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夜谈——明仔

　　朱清邪笑开。神仙的日子是挺舒坦。
　　可喝了两口，他忽然发现不对劲。美酒虽然甘醇，却少了股穿肠过肚的烈劲。他奇怪的看向好友，对方只能耸肩。天上的神仙都爱清淡。朱清邪皱眉，又喝了两口，觉得实在没劲，只好放下。可喝是喝了，却没有吃的。肚子开始叽哩咕噜的提醒他。
　　低头看了眼温顺的麒麟，朱清邪拍拍他的头。走，去找吃的。
　　于是，朱清邪在梦里做了件他不敢在现实中做的事--骑到了麒麟的背上。
　　麒麟将他带到了瑶池旁。王母不在，四周安静得很。朱清邪想提醒麒麟，他不是来看景的，是来找吃的。
　　可刚走下来，他就看从瑶池中看到了凡间的景象。
　　摆满了宴席的酒楼，河岸边停泊的游船，忽明忽闪的灯笼，神色清幽缠绵的戏子，笑得拥成一团的达官歌女，墙角暗处偷诉衷肠的书生小姐。
　　没有声音，却依旧看得人目不转睛。
　　朱清邪呆了一会，才抬起身来，扫了眼四周，依旧白得叫人空虚。
　　麒麟用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
　　朱清邪回头看了眼来时路，一样是云里雾里。
　　这里终究不是他生存的地方。
　　肚子饿了。
　　于是睁开眼，看见头顶有些发黄的纱帐，感受到四肢像是被抽了筋骨的酸软，知道自己还是好端端的活在凡间后，朱清邪长长的松了口气。
　　鼻中充满了饭菜的香气，他忍不住想要撑起身子，却在下一刻，发觉了什么，忍不住脸色发白的掀开被子，看到下面凌乱不堪，显然不是自己穿上的衣物。
　　只是稍稍一动，就露出了大片光滑的皮肤。
　　这这这......这绝不可能是自己在睡梦解开的。
　　全身僵硬的人正在思考别的可能，床边就出现了一人。你果然醒了。朱清邪一听声音，又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又猛地涨红了脸。你，你替我换了衣裳？
　　承影皱眉：你是要吃饭，还是要继续追究这个无聊的问题？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吃饭。现在饿得他完全不愿去想究竟自己睡了几天。
　　于是撑起半身，还没把腿搬到床下，身子就因双手乏力而猛地跌回了床上。巨大的响声让朱清邪只能望着发黄的沙帐，欲哭无泪。
　　承影盯着他，吐出熟悉的三个字笨死了，然后就上去，把青年像个小姑娘一般，抱起来，放到了饭桌旁，还特意给了他一个有靠背的椅子。
　　朱清邪觉得这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
　　饭桌上一直保持着安静，除了咀嚼吞咽的声音。抓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朱清邪像个刚学会抓筷子的孩子，有点不知所措。
　　承影吃了两口，忽然放下筷子，直接坐到了他的身边，帮他夹菜，然后放在他的嘴边，恶声恶气的说：吃。
　　朱清邪一愣，连忙脸红着摇头。
　　承影挑眉，漂亮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你要不吃，自己知道有什么后果。
　　尽管朱清邪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可他还是张口把那一筷子的肉给吞了下去。
　　你答应过我不会死。正在剥着虾子的承影忽然开口道。
　　啊......我，我没死。这不是信守承诺了么？
　　现在，你还要答应我，不许再晕过去。剥好的虾肉直接堵在他的嘴巴上。到底该说这孩子贴心，还是不贴心？
　　朱清邪忽然笑了。粗鲁是粗鲁了点，但毕竟是孩子。我努力看看。
　　承影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答案，于是又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茄子。
　　朱清邪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道出方才梦里的种种景象。正在低头挑鱼刺的人突然抬起头，看他，一双黑亮的眸子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你要是回到天上后，觉得无趣，大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去吃，带你去玩......那些琼瑶玉酿哪里比得上人间的美味佳肴。朱清邪笑道。
　　我要是不走呢？承影忽然打断他。
　　你不走？没想到这种可能，朱清邪眨眨眼，为何不走？
　　既然连你都不愿回天上，为何必须要我回去？承影瞪他。
　　也对......他又想了想，发觉不对，可你是麒麟，本是圣兽......
