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真的嘿,我爸说,马阿姨这个人虽然有点奇怪,可是她在世界上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阿恒你了啦。所以说......」
「说谎!」
我几乎是大叫出声。这一叫,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大雄当然更不用说,他诧异地看著我:
「她说谎!我妈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她根本就觉得......根本就觉得我是那个坏男人的种,她讨厌我,讨厌到恨不得把我赶走,她以为我是小孩子不懂,但这些我都感觉的到!完完全全感受的到!所以她才这麽急著把我送到别人家去!」
大雄拿著可乐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大概是听到我的大吼,宜静从二楼探头下来,又一溜烟地缩了回去。我发觉自己心跳得很快,握著可乐罐的手一片冰冷,微微颤抖著:
「我......感觉得到......」
我近乎呓语地说著。但那一瞬间,我连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了。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我坐回长藤椅上,大雄也似乎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定定地看著我的脸。
「阿恒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嘿。」
「怎麽会?我变得可多了。」我苦笑了一下。
「不,你一点也没变。说来惭愧,老子小时候不是......那个跟你告白过吗?老子虽然对美人很有天线,可是也不是随随便便看到美人就扑过去的说。老子会一瞬间喜欢上你,是因为你看了我的便当。」
「看了你的便当?」我呆了一下。
「嘿呀,老子家三代都抓吴郭鱼维生,我老爸常说『是男人就要吃吴郭鱼』!所以我家的便当一直都是放满了吴郭鱼的啦!现在我觉得这样无敌豪迈,可是当年老子可是觉得丢脸的要死,死都不肯让同学知道我的便当里全是吴郭鱼,吃饭的时候都嘛窝到角落偷偷吃。可是那天好死不死,就让走过旁边的你瞥见我便当里的吴郭鱼。」
大雄笑个不停,他把视线移向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刹那,这个向来粗暴的同学眼里竟有几分纤细的温柔,
「我本来你会大叫大嚷,说什麽啊啊原来大雄的便当里都是吴郭鱼,原来他是吴郭鱼大雄啦!之类的到处宣传。可是你没有,你只是看了一眼,就默默地去做你的值日生。那时候我就爱上你了--当然是在误会你性别的情况下啦,我觉得你真是一个非常会体谅人的人,而且是真心真意的那种。」
我看著大雄的脸,也慢慢想起了那些往事。不过那时候我好像只是觉得便当里塞满吴郭鱼虽然有点搞笑,但这也没什麽,何况当时我直觉地感受到,这个同学一定不希望让人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说。大雄继续说:
「我觉得你和你老妈很像,所以你上台北时,老子还很担心了一阵子。不过现在看你活得好好的,老子就安心多了啦!」
我心底五味杂陈,一时玩味不出回话来。母亲还在世时对我说的话、对我做的事,忽然不顾我意愿地一一涌上心头,我觉得心里有什麽始终封锁的东西,被人一棒撬开了,因为尘封了太久,所以现在灰尘弥漫,令我摸不清方向。
「对了,武雄,你知道那间吃茶馆......」我忽然想起来。
「吃茶馆?啥吃茶馆?」
「就是......以前王家欧巴桑开的那间,常有一些风尘女郎进出的那个。」
「喔喔喔,我知道你说的是那间,是『乐乐』吧!嘿嘿,我记得我们以前还常常偷偷跟在漂亮大姊姊後面,去看人家约会说。不过乐乐已经不在了,但那个地方还有在营业,欧巴桑把店顶让给别人,现在那里是家泡沫红茶店,很受附近的小鬼头欢迎咧!」
「泡沫红茶店?这麽说来还在原来的地方罗?」
「嗯,位置没变,其实基本装潢也都没什麽变说。」
我向大雄道了谢,把蚵仔面线放进背包里重新背起来,大雄想留我下来住,说想介绍他的美人老婆给我认识,但我骗他说我在台东市已经订了旅馆,婉拒了他的好意。
