到瞩目。在外人看来,一切顺利成章水到渠成:知名的编剧,走向巅峰的女演员,他为她写剧本,她为他站上舞台,他们再一起接受掌声和称赞。然而他们又是这样的不搭调。
  在这干脆明了进展著的剧情之外,谢明朗首先留意的是摄影。整个片子用的几乎是平视的机位,并大量地使用长镜头,好像在倾听。但是一些戏中戏的场面,导演简直是唯恐观众不知道江绮良好的戏剧功底一样,反复使用全景和特写来记录两个人一起排演戏剧和戏剧上演的场面。然而谢明朗最喜欢的镜头还是在开场,镜头记录著一个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孤独而萧索,那是在灯光并不明亮的走道里,他看见一扇半开的房门,里面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在短暂的驻足之後,他推开了门。视线顿时明亮开阔起来,阳光在空阔的仓库一样的排练室里放肆地流淌,地板上被窗棂投下的阴影割出不规律的奇怪形状,苏醒站在那里,好像站在阳光的深处。
  这一刻的特写没有给江绮,反而留给了言采,电影里的他看起来更老一些,带著一种恹恹郁郁的固执神色。镜头在言采和江绮之间交替:她的动作舒展,好像新生的树木;他看著他,眼底散发出光彩来,而那光彩迅速扩展到面孔,继而整个人都好像夺目起来。
  那一刻谢明多少体会到潘霏霏满脸痴迷说过的一句话:只要看著他银幕上的面孔,总能轻易地坠入一厢情愿的爱河之中。
  时光在创作和演绎中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是数年。潘柘依然性格乖戾独断独行,在他面前的苏醒,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除了热情和坚持一无所有的新人,包容著他在工作上一切的严格,乃至於苛刻与挑剔。排演时他对待她绝不比其他年轻後辈更加宽容,第一次和他们合作的演员们无人不惊讶於潘柘对苏醒的暴君式的独断,但又在苏醒习以为常的镇静中慢慢习惯。
  但这究竟是一种扭曲的相处模式。把人生和工作割裂的两个人,并肩走过不短的一程後,忽然发现曾几何时起,他们为一出戏的争执越来越多。当她选择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绎他的角色,潘柘暴跳如雷,苏醒开始寸步不让,虽然以前妥协的人多半是她,。
  同时苏醒的生命中开始出现其他人。快乐,无忧无虑,更要命的是体贴。那个人不会逼迫著她不断向前,他告诉她演戏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是工作,当任何事情成为人生的全部,说明那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为艺术而起的分歧往往是致命的。决裂在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临,至少她没有。她爱舞台,并不比爱他更少一些,当一方剥夺另一方,她只能选择。苏醒并不知道潘柘是否知道她生活中的另一个人,她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近来加倍的暴躁和挑剔来源於嫉妒,但是她从来不敢问,就像这些年来的每一天,她都以仰望者的姿态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追随著他的每一个脚步。
  谢明朗就再一次看到言采生日那天的那幕戏。重新剪接後效果完全不一样。镜头语言很客观冷静,但是无论是言采还是江绮的表演有著呼之欲出的张力,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谢明朗觉得自己听到裂帛之声,啪的一响,一切凝固,又以一个无可挽救的姿势汹涌向前。
  潘柘执意不肯换角,舞台剧就此中断。之後他们再也没有合作,她依然是观众们心中的舞台女王,他开始酗酒,也有知名的演员与他合作,他却无数次撕掉写了一半的剧本。
  那一天他又一次醉倒在酒乡,恍惚中拉著不认识的酒吧里的客人口齿不清地说,他是放开了格拉蒂的皮格马利翁。
  这到底是个偏僻的传说,好心陪他说著酒话的路人也不知道怎麽接口,只能一再地安慰,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总有一天会回来。
  镜头再一次倒转,回到某一次公演结束的酒会上,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又心甘情愿地微醉著,不断有人来祝贺他们的成功,他们也笑著一一寒暄。那时的苏醒早已不是当年少不知事的女子,她借著酒力问他,你当我是什麽人?女演员,女儿,还是缪斯?
