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要是哪里没明白,还可以一起讨论。
谢明朗听不出言采话语中的情绪,他也没去管,继续说:这片子并不复杂,非常干脆,主干得到了充分的延展,但是细节又非常可信。我当初从卫可那里拿到剧本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很老套乏味的故事。
言采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谢明朗听到声音立刻看向言采那边。之前言采忘记拉上窗帘,借著那一点光线,谢明朗看见言采的眼中似乎暗光浮动,他忍不住往言采的方向靠过去说:我觉得画面尤其漂亮,很多特写镜头看起来都在重现黄金分割似的。
陆长宁曾经是沈惟的摄影师,当年他们在很多电影里合作过,这部片子里也沿袭了很多沈惟的偏好,特别是机位。这个剧本卖给电影公司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了分镜剧本。言采说得很平淡,我没有去看样片,首映上也没去看,片子像沈惟的风格吗?
谢明朗老实地说:我看他的电影很少,少数看的还是因为有你在里面,被霏霏拉著一起看。所以完全不熟悉他的风格。
这下言采的声音里真的有明确的笑意了:你太年轻了,看的少也很正常。他已经是属於我们这一辈人的回忆了。
谢明朗心思一动,提议道:我手上还有两张票,明天的。你要是没事,一起去看吧。
我说过我不看自己的片子。言采非常干脆地拒绝,哦,你这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你不要转移话题。谢明朗轻轻拍了他一下,短暂的权衡之後,他又说,他们说这部片子是沈惟的半自传,他真的是片子里这样的暴君?
不出意外的,身边的人沈默了。谢明朗有一刻暗暗诅咒自己拿著年轻和诚实的面孔作挡箭牌,但究竟内心其他的情绪暂时地盖过了自责和羞耻感。言采的沈默并没有维持太久,他的语气甚至很轻松:不,现实生活中怎麽会有这样性格的人。潘柘身上是他所有的缺点,然後再和其他缺点一起,被毫不留情地放大了。这样更有戏剧效果,不是吗?
察觉到言采的目光偏向自己,谢明朗根本不敢与之对视。他稍微用力握了握言采已经温暖起来的手,然後松开,才说:但是那究竟是一部分真实的他。
人都死了,哪来什麽真的假的。言采似乎在笑。
这个片子真是阴暗。谢明朗低声说,如果改成一方死了,还算有个结局,但是现在这样,一点希望也没有。银屏不是造梦机吗?
贩卖梦想的人,都是不做梦的。
言采说著这句话靠过来,他的脸贴在谢明朗的肩膀上,头发则飘在谢明朗脸颊。两个人维持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谢明朗忽然听见言采用很低的声音问:你知道多少?
这句话轻到乍一听简直像是脑海中臆想出来的。谢明朗立刻就僵了,他知道这样温暖的拥抱并不表示可以把这个问题躲过去。他心跳如鼓,也轻声说:一点。
言采放开他,很平静地接话:我想也是。我也困了,睡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谢明朗睡得也不熟,连续地做梦,在梦与梦的间隙醒来片刻,又很快地睡著。这样折腾著,他很早就醒了,静静穿好衣服离开。言采那个时候还在睡,谢明朗也没有叫醒他。出门之後走廊里静得吓人,他用楼梯下楼,脚步声反复回响,好像恐怖电影的某一幕。
第二天的《尘与雪》谢明朗没有去看,而是在经过影院外是随手把票给了在票房前不死心徘徊的一对年轻情侣。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在和朋友的应酬中度过,电影节期间,各方人马汇集在这个海滨城市,因为提名和首演而到场的相对只是少数,导演和编剧们带著剧本寻找合适的投资方,演员们在争取更多的曝光机会之外也在经纪公司的安排陪同下拜会一些平时神龙不见首尾的导演,高档时装品牌的酒会派对五彩斑斓,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记者和追星族们......因为各种目的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在这短短的一个多礼拜里,让此地变成了一个盛大的嘉年华,让这原本美丽宁静的城市鲜花著锦般热闹浮华。
谢明朗大概是这群短暂住客之中少数的无所事事者。几天下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拜访朋友,有演艺界的,也有之前在《银屏》时的同事。不过一年多光景,和昔日的同事再聚,彼此境况已大不相同。几杯酒下肚,听旁人说起今日的《银屏》,谢明朗有些恍惚,更有些不舍,有点不自在地转开头的时候,正瞄见酒吧的电视屏幕上放著言采的访谈。声音是已经关掉了的,只能见他对著镜头侃侃而谈,好似正说到兴头上,对著女主持人,又或是她之後的镜头,微微一笑,神采熠熠,风度翩然。
同伴见谢明朗看得出神,笑著插话说:言采今年是影帝热门,多少记者追著他跑,要约访谈之类的,风头真是一时无两。《银屏》今年没约到,要是孟雨还在就好了。听说她结婚了,去渡蜜月连这次电影节也没参加,是吗?