宜静终於肯从二楼下来,躲在她老爸大腿後跟我道别,他还送了我一大包吴郭鱼,说是可以带在路上吃,虽然我不知道这些生吴郭鱼要怎麽带在路上吃:
「有空要常回来嘿!人终究还是要回家的啦!」
临走前,他大声地这麽对我说。他们父女俩一直站在门口挥手,直到看不见我了才回屋里去。
我凭著自己还算有点用处的记忆,找到了以前那间「乐乐」吃茶馆。店面果然如大雄所说,已经换成了泡沫红茶店的吧台。几个年轻人三三两两地靠在座位上聊天,桌上是放满烟蒂的烟灰缸,几个打扮豔丽的少女正倚在吧台上,不知说些什麽地咯咯笑著。
令我惊讶的是,这里的摆设几乎没什麽变,当年镇上的第一台冷气机也在原来的位置,除了桌椅换成比较现代的模式,连隔间也一模一样。许多年前,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我的亲生母亲亲手推进了另一个陌生的家庭、陌生的人生。
「欢迎光临。」
我怀著复杂的心情踏进一楼的店内,小时候觉得这家店好大、好阴森,到处充满神秘的气息,但如今再次站在这里後,才发觉这不过是一间小小的食店罢了。只到腰部的座椅、低矮陈旧的砖墙,不但一点都不恐怖,还有种令人怀念的气息。我才惊觉原来记忆这种东西,是会随著人的成长而有不同。小时觉得很大很重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往往弱小到微不足道。而同样一个地方,随著时间流逝,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我在一角的座位上缓缓落坐,服务生丢了自助式的饮料单给我。我拿起原子笔正想点杯泡沫红茶,柜台上一样东西却吸引了我。我讶异地站了起来,那是个茶杯,只不过现在被人当成了笔筒,里头插满了笔。茶杯的正面,印著记忆中饕餮的图腾。
我拿著饮料单走向柜台,把单子交给吧台的人。旋及抚上了那个笔筒:
「这个杯子......」
服务生看了我一眼:「喔,好像是之前的店主留下来的东西。我看它还不错漂亮,就把他拿来插笔了。」
我把杯子从柜台上拿起来,放在手上缓慢地转了一圈。服务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倒是没有阻止我。我把有著饕餮图腾的杯子拿回位置上,仔细地检视著上头的纹理。
记忆中杯子上的饕餮,张牙舞爪的令人胆颤,过去几次午夜梦回,我还梦见杯子上的怪物忽然活起来,把我一口吞吃入腹。但如今在我面前的杯子,一掌可以覆盖的尺寸,上头的饕餮有著圆圆的眼睛、方形的嘴巴和三角形的尖牙,傻傻地看著前头,不要说恐怖,竟有一丝滑稽可爱的意味。我看著那只既熟悉又陌生的饕餮,不由得傻住了。
突然我笑了起来,先是微微笑著,然後越笑越大声,终於忍俊不住地大笑不止。还好泡沫红茶店里本来就很吵,只有几个少年回头看了我一下。啊啊,原来如此,这就是盘踞我心中二十多年的怪物!如果不是太过丢脸,我一定会大叫起来。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来了。为什麽当初我会坐在位置上,一语不发地握紧这个杯子。因为我在忍耐,和母亲过去多年所做的事情一样,我在忍耐,而且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忍耐,忍耐自己不要忽然跳起来,然後大声地对母亲喊:
『妈妈,我不要和别人过好日子,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想这样说,当时只有十一岁的我,用尽全身的灵魂这样呐喊著。但母亲始终没有听见,我的呐喊,因为母亲的怯懦,还有我的忍耐,就这样被不知名的怪物吞吃殆尽了。
付帐的时候,我向柜台的人询问:我可以买下这个茶杯吗?服务生疑惑地歪了歪头,最後挥了挥手示意要送给我。但我还是给了多到可以买下一打茶杯的小费,毕竟和那些比起来,这个茶杯带给我的一切,已经超过太多太多了。
我和泡沫红茶店的店长借了厨房,店长原先看起来有点疑惑,随即就慷慨地答应了,还说里面的调味料可以自由取用。这在人情冷淡的台北,几乎是无法想像的事情。
我把十几只吴郭鱼全倒入锅子里,不分大小的一并用油炸熟了。又把蚵仔面线丢到锅子里热了一下,把它们放回塑胶袋里装好,又用报纸包起来,跟那些工人道了谢,就抱著一堆食物走进小镇的夜色。