  她笑得很放肆,那一夜他也在纵容她,微笑著不予辩解。她感到微微的疲惫和沮丧,靠著他的肩膀说,但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情人,甚至一个平凡的女人。
  如今的他伏在酒吧的桌子上,孤身一人,可能早已忘记那件琐事。那是二人生命里灿烂燃烧的几年,他忙著太多事情,也许早也不记得了。
  酒吧的电视里放著苏醒订婚的消息,她怀孕了,带著美丽的笑容平静宣布,结婚之後要做普通的妻子和母亲,再不登台。
  那一刻她正视镜头,眼底的挑衅她知道他会明白。他剥夺的,她就自己找回来。
  那些激情、奋斗、欢笑、泪水乃至煎熬苦痛,统统化为尘土齑粉,在时光中灰飞烟灭,又像是初雪,或可停留一时,又总要消融无踪。
  一切归於虚无。
  至於才华,那本是最容易无影无踪,又最容易自我放弃的东西。
  片尾字幕闪过的时候掌声响起。一开始显得有些犹豫,後来坚定热烈起来。谢明朗右手边的女人在电影的最後二十分锺开始哭泣,灯亮之後他不好意思往她的方向看,就把目光转到左边,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但谢明朗一时想不起来,男人发觉有人在看他也转过目光,冲著谢明朗微微颔首,算是致意。谢明朗牵动一下嘴角算是回礼,收回目光来。ED9CDF4240:)授权转载惘然【ann77.xilubbs.com】

  回宾馆的路上谢明朗一直在想《尘与雪》的剧本,对於结局维持原状一点,谢明朗并不算太意外。而他对文字的记忆力远远逊於对画面的,这一路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电影里一个个的片段。他不断地看见言采,或者说潘柘,又或者干脆是那无处不在的真正的阴影。他不得不承认那当初看来简单乃至於老套的剧情,在陆长宁的镜头下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他试图去想象如果导演是沈惟,那会是什麽样的效果,但对於沈惟作品的不熟悉使得一切变得徒劳,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而去想他更熟悉的一部分。
  呵,言采。
  他的表演,有著令人惊讶继而叹服的说服力。那些大篇幅的台词,大幅度的动作,极端的情绪,都没有让这个人物脱离真实感,反而是过於真实了,以至於有好几个场面,谢明朗都觉得有一瞬的战栗。剧中的言采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但也理解了为何卫可对言采的演技如此赞不绝口。那压倒性的气势,在每一个有必要的时刻爆发出来,以一种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方式。谢明朗甚至怀疑过言采是以一种冷血的姿态来演绎这个角色,然而他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之间流露出的情绪,似乎又在宣告著某种微妙而隐秘的气息。
  谢明朗继而想到,言采的演出在那些熟知旧事的人们眼中,又该是何等面目。
  一路上思绪纷纷的後果是,谢明朗差点走过了宾馆。他下午离开之前把房卡丢在前台,去取的时候前台的服务人员在确定完身份後,递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厚厚一叠,拿在手里还沈甸甸的:这是某位小姐留给你的,希望前台亲手转交给你。
  谢明朗看了一眼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让他牵动了嘴角。他若无其事接过,还很镇定地问:那位小姐留了称谓麽?或是其他什麽联系方式?
  没有。
  走进电梯後谢明朗拆开写有他名字的信封,在空白的信纸中间,夹著另一张房卡,便笺纸上是同一个人的字迹:从经纪人那里骗到备用房卡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困难。

  13
  言采的房间在宾馆高层。谢明朗用信封里的房卡打开房门,径直穿过外间,刚一推开卧室的门,一阵迎头风吹得他反而退了一步。关好房门後见言采靠在敞开的窗前,谢明朗皱眉:你抽了多少烟?这样开窗还是一股烟味。
  看来你是收到某小姐的礼物了。言采早已经回过头,听他这麽说就掐了烟,笑著开口。
  那知名不具某小姐,到底是谁?总不是你穿著裙子送下楼去。
  林瑾找再下面的一个助理送去前台的,你要是有兴趣知道,下次替你问电话。
  林瑾是言采自葛淮之後的经纪人。谢明朗对她素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名,听言采这麽说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的经纪人素来神通广大,多拿一张房卡并不奇怪,我反而对你怎麽让她心甘情愿把房卡送到前台更好奇一些。
  言采朝谢明朗走过来,他依然在笑:你真要知道?