嗯。她的婚礼我还去了,孟姐总算嫁出去了。谢明朗口不应心地接话。
什麽叫总算;?听到这句话孟雨非要敲你了。那人见谢明朗目不转睛,於是说,明朗,还记得两年前的金像奖我们聚在一起打赌吗?明天就颁奖了,还赌不赌一场?
这个说法引起众人的附和。谢明朗这几天其实把几部主要的提名影片都看过了,见他们这样热烈,谢明朗勉强一笑:那好,反正我不押言采。
这句话引来一阵哄笑:明朗,我们知道你现在不在乎这点小钱。但要送红包也不是这个法子啊。你是不是没看他的《尘与雪》?
谢明朗稍微加深一点笑容:也许今年又爆冷呢。这几年的冷门,难道还少吗?
颁奖典礼的请柬,谢明朗是有的。当初接到入场请柬的时候谢明朗有点诧异,把这个当作奇事说给言采听。言采倒不奇怪,打趣说你也算是知名的圈外人了,听得谢明朗一阵骇笑。
颁奖典礼当天,谢明朗按请柬上指定的时间入场。他远远听见摄影记者席上的喊声和快门声,想起当年的自己,指尖不免有点发热,後来才想起自己穿著正装,没有把相机背在身上。明星们照例要再走一次红地毯,谢明朗其实最怕站在镜头下面,离著人群犹豫了一会儿,找到工作人员出示了请柬,被告知可以从媒体席後面的路到大堂正门。走到一半,忽然听到摄影记者炸了一样喊言采的名字,其间也夹杂著陆长宁和江绮的,一下子乱开了。他就知道《尘与雪》剧组到了,但是视线被媒体席整个遮住,什麽也看不见,直到来到入口处验了请柬,谢明朗才回过头:整个剧组都在,而且被媒体拖住了;言采和卫可两个人站得很近,两个人礼服的款式很像,只在细节上有著细微的差别,又是同色,站在一起煞是吸引目光;江绮还是坐在轮椅上,她穿一件深蓝色的裙子,头发盘起来,稍稍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气,但也是容光逼人。以陆长宁和他们三个人为首,整个剧组呈现出来的气象让谢明朗都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这才在工作人员的低声提醒下入场了。
亲自当了颁奖现场谢明朗才知道原来看直播更有趣一些。他的位置在大厅中後,离颁奖台远了,看大银幕倒是正好。他周围坐著的多是单纯来看颁奖的闲人,气氛轻松,远没有前几排那种暗流涌动的紧张感。
一开始颁发的都是一些小奖项,《尘与雪》拿到的第一个奖是最佳摄影,这个奖项几乎是毫无悬念。接下来的奖是最佳原创剧本。当颁奖嘉宾念出沈惟,《尘与雪》的那一刻,整个大厅的掌声异常热烈,其中多少包含著致敬的意味。谢明朗坐了这麽久,多少觉得有些倦,听到这个名字又振作起精神来,想看看是谁代沈惟上台领奖。
站起来的是陆长宁。但他没有立刻上台,而是走向後面两排,等著另一位女士也站起来。谢明朗从大屏幕上看见一张年华老去但修饰得体且端庄的脸,立刻猜到了是谁,而身旁的人低低一声那不是李苓吗,更是进一步确证了这个猜想。
李苓接过奖之後短暂地致辞,感谢委员会,感谢电影公司和陆长宁,以及整个剧组的努力云云,整体平淡无奇,倒是最後的一句这部影片得以最终完成,我也总算完成他一件未了的心事,谢谢大家,再一次赢来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但之後的几个大奖都落空。最佳女主角没有落在江绮身上,新科影後言辞谦虚,眼泛泪花地举著奖杯对江绮说评委们估计是担心你脚伤不能上台领奖,依我看脚伤倒说明这奖杯更适合被你捧在怀里,引来台下一片善意的笑声和掌声;陆长宁也没有拿到最佳导演,对此谢明朗有些吃惊,但见陆长宁波澜不惊的样子也就收起这暗自的诧异来。
颁最佳男主角的那一刻,谢明朗莫名紧张起来,他明明知道这种心态有些好笑,但重复提名人选的那短短十几秒,似乎格外漫长。
言采,《尘与雪》。
音乐响起,言采在掌声中站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加冕影帝,表演又得到评委、影评家的一致认可,摄像机客观地记录下那一刻他踌躇得志的笑容,和一贯焕发出的光彩感。他和陆长宁重重握手,卫可拍著他的肩膀,他则倾身拥抱江绮。走上台的短短一程中,许多人向他伸手道贺,他也一一还礼,徐雅微拉著他礼服的後摆,他笑著停下来,专门留给她一个拥抱。如此种种流程做足,才终於上台从颁奖人手中领过奖杯。