当初来这里的决定仓促,我没有决定好落脚的地方。想了一下,就往小学的方向走去。小学的旁边就是大海,台东外港的海,是我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东西。我经常和一群孩子,跑到乾的沙滩上赌陀螺,比赛谁能在沙地上把陀螺转起来。赢的人可以让输的人请喝汽水,只不过我似乎从来没有赢过。
我在沙滩上找了个位置坐下,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就把报纸打开,吃起大雄送我的炸吴郭鱼。非常新鲜的鱼肉,刚炸完还热腾腾地冒著蒸气。
我一开始还有著都市人的矜持,小口小口地吃,到後来乾脆肆无忌惮地大啖起来。鱼肉和骨刺抛了一地,要是事务所那些女性看见我现在的吃相,明年情人节桌上多半就清净了。我在沙滩上平躺而下,把吃剩的吴郭鱼当枕头,看著远方黑漆漆的海。
无可抑制地,我想到了路遥。
虽然才分开这麽短的时间,我已经思念起他来。但不可思议地,和以往思念的形式不同,以往我想到路遥,就会想到他的气喘病,心里总想著要时时看顾著他,不能让他有私毫失闪。但如今我想起他,却想起了他的笑容、他那些别扭却纯粹的表现,我想起他向我表白时,那种必死颤抖的神情。
而听见我答应他的刹那,他是多麽多麽地高兴,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同时也想起了别的东西。想起了他那些任性妄为,不顾自己的身体,三更半夜还为了等我不睡觉。想起他明明气喘刚缓和,就强压著我要我和他上床。想起去年情人节时,他不要命地和我折腾了一天,结果当天晚上立刻进了医院。
我想起那一天,他竟然抛下我,抛下关心他的日久,就这样投奔另一个世界。
过去他做那些事时,我只觉得担心自责,觉得自己没有尽好哥哥和男友的责任,才会害他如此凄惨。同时也可怜他,竟生来就背负著这麽沉重的疾病。但现在我想起这些事,有种不曾领略过的情绪,在我心底苏醒开来。
为什麽过去我都没有发现呢?在那些担忧、在那些自责背後,更直接更率真的情绪。就像我当年在吃茶馆里,始终不敢向母亲吼出的话。就像母亲当年,始终不敢向父亲吼出的话。这天晚上,我看著台东的大海,有什麽东西一针刺进了我的脑海,我忽然什麽都明白了。
我从海滩上跳起来,跑向空无一人的大海,
「老妈!你这个混蛋!」
我朝著海的那头大喊,沿著拍岸的海浪不住奔跑,海浪打湿了我的脚,打湿了我的裤管,我就把运动裤脱掉,鞋子也脱掉,一面脱一面大步地迎风奔跑:
「老妈!你这个笨蛋,你是个一无是处的女人!不了解你自己,也不了解你儿子!」
我朝浅海跑去,跑得汗流浃背,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索性连上衣也脱个精光:
「你是个烂女人又怎样!你不如老爸的情妇又怎麽样,我就是喜欢你!你再烂我都想跟你在一起!因为我是你儿子,你最喜欢的儿子,你听见没有!」
我跑得累了,在沙滩上大躺而下,看著万里无云的夜空。我连内裤都脱了,一丝不挂地躺在沙滩上,微湿微凉的沙刺激著我的肌肤,这是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活在这世上,是如此轻松愉快、如此无牵无挂:
「我爱你,老妈!我不准你随随便便抛弃我!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那天晚上,整个海滩都回荡著我的声音。我就这样赤裸裸地躺了很久,彷佛被大海强奸过一样,肉体筋疲力尽,胸口却塞得满满的。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同时有什麽肮脏的东西,也随著眼泪从我心底深处,一丝丝一点点清扫出来了。
我模模糊糊地想著,如果当年,我在那间吃茶馆,对母亲说了这些话的话,我母亲多半就不会把我送走了。但同时我也不会住进褚家,也就不会认识日久、不会认识路遥,不会遇上我愿意为他赌上一辈子的人。就因为那只小小的饕餮,我和那个女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永远错过了,但同时也因为这些错过,上天给了我另一个弥补的可能。
