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靥微笑。
三两下就干完了一碗粥,朱清邪把碗交还给他,忽然又道:......半个月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只在说书人那里听过半妖的故事。那些家伙有着人的模样,却也有妖的形态,不被人接受,也不被妖认可。
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难道他又要不被任何人承认么?
你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含靥伸手,给他整理有些零乱的头发,我只是把半条命给了你,除了你体内有妖血,你还是一个人,跟原来没什么区别的普通人。
朱清邪瞠目。半条命?
含靥只是笑。
那你怎么办?终于承认对方是救命恩人的朱清邪开始担心。
我可是修炼了近千年的妖,这只是件小事。含靥说得轻松,可朱清邪没那么傻。定定的看了狐狸半天,他才垂下眼帘,在对方临走前,拽了他的衣袖,然后又迅速放开。含靥回头看他,那低着头的少年红着耳根,蚊嚅一般说了声:对不起。那是在为昨晚道歉。
含靥轻笑,没打算走开,继续站在那里,看他还有什么想说的。
承受不了旁边有人站着的压力,少年的耳根更加的赤红。嗯......谢,谢谢......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从一开始就打算说出口,却历经风波,憋到现在才放出来的话。
真是个好孩子。狐狸笑着离开了房间,留下还在别扭的少年。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在与疼痛的搏斗中度过。已经开始习惯依赖某只狐狸的朱清邪,在痛苦的时候不忘张口呼唤对方的名字,等着他过来抱着自己,轻抚自己的后背。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还会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然后把整个头窝进他的肩窝里,不让自己难看的泪水露在外面。
如果实在哭得狼狈,两只眼睛都肿得不象话,含靥会变成狐狸的模样,用身子护着虚弱不堪的少年,然后用尾巴轻抚着他,让他安稳的睡去。没人看到他的眼泪,那孩子就会好过许多--他终究还是个爱面子的男孩。
就这样,终于渡过了半个月的煎熬,朱清邪虽然变得清瘦了许多,却恢复了原来的活力。终于能像平时一般蹦蹦跳跳的他,刺溜一下就蹦到了含靥的身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笑得灿烂:我还活得好好的,嘿嘿......笑容里全然没有剧痛带来的阴霾。
含靥抱着他,像个宠溺着孩子的父亲。
什么都没改变,太好了。
尽管这半个月让少年成熟了不少,却依旧善良。没有仇恨,没有憎恶,全然相信着身为狐妖的自己。真是......太好了。
如果能就这么守着他一辈子,或者就这么让他留在自己的身边,该多好。
只是,所有一切都太顺利的时候,老天总会安排某些事情阻碍它的发展。
当朱清邪某天醒来,狐狸却开口说要送他回朱家,那双清亮的眸子立刻暗了下来。为什么?含靥为什么要离开自己?
你想家了。含靥解释。
朱清邪皱眉。是,才十岁的他离家已经一个月,说不想是骗人的。
可我想跟你回去。他喜欢这个对自己非常好的狐狸。喜欢抱着他睡觉,喜欢他温柔的陪自己说话,喜欢他教自己读书时从不责骂。
我不能跟你走。含靥苦笑。因为我有自己的事情。
倔强的眼神盯着他,想要知道真正的原因。含靥被他盯得心疼,只好道出原因。
原来他修行接近千年,即将接受可怕的天劫,他需要找个地方避开这些天劫,否则,别说千年的修行,就连元神都有可能不保。
朱清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含靥垂眸,就要转身去做晚饭。朱清邪忽然又猛地拉住他的衣袖,他回头,少年张张嘴,眼眶泛红,好半天,才低低的说了句:我好不容易找到喜欢的人......
含靥动了动身子,但终究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再说话。
等朱清邪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一辆马车上。身旁是整理好的包袱。
少年完全不管外面的马夫,抱着包袱大声哭嚎起来。
他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滋味。第一次尝到被迫放弃的滋味。如果这时候不哭,他还有什么时候能哭?
反正那个狐狸再也不会抱着自己,安抚自己。
哭嚎声一直持续了好久,到后来简直成了哇哇大叫--没有眼泪了嘛......
38
安分没多久,朱清邪又从朱家溜了出来。这次,他相当幸运的在某个破庙里遇到了一个会法术的老头。现在想来,那也许不是幸运,只是李银终于找到自己的缘故。
二流神仙教出来的二流徒弟,终于在十八岁那年出师。接着,遇到了落魄的醉落,又接着,遇到了被封印的麒麟,再接着,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不能用奇特来形容。
从遇到含靥开始,自己就没少昏死过去。而遇到了麒麟后,血光之灾更是与日俱增。
一睡就是几天的时间,这种情况对朱清邪来说已算是家常饭菜。
只是难为了一直照看着自己的麒麟。
睁开眼睛,朱清邪盯着头顶的纱帐,觉得这场人生回忆花了并没有多少时间。不过才二十年,就算活得比任何人还要波澜起伏,回忆也就只花了半天不到的时间。
所以就算接下来更加不可思议,以后想起来,也许就是眨眼的事情了吧?