他始终微笑,仿佛得奖的喜悦将会维持一辈子。然而谢明朗看来,在言采眼底含笑的同时,眉宇间像是有什麽舒展开来。那些不知名的情绪明明是无形的,又像是在众目睽睽──至少是他眼皮底下蒸腾殆尽。
那笑容和欢喜,都是经过反复斟酌一样精准,恰到好处地让人信服著,绝不比他在《尘与雪》中的演出逊色。他这样微笑,就像无可挑剔的站姿,每一个动作,都是给人看的,以符合此时的头衔和气氛,
谢明朗几乎都要跟言采一起微笑了,为了这一刻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演技。
言采拉了拉领结,开口说话时掌声也停歇了,只等他致辞。感谢辞也是中规中矩,有著言采本人惯有的谦虚和简练。在感谢完所有应该感谢的之後,言采垂下眼,又很快抬起来,眼底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只剩唇边还留著一点依稀的笑意。
他转过目光,看著握在自己手里的奖杯,说:谢谢所有在场,以及已经不在了的人们。
说完也不管掌声和提示下台的音乐声,弯下腰来,低头亲吻了一下手上的奖杯。
头发的阴影和打下的睫毛恰好遮住他的眼神,却掩不住脸上的表情,那一瞬间言采的神情专注而虔诚,好像在致意久违的故人,又像在与情人浅浅细语。
颁奖典结束之後,得奖的演员照例又拿著奖再走一次典礼大厅外的红地毯拍照。时近黄昏,夕阳浓烈地堆在天边,预示著第二天的好天气。谢明朗和其他退场的人群从别的出口出去,那出口对著一片好沙滩,看晚霞的角度尤其好,更绕开了最繁闹的一群人。他一个人看著夕阳了许久,才快步回去,拿了相机出来,想记录下这一刻的景色。
夕阳落山之後他挑了一家常去的酒吧,随便吃了点东西,倒是喝了不少酒,才心满意足地踏著沈沈夜色离开。回到宾馆之後他用房卡半天打不开房门,仔细一看,拿在手上的是言采的房间的,谢明朗觉得有点好笑,却在下一刻转过身,鬼使神差一般往电梯间走去。
言采房间里果然没人──照《尘与雪》得的奖来看,今晚多半是会通宵狂欢。谢明朗怔怔看著空荡荡毫无人气的房间,膝盖一软,重重扑在柔软的床上,这时酒力翻上来,他四肢发麻,索性任由自己睡过去。
这样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谢明朗又一次醒了过来。这下他的酒退了,闻到一身的酒味,自己也觉得受不了,正要爬起来去漱口,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高档宾馆的隔音效果都好,但纵是如此,仔细一听,还是能听见不止一个人说话的声音,糊成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外面。
他想起自己没有告诉言采今晚过来,顿时僵了,第一个念头是去洗手间避一下,但很快又觉得这也是徒劳的,甚至比待在原地更糟些。套间就这麽大,自己就算躲在卧室不出来,如果真的一群人进了房间,谁也难说是不是有谁会借酒装疯闯进来。就在谢明朗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门开了,很多人的声音传进来,一同飘进来的还有酒气,但走进来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他听见言采的声音,冷静而沈著,一点也听不出喝了多少酒,尽管他说的是:我要醉死了,今晚就放过我吧。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夹著浓重的酒气,言采一边脱外套一边推门,看到坐在床上盯著他的谢明朗後动作定了一下,才扬起笑来:我还在想你去了哪里。喝了酒麽,脸红得很。
谢明朗刚刚安下的心在看见言采的那一刻又迅速地提了起来:言采此时虽然口齿清楚,但脸色一片惨白,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嘴唇都没了颜色。谢明朗惊异之下站起来,指著言采问:你怎麽了?