我差一点,又要错过那个可能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睡著的,等我醒来时,海的那头已经微露白肚。非常美丽的日出,我捡拾掉落一地的衣物,吃著凉掉的吴郭鱼当早餐,窝在沙滩上看著旭日东升。有个声音在心底告诉我,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9
◇
临行前,我拜访了一次所有我记得的同学家。令我惊讶的是,大部分人都还记得我,看见我时,往往愣了一下,然後就「阿恒!」地大叫起来,有些男同学还热情地抱住我。我觉得既惊讶,又有些感动,为什麽我竟没有查觉,原来我是被这麽多人所惦记、所爱著的。回台北的火车上,这种心情还一直在我心底摇晃著。
一踏进台北,我就打了通电话回事务所。是梁先生亲自接的,我正想著要怎麽请罪,梁先生就说话了:
「回来啦?」
我呆了一下,随即开口:「梁先生,那个......」
「老实说没有你我还真困扰,这些年轻小妞,没一个有你一半机伶。啧,为什麽有些人就是学不会秘书的定义呢?」
「可是梁先生,我......」
「啊对了,你忘记写假单了对吧?我也忘记跟你说,像你这样的资深员工,年假是比照一般员工再乘百分之十。总之休息够了就赶快回来吧,一堆工作等著你接手啊!」电话那头的梁先生,带著些微捉狭的笑意。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嗯,我知道了。非常谢谢你,梁先生。」
回车站时,我顺道在路边摊买了葱油饼,打算买去给梁先生,记得他很喜欢吃这类小吃,还吩咐小贩不要放葱。我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自己的公寓时,才刚打开门,一个身影就朝我扑了过来,然後是近乎嘶哑的叫声:
「述恒哥!」
我吃了一惊,低头才发现竟然是路遥。他看起来好像几夜没睡的样子,衣物也乱七八糟,抱住了我的胸膛,紧到好像一放手我就会不见一样。我惊讶地问:
「怎麽回事?小遥,你出了什麽事吗?看起来精神这麽差?」
我扶住他的肩,他却回头又抱住了我,死也不肯放手。
「述恒哥,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我吃了一惊,他忽然大叫出声,然後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任性妄为,明明全是我的错,让你担心成这样,那天我还讲那种话伤你,全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对!只是我实在太生气了,气你永远不懂我的心情,所以才会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述恒哥,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以後我再也不会那样说你了,我全都会改,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他抱紧我说著不停,说什麽也不肯放开。我惊讶极了,抓著他的肩头把他挪开:
「抛下你?什麽抛下你?我没有要抛下你啊?」
听了我的话,路遥呆了一下,眼泪还是掉个不停:
「因为,因为述恒哥那天......在门口那样大叫了一整夜,我...我那时气的狠了,装作没听见就睡了。结果第二天醒来很担心,就忍不住回公寓来看你,才发现你的行李都不见了。我吓得打电话到你公司去,你老板却说你今天没来上班,手机也打不通。那之後我打给你在台北所有我知道的朋友,但他们都说没看见你,我又不敢和日久哥说......」
我这才明白过来,我那时一时仓促,没有连络任何人就回了老家,本来想说只是几天功夫,刚好让路遥消消气,手机则是单纯忘了带。没想到会让路遥这样担心。
「述恒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以後我不会再说什麽要搬出去住的话了,我爱你,就算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就算你比较喜欢日久哥也没关系,只求你留在我身边,不要不声不响地走掉......」
「你在说什麽啊?我怎麽可能会离开你......等等,先不说这个,」
我把扯著我衣服哭个不停的路遥挪开,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