他轻笑,笑自己的自娱自乐。
房门忽然被敲了两下,还没来得及答应,就被人猛地推开。朱清邪刚想开口,就见不速之客瞪大了眼,一脸诧异。
原只是担心朱清邪的醉落,见这边半天没动静,便赶过来察看,没想到,竟不小心......看到了这么一副温馨暧昧的光景。
你......对视的一人一狐同时出声。只是一个只是想说你误会了一个则是想说你怎么了。完全相反的想法。
倒是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眼神的交流。滚开。被吵醒的麒麟眼神冰冷刺骨--尽管里面依旧带着睡意朦胧的感觉。
虽然还想问朱清邪情况如何,可看这架势,醉落还是很安分的退出了房间,并好心的提醒道:外面下雪了,小心点,别着凉。嘴角竟带着笑。
这话怎么听着别有含义?
朱清邪微微红了耳朵。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脑筋自然不可能正直到哪里去。
幸好麒麟年纪小......他这么想着,就低头去看承影。对方却已合上了双眼,继续睡觉。
当年含靥也该是这种感觉吧?面对同样是全然信任着自己的人,为何当年他就能这么轻易的放开自己呢?如果是自己,绝对不舍得放手。
就算自己要遭遇天劫,也会把这个少年留在身边。因为如果放开了,这个少年依旧没有能陪伴他的人。与其让他承受漂泊的孤寂,还不如让他跟随自己,一同吃苦。
更何况,依照自己疼爱他的情况,会有让他吃苦的日子么?
废话......当然不舍得。
朱清邪想了又想,开始有点不赞同含靥。小的时候不能理解,到长大了也不能理解。终归,这就是爱人的不同方式。
于是又忍不住承影的身边靠了靠。两个人要在一起才不会感到冷。
却不想少年又微微睁开了眼。见他离自己近了,就干脆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更加拉近,然后自己就把头枕在了他的胸口,蜷成了最舒服的姿势,才沉沉睡去。
长长的,有点冰冷的头发纠缠着朱清邪的手臂,少年身上的淡淡香气让这个心术不正的术士红了脸,半天,才勉强闭上了眼,深深地缓慢地呼吸了好几下,才缓住过快的心跳。
自己真的会放手么?
......就算没签卖身契,恐怕也不舍得吧......唉......
39
天亮的时候,终于从床上起身的朱清邪推开窗户,刺骨的寒风就吹了进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只不过是深秋,竟会突降瑞雪。屋外一片洁白,有些还未落尽叶子的树木可怜兮兮的被迫穿上一层厚棉袄,树枝因承受重压而委屈地弯着。
承影走进房间,把热腾腾的早饭放在桌上。虽然外面急剧变冷,可他身上的衣物始终没变。看来麒麟并不怕冷。
朱清邪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冷颤,然后关上窗,坐到桌边。
那头狼说,错过了这个天象,恐怕还要再等二十六日。麒麟一边吃一边说道。
你见过九咎了?他有些惊讶,这两人互看不顺眼的事并不是秘密。
他就在隔壁房间,想不见都不行。承影撇撇嘴。
......狐狸还真是可怜。朱清邪心想。
两人默契的不去点破个中原因,于是朱清邪就问道:既然要等,我们干脆就直接去雁纹谷看看如何?
随便你。承影低低的应了一声,可看到朱清邪把拆好的荷叶虾包放到自己碗里的时候,又忍不住抬起头瞪他。
怎么?不喜欢吃?朱清邪眨眨眼。
你就这么喜欢伺候我?他不拒绝这家伙伺候自己,可问题是目前看来,朱清邪这种举动纯粹是一种无聊的父爱。他才不要什么父爱。
拿着筷子的手一震,朱清邪脸上的神色复杂得很:我习惯了。他的确是还把承影当作那个单纯的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你又不是爹爹。扔下这句话,承影低头一口一口的吞下虾包。
我只是......一口气憋在胸口。昨晚还像个孩子一样窝在自己胸口睡觉,现在就嫌弃的不要自己的关爱,这样一热一冷的,他就算是再好脾气,现在也不舒服得紧。
谁要你当爹爹......又不是只有爹爹才能在一起。埋头吃东西的少年哼了一声。
朱清邪一愣。不是爹爹又能是什么?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了不该说的,承影忽然变得沉默起来,只是低着头把东西吃完,然后一句话不说的放下碗筷,转身就离开了房间。
可朱清邪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红晕。于是刚刚的憋闷又全部散去,就像是被人松开了穴道一般。可是下一刻却轮到他自己脸红了。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后,他又不敢去面对。好吧,不是爹爹,那还能是什么。哥哥?呃......他知道绝对不可能。那就只剩一个答案了。
这孩子真的这么想?
莫名其妙的忆起那个亲吻,朱清邪的厚脸皮继续升温。
唉,怎么刚醒来就要他面对这么复杂的问题......