我醉了。回答倒是干脆明白。
谢明朗正欲再问,言采脸色一变,做了个止步的手势,随手把一直握在手上的金像奖奖杯搁在最近的茶几上,就跌跌撞撞往浴室冲,死命甩上门,但呕吐声还是从门後传来,撕心裂肺一样。
相处这麽久,谢明朗何曾见过言采醉成这样。最初他竟是被吓得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敲门:言采,你怎麽回事?
里面的人没有答话,听声音还是在吐。谢明朗又拍了一阵,著急起来顾不得其他,直接开门,却发现言采竟然还能顺手把门给反锁了。如此一来无计可施,谢明朗守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慢慢的呕吐声停止了,冲水声响起的同时门也应声而开,只是谢明朗离门太近,一心想著言采,门开的时候一个反应不及,又一次被惊得退了一步。
吐过之後言采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再没那麽白得吓人,但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和疲倦。他抓住把手堵在门口,勉强说:这个样子太难堪了。我先冲个澡,会好一点。
眼看他脚步虚浮地又要关门,谢明朗一把抵住门:你醉了,先不要洗澡,躺一会儿,我给你倒一杯水。
言采却摇头:不行。要是睡了就起不来了。
谢明朗知道这种事情拧不过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言采却推开:这已经很难堪了,你不要再雪上加霜。就在谢明朗愣住的这短暂一刻,浴室的门已经先一步关上了。
很快水声响起,谢明朗听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坐回去。在等待中他打开电视,深夜没什麽好新闻,几个娱乐台翻来覆去地重播不久前刚过去的颁奖典礼的画面,言采那个亲吻奖杯的镜头自然脱不了特写,再给一个定格,真是美丽清晰得堪比构图上佳的硬照。谢明朗不由扭头去看搁在一边的奖杯,那线条流畅造型简洁的奖杯在灯光下泛起金属特有的冰冷光芒。
言采在浴室待了半个小时才出来。这时他脸上有了点血色,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蒸出来的,但脚步还是不稳,走两步走不成直线,就皱著眉坐到最近的椅子上。B4072B126後:)授权转载惘然【ann77.xilubbs.com】
见他只围了浴巾,头发和身子都是湿的,谢明朗翻出浴袍递给他,一边说:我从未见你喝成这个样子。
被灌得过头了,意识过来已经晚了。言采的思路倒是清晰,对答也很及时。
谢明朗又递给言采一杯水,言采接过,看了一眼对面的谢明朗:我好像还是闻到酒味,果然喝多了,五官全面退化。
没,我也喝了酒,所以如果闻到味道,是我身上的。
言采哦了一声,低头喝水。这时电视又重播到他的得奖致辞,那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不知为何突然刺耳起来。
言采动也不动,口气中颇为厌倦:我站不起来,麻烦你关一下电视。
谢明朗却盯著电视上的言采,直到这一条新闻过去,才说:这一幕真是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