　　我早已脱离仙班。他还有什么理由。
　　......可......可你留在这里，我一个凡人，寿命有限......
　　这回轮到承影愣住了。他也没想这个问题。他寿命几千年，甚至上万年，而这个单薄的凡人，只有不到百年的寿命。
　　刚刚被挑好鱼刺的鱼肉就要被慢慢的绞成烂泥，朱清邪看到少年忽然沉下去的脸色，连忙笑道：我开玩笑而已，我不是半妖么，自然与常人不一样。至少，我不会太早离开。说着，就着他的手，把鱼肉夹了起来，塞进了嘴里。食物可不能浪费。
　　承影盯着他的握着自己的手，没说话。
　　鱼肉异常的鲜嫩。吃得非常满足的朱清邪又多余的补充了一句：实在不行，大不了我转世以后，你再来找我，我这辈子给你立个字据，绝不抵赖，你要我陪你多久，我都答应，这样，还不行么？
　　你说，这人怎么就这么笨的把自己的这辈子，下辈子，全部的转世都给卖了呢？
　　少年的唇角忽然勾起了漂亮的弧度。那好，现在你就给我立字据。
　　......你先让我吃饱。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可怕的话的朱清邪，眼中只有这一桌的鸡鸭鱼肉。
　　既然你嫌麻烦，我们就先用别的方法。少年放下筷子，勾住他的下巴，在朱清邪反应过来之前，很准，很准的，亲上了他的嘴。
　　朱清邪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的吞下了嘴里的食物，接着乖乖的接受少年深入的舌尖，最后，对方离开了，才想到，自己被做了什么。
　　在他还处于呆滞状态的时候，承影就站了起来：这勉强算是个抵押，不过还不够，你先吃，我去立个字据，等你签好了，我就不生气了。
　　许久未见的笑容在少年精致的脸上浮现，朱清邪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自己当爹的时候。
　　那时候，少年还喜欢粘着自己，笑得单纯。
　　如今，少年依旧在笑，只是笑得算计。
　　朱清邪还在发愣，承影就已经拿着写好了的字据摆在了他的面前。
　　鉴于前世欠下的债，今世欠下的人情，朱清邪自愿这辈子，甚至是无论如何转世轮回，都只能陪着麒麟承影。
　　字据上写了这么一句话。
　　盯着白纸黑字，朱清邪嘴巴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似乎发觉有什么地方，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头顶上，少年挂着一抹挑衅的笑容：如果你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那就直接按手印好了。于是，指了指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笔墨。
　　背脊一阵发凉。朱清邪如果现在有力气，一定会站起来，然后死命的朝屋外逃的。
　　可这一切似乎都晚了。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手，不听使唤的，颤抖着，沾上了墨汁，然后按上指印。
　　承影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艳丽。看得朱清邪心跳突然漏了一回。
　　就这么定了。收好卖身契，承影坐下，继续给朱清邪剥虾子，挑鱼刺。
　　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的青年，至今，除了嘴巴动两下，就再无言语能力。
　　也许，他真的做了件很可怕，很可怕的错事？
　　再看承影，自从知道自己身份后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的少年，如今却变得和善许多。