  太劲爆的内幕不透露也可以。谢明朗摊手。一般跌宕起伏不妨拿来分享。
  恰恰相反,太平淡了。言采说,我告诉她实话,说你也来住。
  谢明朗没想到会是这样,彻底愣住,半天才哦了一声。他这样的神色引得言采笑容愈深,口气却是若无其事的:这个理由果真太无趣了。
  谢明朗猛一个激灵,不太自然地应著:嗯,好,知道了。
  言采坐在床边,又要点烟;谢明朗看著,稍早前电影的画面和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这让他莫名起了眩晕,恍恍惚惚没有任何真实感。他也跟著坐下来,等言采的烟点燃,低声开口:我去看了《尘与雪》。
  言采并没有移过目光来:这个时候了,应该是从电影院回来。怎麽,你想讨论这部片子吗?
  不,一点也不想。谢明朗摇头,我只是接到房卡,上来看看你。
  说话间目光停驻在言采身上,那种叼著烟很久不吸的姿势让谢明朗彻底分不清这个动作究竟是言采的,还是角色的。正看得出神,言采微笑著转过脸来:哦,你只是来看看我。
  接收到对方语气中暗暗浮动的旖旎意味,谢明朗暂时抛下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冲著言采笑回去,又进一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知道你的经纪人到底有几把钥匙,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是不是也有一早就不打招呼直接开门进来的习惯。所以还是等一下回去的好。
  好,那就等一下再回去。言采没有理会谢明朗的前一句话,他拿掉烟,在这一晚的第一个吻开始之前,似笑非笑地把谢明朗的後一句话轻轻重复了一遍。
  因为心里想著一定要在天亮前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得极不踏实的谢明朗在半夜果然醒了。眼睛在没睁开之前先探到光,谢明朗翻了个身,一只手遮住眼睛,过了几分锺才算是清醒过来。他听不见身边的呼吸声,有些诧异地再翻回来。在找到言采的同时也明白了光的来源:不知何时起言采先一步醒来,站在窗前看著海的方向。而自楼下街边的灯光微弱地探照上来,让谢明朗不用太费力就能找到言采的所在。
  他睡意顿时褪去大半,没开灯,摸黑找自己的衣服。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这才引得之前一直没有反应的言采回头:你怎麽也醒了?
  几点了?谢明朗不算全醒,听见言采的声音,干脆装迷糊,伸手在地板上抓瞎一般地摸,我要回去了。
  言采好像笑了一下:这都几点了,还是睡吧。还是窗帘拉开吵醒你了?
  既然都醒了,那就回去好了。住酒店还真是费周章。
  深更半夜从我房间里出来,被看见不是更糟?言采离开窗前,朝谢明朗走来。
  只要被人看见,不管几点从你房间出来都是一样糟糕。谢明朗总算摸到自己的衣服,胡乱把毛衣套上,你醒了多久?不是失眠吧?
  我头一个礼拜都认床,所以总要定相同的房间。
  谢明朗笑说:宾馆的房间都不都是一样的。这是心理原因作祟。
  认床也是心理作怪。言采倒不否认,他坐下来,重重往床上一躺,再抓住谢明朗的手臂,陪我多躺一会儿。
  他的手冰凉,谢明朗顿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沈默了一刻,说:好。
  他们很少有这样半夜双方都还清醒著的时刻,谢明朗觉得寒气从言采身上冒过来,伸手去握言采的手,果然是冰冷的。很久之後言采的手才慢慢暖起来,谢明朗知道他也没睡,就说:我们说点什麽吧。
  言采很快接话:你想说什麽。
  谢明朗觉得言采语气中依稀带著疲惫和已经就绪的戒备。他很快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你现在还想讨论片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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