承影离开房间后,转身就进了醉落的房间,对方正在擦拭着九咎给的匕首。
得知朱清邪要去雁纹谷,醉落皱眉,道:我也去。
既然是去凶险之地,多一个垫底的也不错,所以承影也没阻止。
于是收拾了东西,就要去找朱清邪,可承影推开门的时候,房里却空空如也。就连行囊都不见了。心里一惊,担心他又冲动的独自一人离开,承影蹬蹬的就冲下了楼。担心的醉落也跟了过去。
掌柜看到他们,笑得如花。承影早已支付足够他们住上一年的金子,自然随时都能出入。
与我同房的那人去了哪里?
锐利的眼神让掌柜连忙道:刚刚出门。话音没落,眼前就没了人影。
才刚出了客栈的门口,两人就愣在原地。
朱清邪就在前面,正在与马夫说话。
一身黑色暗纹的道袍,金色绣线的腰带,金色的垂穗,背负着一把七星剑,衬着一片皑皑的白天白地,朱清邪看来竟无与伦比的高贵与清秀。
还是醉落先回过神来,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怎么先下来了?不打一声招呼就走,是想急死我们?
我没想走,只是先下来找辆马车,我们好过去。朱清邪轻笑。
啧,完全没发觉自己有多秀色可餐么?醉落盯着他的笑容,忽然玩兴大发,勾着他的肩膀,道:我怎么从来就没发觉你有这么好看?
朱清邪不解。
当初就不该把你放开......话还没说完,狐狸就险些遭到偷袭,连忙松开搭在对方肩膀上的爪子,又挑衅的看向那个瞪着自己的少年。
不理解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朱清邪指着那马夫道:他虽然不能跟着我们一同进雁纹谷,却答应以十两银子卖给我们这辆马车。我看过了,这是好马。
吝啬鬼居然愿意出十两银子,着实不简单。
40
朱清邪将行囊放到马车上,又回头看看还在站在原地的两人。你们不愿跟我去么?
不,不,醉落摇头,有好玩的事情自然不能错过,只是在想,朱清邪你到底中了什么邪,突然变了个人?
对方送他白眼:我怎么了?
穿着从未见过的华贵道袍,还大方的买下马车,你真是朱清邪?醉落间接嘲笑着他从前的吝啬。
......滚。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
不滚。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要是一直这幅模样,我早就拉着你双宿双飞了。所以,现在我当然不会滚。醉落笑眯眯的把自己的行李也扔到车上,一个纵身跳了上去。
朱清邪瞪了眼车上的狐狸:既然是要上战场,自然也要穿上战衣,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只是你,你确定要陪我们去送死?
送死倒不至于,不过,为什么是我们;?醉落笑得奸诈。
朱清邪一愣。
承影不是还没说要跟你走么?他故意找茬。
这是我们的私事。瞪他。
哦?是定了契约么?还是......呜啊!一个海碗大的雪球从侧面直接击中了醉落,毫无防备的狐狸粘了一身雪。
朱清邪签了卖身契,你要不要看看?承影拍拍手上的残雪,挑衅道。
狐狸狼狈的抖落身上的雪,还想说什么,承影就拽着朱清邪上了车,又把狐狸踢到外面,道:要是想看,就去当马夫,这纸卖身契可不能随便外泄。说话的时候,竟难得的带着笑容,本就好看的孩子,最近越发的显得动人了。
醉落又瞟了眼无奈叹气的朱清邪,忽然有点同情。
照这情形,被这孩子压在身下的那一天会到来,倒时候,这吝啬鬼真的愿意乖乖把自己全部送出去么?
......不对,这样一来,他被迫变成母狐狸的时候,那家伙真的能来救自己?
该不会到最后他也成了雌麒麟吧?......不会吧?!
于是,狐狸开始烦恼起属于自己的问题。
百里之外的雁纹谷并不近,即使快马加鞭赶过去,也需要三天的时间,朱清邪每天都检视魂碎玉,以确定李银的状况。不过,他也知道,就算李银出事了,自己也只能在这里干跺脚。
可至少知道他是否安全。
越往雁纹谷的方向去,四周越是荒凉,被大雪覆盖的荒野,连只野兔都见不着。整日看到的景色除了白雪还是白雪,无聊得醉落拿了瓶酒就要抓朱清邪出来对甄。
可对方却死活要躲在马车里取暖。
两方协商了一下,便决定由朱清邪讲关于他这一生的故事。
朱清邪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这些日子做过的关于曾经的梦,都一一说了出来。
包括自己出息的大哥,包括救命的含靥,包括二流的师傅,包括奇奇怪怪的驱邪遭遇。
不听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凡人,一生经历的东西竟比茶馆里的说书还要精彩,还有有趣,还要让人感叹。
承影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变得比平时温顺许多,一边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偷眼看着朱清邪脸上的表情。这时候的朱清邪是高兴,还是难过,还是激动,他都想知道。
他高兴的时候,自己也会忍不住微微挑起唇角,他难过的时候,自己的眉头也跟着打了个小结。只是,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感同身受。
比如遇见含靥的故事。
醉落听得入神,不小心就喝多了几口,醉意有些上来,便靠着门帘,心不在焉的驾马。
不看路的后果就是不小心绊到什么东西。
疾驰的马匹毕竟没有人眼好使,脚下都是雪白一片,绊到了东西,都来不及反应,嘶叫着,就往地上惨烈地摔去。哎呀,疼。这是马的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