　　这么一看，似乎又没那么糟糕？
　　朱清邪混乱的脑袋，至今没想出任何结论。
　　
　　33
　　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一顿艰辛的盛宴，朱清邪转身看向正在更衣的少年。对方完全不顾忌朱清邪的存在，只是背对着他，赤裸着身子，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白皙的皮肤，弧线极美的身段，如黑缎般的长发......朱清邪咳嗽一声，好不容易才扳回自己的视线。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就已黑暗，现在恐怕已是入睡时分。虽然他完全不困，可看承影眼底的疲倦，他就算必须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都会告诉承影自己要睡了。
　　至少，能让这个已经劳累不知多久的少年休息一会。更何况，刚才那个不明深意的亲吻，或者叫做抵债，让他目前根本没法与承影有任何正常的交流。
　　于是，朱清邪干脆就趴在了桌上，开始假寐，心里想着：既然我都睡了，你也睡吧。
　　耳边是穿衣服的声音，过了一会，少年似乎终于看到了他趴在桌上的模样，忍不住啧声，然后就把他抱了起来。
　　朱清邪至今都不愿承认自己能被承影像个姑娘一样抱着的事实。所以此刻，两眼闭得死紧。紧得一点都不像是睡着的模样。
　　承影不是笨蛋。哪有人睡觉时连眉头都能皱得夹死蚊子的？
　　于是把他扔在床上时，动作明显粗鲁了许多。被摔得闷疼的朱清邪呻吟了一声，犹豫了半天究竟是醒还是继续装睡，最后，只能无奈的睁开眼，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道：我睡着了？天知道，他眼角的泪水是真被摔出来的。
　　承影从上面俯视着他，继续看他装模作样。
　　半天没得到回应的人似乎尴尬了起来，自己摸索着就往床里面滚进去：睡了，睡了。这回是打定主意，死都不睁开眼睛。
　　身后静了一会，朱清邪不停在心里默念：孩子，回去吧，回去吧。
　　可少年却坐到了床上。
　　青年的汗毛几乎要竖起来。
　　然后是对方躺下的声音。因为彼此都穿着单薄的内衣，朱清邪还大意的忘了卷上被子，结果，少年比自己偏高的体温就这么直接的传了过来。
　　把朱清邪的老脸给热得通红。
　　从前不觉得，自从这个莫名其妙的亲吻后，就发觉了。
　　这个少年不是自己的乖儿子。会对自己凶，会恶狠狠的命令自己，会要求自己签下可怕的卖身契。最重要的，儿子是不会亲爹爹的。
　　本来能抱着睡的可爱少年，转眼就成了带着毒液的小美人。不是碰不得，而是不敢碰。
　　朱清邪忍不住把身子往里面又挪了挪。
　　朱清邪你要敢继续给我装睡，我就把你的衣服全都脱了。耳旁响起低低的冷冷的威胁的话语，朱清邪的眼睛立马张开，而且瞪得老大。
　　身后的人只是威胁了一下，并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把被子拉好，盖上，然后半天没再有动静。
　　朱清邪又等了好久，才僵硬的侧了下身子，用眼角余光瞄了眼身后。
　　一直胆战心惊的对象竟然已经沉沉的睡去，缓慢而轻柔的呼吸证明对方并非像自己这样为了逃避而装睡。而是真的累了。
　　闭上了眼的少年，有种脱俗的精致。
　　朱清邪便忍不住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睡颜，忽然觉得自己的防备根本就是多余，而且可笑。对方可能会对自己做什么？自己这样一个缺点多多的凡人，除了能陪着他消解寂寞，还能给他什么?
　　于是，便自嘲地勾起嘴角，靠近少年，一如往常地，同床而眠了。
　　只是，他刻意的，坚决地，忽略了心底小小的寂寞。
　　只是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他就承认这一点点。
　　
　　34番外醉忆
　　醉落其实是想跟着承影回到客栈的。然而还没追出去，就被人从后面架住。放开我！对他的怨恨还没消除，醉落恼怒的就要甩开那家伙的手，还没甩开，就被对方一拉，一甩，然后倒挂在肩上。
　　九咎！你要是不想我杀了你，就放我下来！狐狸咬牙切齿，脸蛋不知是因为倒挂还是因为羞耻，涨得通红。
　　少罗嗦。九咎只是冷冷的打断他。
　　醉落横眉竖目，突然屈脚就要踢上他的腹部，对方及时地用手护住了要害，醉落则趁机借力从他肩上跳了下来。
　　有了第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他得意地笑着，再次重复这句话。
　　九咎盯着他的笑容，微微皱眉：你想去找他？
　　废话，他受了重伤，难道我还会抛下他不管？既然都已经知道他对自己的重要性，这些问题不是废话么？
　　他不会死。九咎冷道。
　　即便不会死，他也是人。我可敬的狼王，他怎么说也是人，难道你就不能下手轻一点？醉落恶狠狠的指责。
　　他是人，你是妖，更何况，他并不爱你。
　　谁要他爱我？那家伙才不可能爱我，醉落冷笑，谁说非要爱情才能为一个人而死？
　　那为什么？既然不是爱，仅仅是友情，就能做出这种壮举？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会在我死后惦记我。他依旧笑，只是笑得有些凄凉。
　　九咎也是知道的。
　　那些年，他族内的骚乱，把他这个天生的继承者硬生生的赶下了台，换上了自己的大哥，那双熟悉却异常冷酷的眸子盯着他，然后转身成了新任的族长。
　　众叛亲离，那些嘲笑的眼光，伴随着从小长大的玩伴的背叛，让他一次次的在狼狈与痛苦中成长。于是他逃了出来，成了一个失势的可怜虫。
　　只是天生的傲气，让他依旧维持着外表的光鲜亮丽。
　　你知道朱清邪的意义么？那是你溺水前抓到的救命稻草。就算再不起眼，他也救了你。更何况，那根稻草还心甘情愿的任你在他的身上刻下自己的痕迹。这样，死了以后，也会有东西铭记你的存在。
　　......他只是好管闲事。
　　好管闲事也无所谓，总比世上没人重视你要强。醉落扔下这句话，就闪过九咎，快步的离开了悬崖。
　　
　　回到客栈的时候，正看到承影给朱清邪换衣服。醉落一愣，刚想出声，对方就抬眼瞪他，用眼神威胁如果你敢说话就把你踢出去。
　　醉落想了想，只是过去看了眼朱清邪，见他睡得沉稳，便放下了心，又退出了房间。
　　他要是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他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这孩子的占有欲真不是一般的强，那个爱多管闲事的术士真能承受得了么？啧，以后要找朱清邪喝酒，恐怕也是件不易的事情了阿......
　　不知是该替朱清邪惋惜，还是替自己惋惜，醉落闭上眼，听着屋里的动静，好半天，才从门口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推开门，醉落立马就想关上门，可对方却比他更早一步顶住了门。
　　于是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
　　你要想睡这里，我就让给你。醉落松开手，大方得很。
　　你的房间在这里。对方也不阻止他离开，可这句话就足以让醉落没法离开。
　　......我需要好好休息。强忍下跟他干架的冲动，醉落怒道。造成这一身的酸软的罪魁祸首就站在自己眼前，还不让自己休息，要不是怕惊醒隔壁的人，他早就打起来了。
　　我没打算妨碍你休息。对方勾起嘴角。这就是不常笑的人的可怕之处。一笑起来，里头的意味足以让你畏惧个半天。
　　醉落虽不至于惊惧，却满肚子的猜疑。
　　可没日没夜的折腾，到现在已经积累了连眼皮都不想支撑下去的疲倦，推开他的手，醉落认命的进了自己的房间。
　　刚把自己扔到床上，醉落就已经累得不想维持人形，变回了一只狐狸的模样，蜷成一团，顺便用爪子把被褥揉成最舒服的形状，自己则钻了进去。
　　变成这副模样，那家伙还能拿自己如何？
　　于是狐狸便安心的睡了过去。
　　九咎盯着床上的黑色狐狸，走了过去，坐在床边，轻轻顺着它的毛。
　　狐狸非常享受这种安抚，便忍不住用脑袋去蹭了蹭他的手。
　　可过了一会，那只温暖的手不见了，耳朵旁多了股温热的气息。于是便睁开眼，想看个究竟。这一睁眼，却让三魂六魄都差点吓飞了去。
　　一头比自己还要大上一圈的白狼，就伏在自己身旁，轻轻地舔舐着自己的毛发。这是头狼对母狼才会做的最亲昵地动作。
　　狐狸猛地站起来：幸好变成了狐狸，否则定然会让他看到自己全身发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